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緣由

宋元二年,春和景明之時,宋若及笄。

當時三皇子叛亂剛過不久,皇上為撫恤群臣之心,舉辦了最為盛大的生辰宴,名曰春日宴。

自那以後長公主的生辰宴都以春日宴號稱。

那個宴會宴請了百官,衆人擠在寅宗時期修築的琉璃殿內,一時人多眼雜。

秦知之母阮夫人自知性命所剩無期,得知自己的兒子心儀長公主後,便起了下蠱的心思。

阮夫人來自南疆,秦知之父秦明駐守南方邊界時,與她相識,并最終相愛。

她的娘親是一個高級練蠱師,她自小看娘親養蠱,慢慢也精通巫蠱之術。

兩人在邊關相守多年,最終回京成親。

寅宗時期,因為那場饑荒,南方起了叛亂,百姓的反抗聲一次比一次嚴重,秦明被派去平定叛亂。

難民兇狠,朝廷又兵馬不足,秦明此去,如何都是送死。

阮夫人向當今聖上,那時的太子殿下求情,并最終通過宋君免去了此行。

秦家世代忠骨,忠君愛國刻在了他們的骨子裏,朝中幾乎沒有人比他更适合此行。

兩人正新婚燕爾之際,秦明謝絕了寅宗好意,也辜負了阮夫人的一片苦心,毅然決然選擇去平定叛亂。

那時阮夫人牽着只有六歲的秦知攔在戰馬前,哭着道:“你當真要棄我們母子于不顧?”

那雙淺灰的眸子蓄滿眼淚,像被雨水淋濕的花,誰人看着都會心軟。

秦明閉了閉眼,最終連戰馬都沒有下,只丢下兩母子一句“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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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沒能回來。

阮夫人獨自将秦知拉扯大,念了那個死在南方、屍骨無存的人很多年。

她怕秦知也會受這種苦,飽受情愛的煎熬,所以在得知自己兒子的心意後,趁着春日宴将子蠱放到了蜀酒裏。

她已經病入膏肓,時日無多了。

情蠱是絕對的依存與服從,只要長公主喝下那杯酒,一切皆會如秦知所願。

殿中人很多,那杯下了蠱蟲的蜀酒混入其中,受安排的丫鬟拿起那杯酒,穿過長桌,放到了長公主面前,又隐在衆多丫鬟中離開。

蠱蟲溶于酒中,阮夫人用自己的血養出來的蠱蟲無味無色,除非用血滴在其中,才可察覺出來。

銀針查不出問題。

那時,李言兮跟在李承铉身後,進了琉璃殿內。

夜晚燭火煌煌,宴席盛大,殿中人幾乎要摩肩擦踵了。

蜀酒性烈,即便天子來了,衆人喝高了還是一言一語聊了起來。

丞相位高權重,坐得離皇上近。

李言兮是女眷,坐在了右桌,托着李承铉的地位,她為嫡出,坐的位置能夠清楚地聽到天子與長公主的談話聲。

那時皇權不穩,百官給長公主遞酒慶生,寓意深重,蜀酒性烈,皇上道:“昭和,你還能喝嗎?”

李言兮一驚,擡眸向高臺看去,只隐隐約約看到了宋若一個側臉。

哪怕只有一個昭字,她也無端想起一個人來。

不過是匆匆一瞥,那少年人卻刻在了她的腦海裏。

他叫宋昭。

很久以前,八月初的某個夜裏,有個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曾救下了她的命。

若不是他,她在七歲那年就投井自盡了。

明明比她大不了多少,卻比她高上了許多,那少年人的手是冰涼的,卻牽着她走過黑暗。

可惜那時她手中提着的燭盞不夠亮,那晚月色也不夠好,她沒能看清楚那人的面貌。

自那以後她找了那人很久,卻了無蹤跡。

宋是國姓,昭字更是少有人用。

從此那人成了她生命中的一盞燭臺,每回想一次,燭臺都會被雕镂彩繪一番。

長公主醉意不上臉,只是擰了一下眉,百官敬的酒太多了。

那酒還剩下最後一杯,被她身邊的嬷嬷端着。

蜀酒太烈太苦,所有的酒裏她只愛桃花釀,春桃機靈,将酒換成了茶水。

李言兮站起身來,同身邊的官家小姐打了聲招呼,這才端起酒杯走到長公主面前。

袖子一晃而過的那個瞬間,嬷嬷手中端着的蜀酒與她手中的杯盞交換。

無數眼睛盯着上殿,作為女眷她是沒有資格去敬酒的,即使将酒遞了出去也是自取其辱。

長公主不會接她的酒。

她知道這個規矩,鑽了這個漏洞,将二人酒茶遞換。

宋若微頓,擡眸瞧着她去,她彎了彎唇,朝對方一笑。

換了酒後,嬷嬷訝異了一瞬又壓了下去,偷摸着拿着銀針,試了試茶裏的毒,這才安心着繼續端着。

李言兮将手中的蜀酒一飲而盡,蜀酒辣喉嚨,她蹙了蹙眉,轉身便走。

旁人見着,只以為她被拒了,心裏不自在。

好在她名聲好,幾乎沒有什麽閑言碎語。

不知是抱着什麽心态,大抵是通過這個人一個昭字,看到了記憶深處的那個人,李言兮便趁機用茶換了那杯酒。

那只是個轉瞬之間的決定,以她的性子,從不愛多管這些閑事。

那大抵是她踟躇前行七年以來,唯一的一次沖動。

只因為那個昭字。

她在找尋了七年後,終于在這個盛大的宴會上看到了那個少年人的影子。

七歲前,在她守在井邊哭成淚人時,有個人從瑩瑩月色中走來,踏進她世界。

那人模樣散漫,含着笑道:“喂,你就是丞相府的二小姐嗎?”

