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漁歌

劉正風自成婚後,掌管家中大小事宜,劉家在他悉心經營下,愈加興旺。他身在武林,又涉獵生意場,與各路人士均有往來,朋友衆多,加之武功高強,光明磊落,行事仗義,漸漸的,江湖聲名益盛,被人尊稱為劉三爺。

劉父經名醫調理,日漸好轉,幾已如常,張氏又為劉家喜添一子,外人只道,這劉正風父母慈愛、妻賢子孝、名利雙收,人間好處,皆已占盡。

這一日,一家人正在用午膳,米為義來報,說道:「師父,端午已近,城中幾位商行老板聯名送來賀禮。」手勢一指,見幾個仆人挑着禮盒行至廳中。

劉正風看了一眼,略一點頭,道:「好,擡下去,準備回禮。」

米為義稱是,正待走開,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折返回來,道:「對了,師父,弟子看禮單之中,有一玉簫,你要不要看看?」說着,命了取了來。

原來那幾位老板不知從何處打聽得知劉正風酷愛音律,故而投其所好,望着巴結一二。

張氏聽聞,頗感興趣,只見那玉簫碧綠通透,刻有龍紋,十分精致,說道:「三爺,你許久未鼓蕭了,要不吹奏一曲,試試音質?」又轉向膝下幼子,哄道:「芹兒,你想不想聽爹爹吹簫?」

劉芹三歲不到,集全家寵愛于一身,調皮得很,每到用膳之時,在桌子底下鑽來鑽去,衆人圍追堵截,才能逼得他吃下幾口,見着那玉簫,十分稀奇,安分下來,拍手道:「芹兒要聽!芹兒要聽!」

張氏道:「那你聽了之後,可要好好吃飯,不許亂跑了。」

劉芹想了一想,道:「好。」轉向劉正風,一雙大眼,将他望着。

劉正風向他笑了笑,伸手去取玉簫,指尖方才觸到簫身,便有一人的身影自腦海中一閃而過,一陣心悸,如有針刺,猛地縮回了手,臉上陰沉下來,說道:「玩物喪志,這些東西,爹早就不碰了……芹兒,你若喜歡,自己拿去玩吧。」說罷,起身走了。

那玉簫在劉芹眼中本只是一件玩物,聽他一言,歡歡喜喜接了過來,拿在手中揮舞,連他離席而去也全然未察。

劉正風回到房中,打開一封信箋,讀了兩行,發覺一個字也看不進,又走出門,順着回廊尋了一處偏僻無人之地,在階上坐下。正午,暖意熏人,劉正風分明坐在陽光之下,心中卻是涼飕飕的一片,想道:一年之中,端午一過,便是七夕,算來,我與曲大哥快要整整三年未見,不知……他如今怎樣了?

想着,情難自禁,思念如泉,翻湧不止,耳邊中魔一般響起曲洋的聲音,說道:「……你日後倘若想念這把瑤琴了,只消派人捎個信,我立刻放下一切來見你,便不只七月初七,随時恭候……」再忍不住,忽然站起,便要往群玉苑去,才邁了一步,又想道:我現在,一身的負累,已無法與曲大哥比肩翺翔,縱然相見,又能如何?難道叫他遙遙無期,等上一世?不如……徹底了斷……也好……放他自由……扶着欄杆,退了回來,心中劇痛難當,恨不得一掌拍向胸口,就這樣死了,一了百了。

悵然之際,忽聞一個聲音,說道:「哎,師父,原來你在這!」

擡頭一望,米為義急急跑到近前,道:「嵩山派費師叔來了,在前廳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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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正風回過神來,壓下傷感,想道:這姓費的不是好人,師父大半都是叫他害死的,此番前來,恐怕也不是什麽好事。連忙打起十二分精神,随米為義而去。

及至,果見費彬立于廳中,笑了笑,拱手道:「費師兄,久等了。」

兩人入座,客套一番,劉正風不欲與他糾纏,開門見山問道:「費師兄百忙之中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費彬慢條斯理,自腰間取了五岳令旗,置在桌上,這才說道:「劉師弟,我這次不為別的,乃是來傳左盟主之令,請你率衡山派于七月初七上嵩山封禪臺,參加五岳大會。」

