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痊愈

大約一個禮拜後,我終于能夠逃離隔離區。

收拾好東西,穿過一如既往空蕩而凄涼的院子,鄭夫人便站在樓上遠遠望着我。

事後,她告訴我,我走出鐵門的一剎那曾回頭對她笑了一下,她說她一直記得那個笑容,印象特別深刻。

“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這麽笑出來。”她說。

可我倒是不記得了。

我滿心歡喜,只記得那扇緊鎖的鐵門被醫生緩緩打開,那一刻時間好像被放慢了十幾倍,一個我期望已久的世界在我眼前極慢極慢地展開——而那個世界的一端,站在池遷、二哥和衛衡。他們來接我了。

等待檢查的這一個禮拜,我幾乎每天都抽血送檢,期間還去照了一次肺部的x光,結果終于一天比一天樂觀。我仿佛也因此得到了力量,身體變得争氣起來,到離開前兩日,燒已經完全退了,一瞬間我好像完全恢複了。

除了檢查,我在隔離區能做的事就是給池遷打電話了。

因為鄭夫人自從聽說我并非感染**,她就不肯過來看我了,而且更加嚴令禁止我去找她,或者在病區裏閑逛。她是發自真心為我着想,我當然沒有自讨苦吃的想法。

于是我只好和池遷煲電話粥了。聽二哥說只要客廳裏的電話一響,不管那個時候池遷是在哪裏,他都會像旋風一樣在電話響三聲以內刮過來。我們經常一通電話就講很久,弄得二哥怨念頗深,常常抱怨說如果衛衡打給他的話占線了怎麽辦?我只好為他指出一個嚴酷的現實:“別做夢了,衛衡怎麽可能會主動打給你?”

明明怕他騷擾都把號碼拉進黑名單了好嗎?

聽池遷說,我這麽說完,二哥就能頭頂一團低氣壓哀戚一整天。

所以衛衡駕車出現在隔離區,二哥一雙眼睛立刻就像燈泡一樣閃亮起來了。衛衡車門一開,他就像聞到甜蜜氣味的蜜蜂一樣圍了過去,雖然衛衡目不斜視撞開他肩膀走到我面前,二哥也完全沒有氣餒,他颠颠地跟在後面,那副模樣好像只要看到衛衡本人就像吃了大餐一樣滿足。

而我這個大病初愈的弟弟完全就被他無視掉了,還好池遷沖過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彌補掉那一點點失落。

“今天晚上想吃什麽?”我摸摸池遷已經變得不太卷的頭發,“爸爸回家給你做。”

“丸子湯!”池遷大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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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了。”衛衡走了過來,“今天晚上來我家吧。”

“唉?”我不解地望着他。

“祝賀你劫後餘生。”衛衡微微笑了一下,“本來想請你在外面吃頓好的,可惜街上的店都沒有開,我只好在家裏請你簡單吃一點。”

“你不會要自己下廚吧?”我有點驚悚地看着他。據我所知,衛衡家的阿姨在**期間已經回老家,而衛衡家裏就沒有一個人會做飯,他們衛家人身體裏好像有一種基因叫做:“能把任何食物做成毒藥砒霜。”

“當然不會。”衛衡笑容更大了,“不是有你嗎?”

我倒,原來他說的請我簡單吃一點就是讓我過去自力更生。

“阿俨,家裏的菜都是現呈的,你只要開個竈,切切菜,炒一炒,煮一煮就可以完成了。”衛衡開了車門,把我和池遷都塞了進去,而二哥不知何時已悄悄霸占了副駕駛的位置。

“天哪,那你這幾天是怎麽活過來的。”我難以置信地看着衛衡。

“啊,我買了很多法國長棍面包。”衛衡慢吞吞地說,“而且我發現我還挺能扛餓的,不過吃面包有一點不好,不能補充維生素和粗纖維,弄得我手指上長了很多倒刺呢。”

我無奈搖頭。

真行,我是服了他了。

“阿卷想吃丸子湯是嗎?”我低頭對從剛才就緊緊黏着我的池遷說,“我們晚上在衛衡叔叔家裏吃吧。”

池遷乖乖點頭:“我幫爸爸洗菜。”

真乖。我再次揉了揉他的頭,伸出胳膊把他摟在胸前坐着。

衛衡雙手把着方向盤,二哥趁機伸手捅了捅他的腰:“媳婦兒,你怎麽不告訴我呢?你想吃什麽,我都能給你弄啊~以後你也不用請什麽阿姨了,直接叫我就行,省事又省錢。”

衛衡看都不看他,只是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

我失笑,為二哥證明:“不過我二哥他手藝确實不錯。”

