30 ☆、亡身

婚期定于九月初六,時間倉促,加之日前家中之事還未理順,劉正風更是忙上加忙,從早到晚,疲于應付,一絲空閑也無。

芳菲一盡,白晝漸長,這日清晨,劉正風正在迷迷糊糊之間,聽見屋外傳來女子的歡聲笑語,似是府中下人經過,猛地驚醒,怕睡過了頭,連忙服衣起身。剛出了門,卻見天色朦胧,只米為義在打掃庭中落葉,這才松了口氣。

米為義見了他,丢了掃帚飛奔過來,道:「師父,您連日勞累,眼下天色尚早,怎不多休息一會?」

見他對自己畢恭畢敬,劉正風尋思道,這孩子口口聲聲稱我師父,我卻從未指點過他半分,反令他做些打雜之事,實是誤人子弟。一時有些內疚,說道:「為義,雖然我眼下事務繁忙,無暇j□j,不過你放心,我劉某人既然答應收你為徒,便會擔負起一個做師父的責任,将你教養成才。」

聽他此言,米為義眼睛一亮,道:「師父,你可是決定要教我武功?」

看他那興奮勁,劉正風微微一笑,道:「不錯。」米為義手舞足蹈,口中直呼:「太好了!太好了!師父要教我武功了!」

劉正風看着他歡欣雀躍,忽然間竟有些羨豔,心想,曾幾何時,我也是這般無憂無慮,無牽無挂,只是那些日子,竟再也回不來了……

正自黯然之際,耳旁又傳來女子的說話聲,回過神來一看,幾個丫鬟懷抱銅盆,有說有笑的自廊下經過。

米為義奇道:「師父,這些姐姐們今天起的格外早,個個喜笑顏開的,不知發生了什麽好事?」

劉正風乃本地人士,一看便知是何事,解釋道:「約莫是女兒節快到了,到湘江邊上打水回來,以備濯發……」原來湖南一帶,七夕沐發乃是傳統。

米為義「哦」的一聲,肩頭卻突然一沉,原是被劉正風按住了,擡眼一望,見他面色驀地暗沉下來,眉頭緊鎖,聲音微微發顫,問道:「今日……今日幾了?」

米為義不明就裏,吓了一跳,回道:「今天七月初六,師父你怎麽啦?」

劉正風聞言,似受重創,退了一步,喃喃自語道:「初六……今天初六了……那豈不是……?」

米為義追上前來,欲扶住他,卻被他擺擺手,阻止了,轉身返回屋內。

原來這些天劉正風埋首俗務,借以逃避面對曲洋一事,今日被米為義一提醒,猛然記起七夕之約,這下卻是再也逃不掉了,坐在桌邊,想道:我明知道早該同曲大哥說個清楚,以免叫他挂心,只是……我私自翻悔,不守承諾,已經無顏面對他,還要親口毀約,豈不是恬不知恥?然而七夕之約近在眼前,我若是前去,不免要牽出此事,叫他傷心,我若是不去,難道……令他空候?

眼前浮現出曲洋在回雁樓上久等他不得的失落神情,劉正風左右為難,頭痛欲裂,心內像打了個死結,卻是如何也找不到一條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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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天光大亮,管家敲門進來,問道:「三少爺,婚期已近,不知這賓客名單,該如何拟?」

劉正風實是怕了聽到婚期二字,嘆了口氣,道:「随你吧,我無所謂。」

管家面露難色,道:「這……三少爺,老夫人的意思是,辦得越隆重越好……你看……」還未說完,劉正風勃然大怒,道:「既然她已授意,便按她的意思,将全天下人都請來好了!」

管家自知觸到黴頭,連聲答是,退了下去,走在路上,心想:三少爺不願成親,老夫人偏要逼他,兩人之間有了罅隙,我卻是站在哪邊才好?又一想,老夫人雖是女流之輩,卻是作風潑辣,三少爺謙和恭順,涉世不深,短期之內在家中還做不了主,我還是聽老夫人的較為妥當。思畢,回到房內,開始撰寫喜帖,直寫了兩百餘張,方覺足夠,喚來米為義,令他送至城中各處。

聽說師父要成親,米為義自然歡喜不及,高高興興得了令,出了門去,不一會就将喜訊傳遍了整個衡陽城,走在回程的路上,手中還剩最後一張喜帖,閃念間,心裏想道:對了,師父與那群玉苑的主人似是關系匪淺,此等大事,怎能不通傳一聲?

想着,取向群玉苑,到了後門邊上,叩一叩門,不多時,出來一位女子,見又是他,急急掩門,米為義眼疾手快,一個閃身穿過窄縫,進了院內,朝她得意一笑,道:「姐姐,打攪了,我有事要找你們主人。」

那女子知道攔他不住,一頓足,白了他一眼,道:「好吧,跟我來。」

米為義随她行至二樓,在廊下一門前駐足,等對方報過來意,方才推門而入。

這間廂房布置得極為簡單,牆徒四壁,不似風月場所。米為義四下觀望,透過一側珠簾,見一男子以手支額,倚在琴案之上,一手輕輕按着琴弦,雙目微暝,似在養神。這人便是曲洋。

原來他急着趕來見劉正風,竟是比約定早到了一天。

米為義蹑手蹑腳走近,将他打量了個遍,正待撩開珠簾,卻聽對方悠然開口,道:「找我何事?」雙目忽然睜開,盯着他,目光似電,叫人心裏發毛。

米為義驚得退了回去,清一清嗓子,道:「我……我師父你是識得的,他叫我來傳個訊。」

那男子眉頭一沉,忽而明白過來,霍然站起,兩步便踏至他跟前,抓住他肩膀,問道:「你師父……」說了一半,卻是戛然而止,過了好半天,才低聲續道:「你師父……可好?」

米為義心道,這話問得奇怪,回答說:「我師父當然好,好得不得了。」說着,自袖中掏出喜帖遞給他。

那男子甫一看,像是被那鮮豔的紅底金字刺痛了雙目,面上竟露出驚恐之色,接了過來,細讀之下,又化為悲怆,呆立了許久,緩緩合上喜帖,目光望着遠處,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連着說了幾聲,卻不像是同米為義說話,而是自言自語。