原來十年已到,又是重新推選盟主之時。劉正風道:「多謝費師兄相告,不過衡山派掌門乃我師兄莫大,此事你應向他通傳,我是做不得主的。」

費彬笑道:「劉師弟過于自謙,你德高望重,現今江湖之上,誰人不知你劉三爺的大名?反而莫師兄,雖居掌門之位,卻是行蹤詭谲,無甚作為。」

劉正風一聽,知他有挑撥離間之意,道:「費師兄此言差矣,我師兄謹從先師教誨,為人低調,不求浮名,衡山派在他打理之下,井井有條,我不過一介俗人,怎能同他相提并論?」

聽他提起先師,費彬臉色一沉,道:「衡山派內務,我身為外人,不好論斷,只是我日前往祝融峰傳訊,卻被告知掌門不在,不予接待,無奈之下,才來你處,結果你也不接令。看來你們師兄弟二人,真是一條心!你們該不會是看到十年之期已到,不把左盟主放在眼裏了吧?!」

看他似要發作,劉正風心中一凜,面上卻溫和一笑,道:「費師兄所有誤會,我師兄神龍見首不見尾,想來是真的因事外出,并非有意為難,不如,此令先由我代接,等我找到師兄,自當轉達。」

費彬道:「劉師弟識得大體。」

劉正風親自将他送出門去,回到屋內,尋思道:這幾年來我鮮少回衡山,師兄也從未登門拜訪,想起來,我倆竟一面也沒見過,這下,卻要到哪裏去尋他才好?

左右沒個頭緒,幹脆走一步算一步,收拾了行李,交代米為義暫時打理家中之事,只身上路。

去到衡山,莫大果然不在,劉正風祭拜過先師,向門下弟子一詢問,得知莫大乃是北向而行,心中忽然一亮,想道:十年一度,嵩山大會,師兄豈有不知之理,關鍵是要如何應對才好?師父生前與沖虛道長乃是至交,師兄莫非是去武當,向他老人家咨詢此事了?

這樣一想,覺得極有可能,一路向北,取道武當,沿途打聽莫大消息。

這日,行至江陵,臨江遠眺,唯見長河滔滔,南北兩岸,麥田碧綠,一望無際。吹了一會江風,燥熱盡褪,渾身舒暢,來到港埠中,尋一艘船渡他過到對岸去。

剛剛談好價錢,跳上船頭,背後一個聲音,大呼道:「哎!娃娃臉,你等等!我也要過江!」

劉正風心下好奇,忍不住側目,看是誰的外號如此可笑。卻見一位少女,銀冠銀圈,苗人打扮,背後背着個大竹簍,直沖他而來。回頭一望,身後除了船夫再無他人,心下狐疑,想,她該不會是在叫我吧?

這時,船已駛離,那少女站在棧橋邊上,急得直跺腳,指着劉正風道:「喂!娃娃臉!不是叫你等等嗎?難道你是個聾子聽不見?」

她出言不遜,擱在旁人非得大吵一架,劉正風卻置之一笑,令船夫掉頭。還未靠岸,少女蓮步輕移,足下在長篙一端上一點,身形一縱,如飛花般飄然落在船頭,那小船竟連晃也不晃一下。

劉正風看她小小年紀,身法輕靈,不由得贊道:「姑娘好輕功。」

少女上了船,便不急了,抹去額上汗珠,說道:「過獎過獎……說起來,我還要多謝你才是,要不是你讓船開回來,我可趕不上了——麻煩你啦,娃娃臉。」說着,盈盈一笑,千嬌百媚。

劉正風看她不過豆蔻年紀,卻左一個娃娃臉,右一個娃娃臉的稱呼自己,實在別扭,說道:「五湖四海,皆是朋友,互相幫助,有什麽打緊?只是我癡長你許多歲,姑娘切莫再……這般稱呼我。」

那少女細細将他打量一番,見他目中神采,底蘊深沉,起碼比自己年長一輪有餘,只是生得一張鵝蛋臉,白白淨淨,遠處看來,跟個少年一般,吐吐舌頭,道:「哎呀,原來是位大叔,真是得罪了。」