說不定還能比得上那個八百個爐竈不鏽剛,兩百個大師技術強,好處多的沒法說,工作穩定收入高,終身就業有保障的新東方畢業生。

衛衡用餘光打量了二哥一會兒,說:“那你晚上也幫忙切切菜,炒一炒,煮一煮吧。”

“好叻!”二哥猛點頭。

晚上到了衛衡家,二哥便幹勁十足地打算大顯身手。于是廚房的事情他全都搶着幹,被擠到一邊的我十分無奈,只好和池遷蹲在角落裏洗卷心菜。

我給他拿了小板凳,順道幫他卷起袖子。

他的胳膊上有幾條很淡的傷痕,呈長條狀,如果不是皮帶抽的,也可能是鐵質衣架打的。雖然現在只剩下了淺淡的粉色痕跡,但完全能夠想象得出當時皮開肉綻的情景。

我輕輕撫過他的傷痕,池遷的手抖了抖,往後縮了一下。

他身上還有很多這樣的傷疤,大大小小,新舊不一。以前幫他洗澡時我就看見了,因為能猜出是誰下的手,是怎麽一回事,所以一直都沒有問過。

“疼嗎?”我問他。

“不疼了。”池遷把袖子往下拉了一點,手浸在水裏撥弄着菜葉,“早就不疼了。”

我擡頭看他,他就是低頭而已。

誰問他這個了,我明明是問他那時候疼不疼,擺明了是打算含糊過去。

不過也一樣......這就是說當時很疼,對吧?

我心裏有點悶着難過,于是我也低下頭默默洗菜,沒再問了。

這孩子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受了很多苦,他又不會像別的孩子那樣撒嬌,跌倒了就自己慢慢爬起來,就算是追溯到上輩子,我也很少見過他哭。大概是因為即使哭或者訴說也得不到安慰吧,或者也不願意被同情地眼光看待,所以他一直以來寧願百般掩飾也不要向任何人示弱。

或許這就是他保護自我的辦法吧。

“爸爸。”

聽見他突然開口,我連忙擡頭:“嗯?”

池遷卻沒有看我,仍舊低頭,手中的動作也沒有停:“爸爸,以後,我們都在一起吧。”

“就算生病也一樣,我希望生病的時候爸爸能在身邊照顧我,那樣我一定會快點好起來的。而爸爸生病的時候也一樣,我也不想一個人留在家裏......我也希望爸爸會覺得我在的話會更快好起來......”

我默默地看着他。

一直沒有等到我的回答,池遷終于慢慢擡起頭,有些不安的與我對視。

“為什麽呢?”我輕聲問他,“我們相處的時間并不長啊......為什麽你......”

為什麽會這樣,看重我呢?

我沒什麽錢,長得也一般,照顧小孩照顧了兩輩子都還沒摸清門道,這樣的我有什麽值得你這樣的呢?

他又慢慢低下頭:“第一次見面,爸爸給過我一顆糖。”

“唉?”是去照水村接他那一次嗎?我有買過糖這種東西嗎?

“明明媽媽說了那些話,爸爸已經很難過了,我看得出來,可是,媽媽被奶奶叫去房間裏說話以後,爸爸卻走過來抓了一顆糖給我。”他接着說,“以前總是看着別人吃,那是我第一次吃。”

幾個畫面從腦中一閃而過,手中那片菜葉被我不小心掰斷,我微微垂下眼簾。

啊,原來是那個時候的事情啊。

“媽媽提起爸爸,總說你是天底下心腸最好的人。”池遷一瞬不瞬地看着我,視線居然有些灼人。

那時候池遷五歲,或者六歲吧,我記不太清了。他被立秋帶到我面前,按着肩膀讓他跪在我們一家人面前。跟着她自己也哭着跪下了,求我放她走,放她去追求自己的人生和幸福。

我幾乎立即就呆愣在原地,在暴跳如雷的老媽和陰沉着臉的老爸中間,我這個當事人倒是顯得十分平靜。

其實我只是震驚過頭了,連正常的反應都反應不出來了。

就算再遲鈍,我也能稍微感受出立秋對我并沒有那麽喜歡,但不明真相的我總抱着千分之一的希望認為,就算她對我沒有愛,可不還是和我結婚了嗎?那麽結婚後,日久天長,她總會漸漸喜歡我的。

我抱着這樣可笑的祈望,然後眼睜睜看着它,一寸寸變作了飛灰。

爸媽将下跪哭求的立秋帶到房間裏勸說,我知道,爸媽其實一點也不喜歡立秋,但他們為了我甚至願意低聲下氣求立秋不要離婚,無論如何,爸媽都希望我不要受傷害。

而那時,客廳裏就剩下了呆若木雞的我,還有仍舊跪在客廳冰冷地磚上的池遷。

沒人叫他起來,他不敢起來。

我呆呆地望着立秋和爸媽所在的那扇門,裏面偶爾會傳來幾聲模糊的争吵,還有低低的哭聲和哀求。時間緩緩流逝,裏面的聲音越來越小,我的心好像煎熬過的熱水一點一點涼下去,一點一點絕望下去。

