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沉思

劉正風一路跌跌撞撞，不辨方向地狂奔不止，直想逃得遠遠的，躲到天地盡頭。奔出數裏，山道凹凸不平，他淚眼模糊，視物不清，冷不防腳下讓樹根一絆，向前撲倒，重重跌在地上，磕得頭破血流。

這一下，勇氣盡失，再也爬不起來，一動不動，就此伏在塵埃之中，只覺渾身像是被車輪碾過一般，又像是山巒壓頂，筋骨盡碎，然而心中的痛楚，卻是比這身體上的傷要厲害一萬倍，腦海中什麽都不想，亦什麽也不敢去想，徒然盼望，能夠就此，終了一生。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邊傳來沙沙之聲，似是有人踏着落葉而來。劉正風沉浸在絕望之中，毫不理會，又過了片刻，一人行至面前，站定了腳步，接着，一聲沉重的嘆息，自頭頂跌落。

劉正風聽那聲音再熟悉不過，一陣戰栗，順着對方青衫衣擺擡頭望去，昏暗中見一人，表情難以捉摸，垂目望着他，正是莫大。

原來他仍同往年一般，在暗處窺視劉正風與曲洋，不想今日卻見着二人斷簫絕弦的悲涼情景，實是擔心不過，這才現身。

劉正風卻蒙在鼓裏，怕自己是在發夢，産生了幻覺，張口結舌望着他。他衣衫在荊棘叢中劃拉得亂七八糟，蓬頭垢面，額角血流不止，一雙眸子叫淚水一浸，清亮透澈，卻是十足的茫然無助。

莫大幾時見過他這般狼狽不堪，心尖似乎叫人剜了一塊，暗自想道：師弟啊師弟，你怎麽恁得傻，便就同家中假意應付，暗地裏仍與曲洋來往，又會如何？何必将事情都做絕了？那曲洋也是的，難道師弟要走，他便不會挽留，任由師弟走了麽？轉念一想，又道：師父說師弟性格倔強，過剛易折，原是不錯，違心之事，他是斷然做不出的，曲洋知他甚深，定然明瞭，師弟如今被逼無奈，此舉乃是替他着想，不欲令他再多牽挂，他若然執意強求，只是徒增傷心，是以才……念及此，搖了搖頭，嘆道：真是一對癡人！口中只字也無，蹲下身來，動手将劉正風扶起。

劉正風靠在他肩膀上，方知并非幻夢，此刻頭腦中混亂一片，不及細想他怎會在此，喚道：「師兄……？」

莫大聞此稱呼，想道：師弟如此喚我，想是已原諒我了，一陣心潮起伏，見他這悲傷欲絕的情狀，卻是高興不起來，道：「師弟，你……累了……我送你回家休息。」

聽到回家二字，劉正風不由得害怕恐懼，腳步一滞，目露凄怆，道：「我……不想回家……」

莫大心想，他現下衣冠不整，渾身是傷，确實也不好在家裏現身，道：「好，你不想回家，便不回了，我們回衡山去，你好好靜養幾天，成麽？」

劉正風猶豫片刻，适才點了點頭，在莫大攙扶之下，一瘸一拐走了。劉正風在衡山小住三日，期間，不參與早晚課，也不與任何人說話，終日在會仙橋枯坐，看山霧變幻，雲海翻騰，真連洞簫也不碰了。莫大饒是憂心，卻毫無辦法，只督促他照常用膳就寝，以免将身體拖垮。

到了第三日，莫大處理門下事務，忙碌及至中夜，想着不知劉正風睡得可好，便自前往查看。剛走到門口，見門扉洞開，裏面漆黑一片，莫大心中一沉，快步邁進去，環顧四下，唯有空蕩，四處都收拾得整整齊齊，哪裏還有劉正風的影子？想起這連日來他的沉郁之狀，不由得心驚肉跳，冷汗津津，想道：師弟，你可不要做傻事啊！正欲拔足出去尋找，忽見桌上靜靜躺着一封信，抖開來，唯有短短四字，寫着：「已返，勿念。」

莫大雖然多有不舍，心中卻是踏實下來，盯着那勿念二字，一聲苦笑，想道：勿念……若能勿念，我何必？折好了信，收入懷中，起身折返。途經課場，偶然一瞥，見杜鵑叢叢，閑庭落花，雖是晚間，空無一人，仍不覺間想起那日他從武當返回，劉正風率衆弟子舞劍時，那英氣逼人，飄逸若仙之姿，想道：算起來，那不過是數月前之事，怎地卻像過了許久？心念一動，跳入場中，一套回風落雁劍法，行雲流水，鋪陳開來。

祝融峰頂，雲海蒼茫，月色皎潔，照着他一人、一劍，形單影只。

劉家真乃衡陽城一大世家，九月初六這日，聽聞劉家三公子大喜，萬人空巷，齊聚劉府。賓客之中，既有達官顯要、豪紳巨富，亦不乏武林豪傑、三教九流，加之劉家的遠近親戚好友，一共擺了近百桌，可謂全城同慶，場面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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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大來時，已經開席，大院內張燈結彩，人頭攢動，語聲鼎沸，他并不去尋衡山派其餘弟子，揀了一張偏僻的桌子坐下，自斟自飲。過不多時，喧嚣之聲益盛，擡目一望，原是新郎官依次敬酒，巡至此處。只見劉正風一身大紅喜服，在衆人簇擁之下緩步而來，手中擎着一只玉杯，面上緋紅，已有醉意。

莫大看着他與旁人寒暄，接受衆人道賀，嘴角含笑，目光之中，卻是半分喜色也無，唯有深深苦楚，便像是戴了一張假面具一般，心中刺痛，再看不下，起身走了，行至後院。大家都沉浸在熱鬧之中，此處除了仆人，少有人經過。他在一假山後坐定，懷抱胡琴，一曲《潇湘夜雨》方起了個頭，忽然想起，今日好歹是劉正風大喜之日，他原不該做這些凄涼之響，調子一轉，拉起了《鳳求凰》。

劉正風逐一敬過各桌，與衆師兄弟都打過照面，唯獨未見莫大蹤影，正在疑惑，忽聞胡琴之音，吱吱呀呀，夾雜在談笑聲中，悠悠傳來。提了酒壺，循聲而去。來到近處，仔細一聽，竟是《鳳求凰》，只是調子雖改，卻仍脫不了傷感之意，想起多年之前的那個雨夜，于朦胧之中聞見的一曲，不覺脫口說道：「師兄，我記得……此曲以前，不是這般的……」

莫大介時才發現了他，手中驟停，沉默了片刻，道：「那一曲，我再也作不出了。」

劉正風嘆了口氣，在他身邊坐下，替兩人各自斟滿，舉杯道：「師兄，此前家父勞你費心，如此大恩，我也不知如何報答才好，敬你一杯，聊表謝意。」

聽他滿口客套話，莫大心中既哀且怒，想道：原來師弟始終只将我當外人看待，連面對我，都要戴上那假面。他這樣，卻要我如何應對？難道我明知他有苦難言，卻要同旁人一般，祝他喜結連理，百年好合？

只想了想，卻不忍再傷他，無言之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方擱了杯，管家來喚，劉正風随他而去，莫大看着他迷失在遠處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站起身，複又拉起那曲《鳳求凰》，走出門去。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篇完結，按進度接下來開三周目。

基本上都是虐的，寫得好糾結……對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