蜀酒入口後,她心口一疼,那個名叫宋昭的人從此在她記憶中被生生抹去。

宴席散時,李言兮跟在李承铉身後,攸忽看到了秦知。

一直伴随着的淡淡撕咬感褪去,某一剎那她如墜冰窟,渾身發冷。

一直到春桃拍了一下發愣的她,她才回過神來。

至此之後,一場差錯,誤了一生。

·

那一日,宋若哭着摟了李言兮許久,後知後覺發現自己并沒有被推開,當即擦幹眼淚望着她。

她紅着眼,就像一頭收了爪子,小心翼翼舔舐着主人的狼:“李言兮。”

李言兮溫和地笑了笑,應道:“嗯?”

“你現在感覺如何?”宋若輕聲問。

李言兮想了想道:“藥太苦。”

大夫口中所說的會厭棄她遠離她并沒有發生。

宋若看了李言兮半響,當即笑了開來。

她的眼裏還含着眼淚,可一笑起來便張揚肆意,如寒梅初綻、冰雪消融。

她笑得像個傻子一樣,捧起起李言兮的臉,迅速地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

大抵是瞧着她的情緒變得太快,李言兮有些愣愣的,驀然被親了一口就更懵了。

思量了一番前因後果,李言兮半打趣半認真道:“為何說我吃了這藥就會厭惡你?難不成是我身體裏的蠱蟲作祟?”

宋若知道她最是聰明。

想必聽了老夫人說的蠱蟲之事,已經有所思量。

可蠱蟲總是能消除異端,在中蠱的人眼裏,往常一切異常都會變得尋常,即便李言兮思量再久,也不可能想通她是何時中了蠱又中了何蠱。

宋若正準備說出她中了情蠱時,側室的門被推開,老人走了進來。

他手中端着一碗藥,往李言兮床邊一放,“你中了情蠱。”

說着把了一下李言兮的脈,摸着胡子皺眉道:“這蠱怎麽沒解?”

聽到情蠱二字,李言兮隐隐猜測到了些什麽,臉色白了白。

老人看向宋若,“藥喂了嗎?”

宋若點了點頭。

“這就奇怪了,只要沾了母蠱之血,哪怕是一點點也能将其解了。”

老人恍然大悟:“除非……”

“除非她心裏裝的不是你。”

宋若微頓,垂眼看向李言兮,若是她心裏裝的不是她,那又怎會在她新婚之夜去買醉,又怎會醉後吻她。

老人話鋒一轉,“但瞧這丫頭模樣,可不像是心裏沒有你。”

他的話點到為止,又繼續道:“說吧,丫頭,你喜歡誰?你應該清楚,這只是蠱蟲的成效,你并不是真的愛慕他。”

李言兮張了張口,秦知二字卻無論如何也道不出,如鲠在喉。

幾乎在她快要說出口的同時,腦海中劇痛炸開,渾身上下像有針在紮她一般,疼得她立馬昏了過去。

待她醒來時,已經到了幾個時辰後,經宋若試探,她忘記了今早的事,記憶停留在昨天晚上昏倒前。

宋若心疼她,再沒敢提情蠱之事,老人與老夫人也心照不宣地閉了嘴。

要盡快調查出母蠱在誰身上,解開她身上的蠱。

雅安山,王望王戍墳前,宋若将上次沒帶的木挫放下,刨土埋在了二人墳前。

她想得沒有那麽周全,差點就真的只帶了一個木挫。

好在同李言兮說起這件事後,經她提醒,便又去木匠鋪子買了一個木挫。

埋好手中那個後,她觸了觸李言兮指尖,将其手中的木挫取下,挖坑埋好。

葉淨從旁道:“那個姑娘的屍體,我使銀子差人埋在這。”

李言兮在雅安休養了一天,氣色已經好了許多,攏了攏鬥篷,站在宋若身旁。

雅安的雪很大,山裏的雪到膝蓋那麽深,樹葉與枝幹都結了一層厚冰。

宋若在墳前默了許久後,最終拱了一下手。

幾人離開。

到了城門口,幾人準備上馬車時,一少年朝他們跑來,揮手喊道:“葉公子!”

那是在軍營炊房時,宋若曾見過的少年。

他自然熟地同幾人打了招呼,“葉公子,聽說你們是京城人,正好我要去京城,咱們順路。”

第三卷 :西洲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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