那時候的我,卑微到期盼爸媽能幫我挽回立秋。

于是我望向那個直挺挺跪在那裏的孩子。

他可真瘦啊。

我記得當時,我心裏冒出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過長的額發覆過他的眼睛,洗得發白陳舊的毛衣套在身上,袖口已微微開線。褲子上有幾處破損的地方用蹩腳的針線縫了起來,那縫紉技術實在是難以入眼,就像是小孩自己做的手工活,顯得十分不協調。

那時池遷剛從親戚家被接回來,寄人籬下的生活或許過得也不是那麽輕松。

我看着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孩子發呆,這個孩子卻望着窗外發呆,幾只麻雀停在錯雜的電線上,相互梳理着羽毛,電線被它們攪動得微微動搖。

遠處是朦胧的青山和渺遠的天空,胖胖的蓬松的游雲緩緩掠過。

我心頭忽然一顫,因為我從這孩子的眼睛裏看到了孤獨和苦澀,你不敢相信會從一個年幼的孩子眼裏看到這些。

他像我一樣不快樂。

我慢慢走了過去,順手從桌上拿了一顆糖。

那是被大哥的兩個孩子嫌棄,随便丢在這裏的零食。

我把他拉起來,把糖果放在他手心裏。

那時我還想着,如果立秋能留在我身邊,這個孩子或許就會變成我的孩子,我也許現在就應該讨他的歡心,哄哄他,對他好一點。

很久很久之後,小孩發出如同蚊吶一般的聲音:“謝謝叔叔。”

我勉強牽出一個笑,猶豫了一下,擡手摸了摸他的頭。

而這時,爸媽的房門突然開了,當先出來的是兩只眼睛腫得像核桃卻掩飾不了釋然的立秋。

老爸面色不虞地抽着煙,老媽幹脆就沒有再出來,仿佛獨自坐在屋裏生悶氣。

我死死地盯着她,她移開了目光沒有看我,只是走過去牽起了孩子的手。

她走過我身邊的時候,壓低聲音說了一句:“阿俨,對不起。”

我在那一刻明白,有的人,有的事,是無可挽回的。

立秋就這麽帶着池遷走了,那是我不願再回想的初次見面。

那時候我腦子裏一片混亂,幾乎好幾天之後大腦才能正常運轉,并且,一恢複思考能力的我馬上就逃跑了。

我當然沒有想到,對于池遷而言,那一次短暫的只有一句話的見面,居然是彌足珍貴的回憶,甚至成為了現在的他那樣信任我的原因。

“那顆糖我吃了好幾天,從爸爸家回去之後,我躲在被窩裏,偷偷舔了一口,是香橙味的。我舍不得吃掉,把它包起來藏在枕頭裏,最後它化掉了。可是枕頭裏還有淡淡的糖果味,我覺得現在都還一直留在鼻子裏呢。”

池遷擡起**的手,很認真地指了指自己的鼻頭,笑容天真地對我說。

我眼眶一時有點發熱,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态,我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頰,笑着說:“看你生了一副機靈樣,沒想到卻是個實心眼的笨蛋啊。”

一顆別人不要的糖果換來一顆不會背棄你的真心。

這也許是天底下最便宜的買賣了。

“喂,你們這半顆包菜到底要洗多久啊?”二哥揮着鍋鏟從廚房裏探出頭來,“真受不了你們父子倆黏黏糊糊的樣子,看得肉麻死我了。”

我把盆裏的水濾掉,站起來一把将一盆卷心菜塞進二哥懷裏:“要你管,我們父子感情好你這個沒兒子的光棍嫉妒就直說,我又不會笑你。”

“嘁,真肉麻真肉麻。”二哥抖了抖身子,好像要把雞皮疙瘩抖掉,端着盆又縮回廚房熱火朝天地幹了起來,不一會兒就聽見裏頭滋溜一聲響,香味和翻炒的聲音一齊溢了出來。

我擦擦手,彎腰把池遷抱起來,蹑手蹑腳地往衛衡家客廳走:“噓,我們偷溜看電視去,不幫他了。”

池遷趴在我肩頭,捂着嘴呵呵笑。

“以後都在一起吧。”

趁着無人聽見,我在池遷耳邊輕輕說。

而那些令人心酸流淚的過往,就讓它過去吧。

“嗯。”池遷在我肩頭輕聲應着,“爸爸,我們說好了的。”

他忽然擡起頭,伸手抱住我脖子,在我唇上親了一下:“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哦。”

一個轉瞬即逝的吻,停留在唇上的觸感溫軟。

我腳下一踉跄,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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