米為義見他怪模怪樣,心想,這人真不地道,我是報喜,又不是報喪,怎麽連一聲恭賀都沒有?自覺沒趣,不告而別,轉身走了。

劉正風一件事情擱在心中,寝食難安,焦慮不已,直待到初七晚間,聞見街道上人聲鼎沸,焰火此起彼伏,将夜空裝點得五彩斑斓,知道七夕燈會已至j□j,此時再不動身,便就晚了。心中想道:此事,曲大哥早晚會知,與其讓他從別處聽說,不如我親自向他陳明……

思定,攜了洞簫出門,往回雁樓而去。走到了山腳下,在樹林掩映之間,遠遠望見月光照着紅色檐角,不由得腳步踟蹰,越行越慢。心裏升騰起一股莫名的恐懼,似乎這一去,便是訣別,只是,他卻沒有退路,只能前行。

拖着步子,到了樓前廊下,曲洋早已坐在臺階之上,抱琴相候。兩人目光一遇,皆是浮着一層朦胧憂思。

劉正風走到他近前,喚道:「曲大哥,叫你……久等……」

曲洋搖了搖頭,一個手勢,請他坐下。

兩人便相對而坐,曲洋在琴上一拂,起了幾個音,零散喑啞,惹人心碎,分明是《相思曲》,劉正風一聽,霎時已明白,以簫相合。簫論音質本就低沉委婉,此刻他心中,愁緒百結,細細吹來,更加柔弱幽深,如怨如訴,腦海中滑過兩人知遇以來種種……只是他與曲洋相處本就短暫,不一會,往昔的快樂時光便回憶盡了,想起了那日他去而複返,回衡陽城取劍的一幕,想來想去,竟是記不起他離去時曲洋的表情。心中哀嘆,道:我那時竟沒有回頭看曲大哥一眼,只想到快些取了清風劍,便可以同曲大哥一起抛卻紅塵,隐居世外,不料……不料結果竟是這般!

想着,肝腸寸斷,喉頭哽咽,再奏不下,一曲未盡,已經中斷。劉正風緩緩放下洞簫,感覺胸口一陣陣絞痛,不多時,竟是出了一身冷汗,捏緊了拳頭,才擠出一絲力氣,聲若游絲,說道:「懊惱奈何許,不得侬與汝……曲大哥,你……是如何得知?」

曲洋不語,自懷中取出一物,置在琴上。劉正風一見,卻是自己的喜帖,不由得苦笑了一聲,心想,原是米為義這孩子……他只道我與那群玉苑的主人乃是好友,想以此讨我歡心,卻不知道……唉,也罷……末了,說道:「曲大哥,此事我本該親自向你言明,只是我……我……」說着,無地自容,将臉轉向一旁。

曲洋卻反而勉力一笑,輕聲道:「劉賢弟,你的苦衷我明白……你……無須自責……」他聲音嘶啞,想是不知心裏有多難受,劉正風更羞愧難當,淚水再忍不住,滑落下來,想道:曲大哥若是責罵我一頓,便就好了……只是,曲大哥洞悉我心,又豈會怪我?只恨我成全了身邊所有人,卻唯獨盡負了我一生中最重要,又是待我最好的知音……

蟲鳴喁喁,夏夜風暖,漫天星光燦爛,兩人心間卻都是凄涼破碎。相對無言許久,劉正風緩緩擡起頭來,目光如水,望着曲洋,立誓一般慎重說道:「曲大哥,我劉正風一生之中,唯有與君琴簫對談之時,方才真正活過……而今,命運使然,叫你我香南雪北,各抛滄海……實是無可奈何!」說到最後一句,憤恨凄怆,似是控訴。

曲洋饒不曾落淚,卻是紅了雙眼,眉心緊鎖,沙啞道:「劉賢弟……不論多久,我活着一日,便等你一日……」

劉正風聞言,淚流更甚,搖了搖頭,垂眸道:「曲大哥,我……我既不能踐約……便再無顏與君相對……只是,沒有知音,此身便只得一具軀殼……」說到此,複擡起目光,一瞬不瞬望着曲洋。他眸中如火焰即将燃盡,格外明亮,閃現出決絕之意,曲洋一時呼吸凝滞,看着他一點點捧起洞簫,橫于眼前,說道:「今夜,效仿伯牙,此簫……為君身死!」話音剛落,雙手握緊簫身,同時用力,只聽一聲脆響,那柄随了他十幾年的洞簫硬生生斷為兩截。

曲洋「啊」的一聲,只覺心弦亦随之而崩。

劉正風渾身顫抖,雙手再握不住,斷簫滑落在地,氣息不繼,眼前天旋地轉,只憑着毅力,繼續說道:「往後這世上……再無劉正風……有的只是……衡山派弟子……劉家三少爺……」說完,深吸口氣,雙足一蹬,站起來,不敢再看曲洋一眼,腳步踉跄,發狂似的奔下山去。

曲洋望着他背影陷進那迷離夜色,被黑暗吞沒,不知去向,心神俱創,忽然仰天長嘯,五指做爪,将懷中瑤琴七弦齊齊扯斷,一躍而起,撲到那斷簫面前,拾了起來,拭去其上塵埃,卻如同一個怕被人搶了糖果的孩童一般蜷縮在臺階之上,小心翼翼擁在懷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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