劉正風道:「無妨。」進了船艙坐下。

少女站在船頭踱來踱去,眼巴巴地望着對岸,江面寬闊,一時間難以到達,正午日曬,船頭又無任何陰涼,等了一會,實是熱的慌,這才走進船艙,時不時仍向外張望。

過了片刻,渡至江心,那少女無聊得緊,口中哼起小曲來。劉正風傾聽片刻,不覺微微一笑。

少女察覺,立時停住,問道:「大叔,你笑什麽?難道我哼得很難聽麽?」

劉正風搖頭道:「欸乃一聲山水綠,姑娘哼的漁歌,正好照應眼下情景,怎會難聽?」

受他稱贊,少女倒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不過是聽人彈過一回,看這晴天碧水,漁船往來,不知不覺就哼了起來,倒沒想過這許多。」

劉正風心中一動,說道:「區區一回,便讓姑娘印象深刻,看來此人的琴技,已經出神入化。」

少女似是想起什麽,眉飛色舞,道:「那是當然!」

說話間,船夫一聲吆喝,已近岸邊,少女欣然起身,踏浪而去。

晚間,宿于客棧,洗漱已畢,正待入眠,忽然不知何處傳來幾點琴聲,起初極為細微,似是薄霧,又似煙雲,往後漸漸高亢,便像是長河落日,千裏晚霞,動人心魄,蕭疏清越之中,夾雜着些許豪放的音調,仿佛漁船成群,乘風破浪而來,漁民站在船首,相互呼應,詢問各自所得。

劉正風越聽越是心驚,想道:這人的琴聲與曲大哥竟有七分相似,只是漁歌一曲,若叫曲大哥奏來,定是豪情激蕩,這人手法卻是中正平和,只此處差了去。又想到,那白日裏少女所哼的,就是漁歌一曲,難道這撫琴的正是她口中之人?

不久,琴聲漸弱,好像漁船去遠,夕陽落定,世界重歸于寂。

劉正風回過神來,發覺自己竟身在郊外樹林之中,原來不知何時,已追着那琴聲而去。這一下,失了方向,只得折返,走出幾步,不遠處忽然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對了對了,便是這一曲!大小姐的琴聲真是好聽!」

劉正風認出那正是白日裏少女的聲音,藏身于樹影之下,循聲望去,只見林間空地,一輛馬車停在夜霧起伏之中,那少女單膝跪地,似是在對車廂內之人說話。

車廂內之人嘆了口氣,回道:「我這不過是雕蟲小技,算不了什麽,你沒聽過我老師彈琴,那才是九天仙樂,驚世駭俗。」從聲音聽來,不過是個八歲左右的孩童。

少女不以為然,道:「大小姐你還小,等到你和你老師一般年紀,還不比他厲害了去?」

車內之人道:「藍鳳凰,不許你這麽說,音律一道,我是永遠及不上老師的。」原來少女叫做藍鳳凰,這名字奇怪得很,不像是真名。

藍鳳凰對她言聽計從,哦了一聲,又道:「對了,大小姐,你乃千金之軀,怎麽好勞煩你親自來迎接屬下。」

車內之人道:「爹爹說,這次嵩山大會,他要給五岳劍派送一個大禮,派了幾位長老和堂主下崖籌備,我在黑木崖上悶得無聊,便跟着一起來了。」

藍鳳凰嬉笑道:「大小姐此言恐怕有些出入,想必你不是跟着一起來,而是偷溜出來的吧?」

此語犀利,一針見血,車內之人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嬌嗔一聲,道:「我又不是蹲大牢,難道出來玩會都不行麽?」

劉正風聽二人說起黑木崖,心中一跳,想道:聽語氣,那車內之人似乎正是日月教教主任我行的女兒,她說她爹爹要給我五岳劍派一個大禮,卻是什麽意思?難道……魔教在此次嵩山大會上布下了陷阱?念及七月初七,衆人齊聚封禪臺,若是中了魔教的奸計,恐怕要被對方一網打盡,不禁寒毛直豎,出了一身冷汗。想道,我可要打聽個清楚,提前警告各派才是。

正打定了主意,藍鳳凰忽然站起,朝他方向回過頭來,喝道:「誰在那裏躲躲藏藏?快滾出來!」

劉正風大驚,心想,我明明已小心翼翼掩蓋了氣息,怎麽竟叫她發現了?一時踟蹰不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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