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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是我坐在泳池邊,而馬龍在水裏。但我走了神,數水底的瓷磚,我分不清那是藍色還是白色,上面像是塗了一層薄薄透明的釉。

那是下午兩三點的時光。學校頂樓的露天泳池,位置靠牆,有一只漏了氣的皮球,一塊泡沫板,一株高大的伸出枝幹的木棉樹。

馬龍從背後用趾頭輕輕踢了我一腳,我就滑向了長長的泳道。

我什麽泳姿也不會,但我輕易就浮起來了,像一只八爪魚。只是嗆了一大口水。

牆外面傳來不耐煩的喇叭聲,連續好幾下,又換到下一輛。海那邊有那兩幢拔地而起的雙子樓正在修建。太陽從樓頂照下來,水面被切割成碎片。

“我可以不戴泳鏡在水裏睜眼。”他煞有介事地告訴我。那是我第一次聽人說有這樣的天賦。我掐住鼻子,也嘗試着睜大眼把頭埋進水裏,但就像被小刀刮着似的,不得不緊閉起眼。

“那是種什麽感覺?”我問他。

“大概和女人不用戴胸罩在大馬路上走一個感覺吧。”他若有所思,說畢露出一個壞笑。

我狠狠踹了他一腳。在水裏使不上勁。

“你也想看水裏的東西?”他問我。

但不等我回複,他就又不見了。

泳池開始灌進來大量的熱水,我的腳底能感受到暖流。水裏的大部分人,都像是泡在溫泉裏那樣,一動不動。

“從哪裏搞來的?”等我再次搜尋到他身影時,他已經從水裏竄出來向我舉着一副泳鏡了。

“豹紋,是不是有些太顯眼了?”

“有給你就行了,問那麽多。”他把泳鏡往我腦門上一扣,彈了兩下松緊帶。

“你輕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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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蓋住眼,他就把我頭往水裏按了。

“看見什麽了?”

“腿。”

“還有什麽?”

“屁股。”

我咽了口口水。好像看到了一只健壯的海豚和我擦肩而過,腹部肌肉的線條張馳地伸縮着。是一個男人,可我沒看清他的臉。

“看什麽那麽入迷?”他也把頭彎下來。

可他突然不說話了,猛又把頭擡起來,佯裝眼裏進了水。我偷偷往他看過的方向瞥去。是一個皺巴巴的小老頭,吃力地在泳道裏游自由泳。

“我還要去面試話劇團,得走了。”他紅着臉,支支吾吾才憋出那麽一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

“學校裏的話劇團?”

“哦。”我晃了好幾下他胳膊,他才回過神來。

“哪一部?”

“王爾德。”

“聽上去不錯。”

“你也一塊去?”

“我不去。我還是比較适合做觀衆。”

馬龍一拍我的背:“我正好缺一個觀衆!”

我撥開泳鏡向他翻了個白眼。

“不仗義。”他又一轉身,直接往岸邊游過去了。

“喂,馬龍!”我追不上,只能蹬出水面大聲叫他,“泳鏡怎麽辦?”

他站在岸上沖我招着手說:“是那個穿紅色泳褲的。”

我拉下泳鏡害臊地把頭往水裏一沉,感覺周圍幾百只眼睛把我盯得熱辣辣的。

紅色泳褲,哪裏來的紅色泳褲?

頭頂的照明燈在接近六點的時候就全開了。和黃昏一樣柔和的顏色。這個季節天黑得很快,即使是這樣一所南部城市也不例外。

我在水裏足足泡了兩個小時。恒溫泳池,只要稍微動一動,就不會覺得太冷。池中的人像潮水一樣褪去,又像海浪一樣湧來。我小心翼翼地搜尋着穿紅色泳褲的人,但搜遍了泳池,卻一無所獲。

風開始變大了,我一上岸就直打哆嗦。下到二樓的男更衣室,才變得溫暖起來。清一色光了屁股的男人,肩膀上挂着毛巾或是手裏揣着癟癟的香皂。身下的挂件無精打采地耷拉着,把頭埋進黑茸毛裏。

我順着手上的號碼牌找到了自己的保險箱,47號,最上層的一格。像其他人那樣輕車熟路地取出一條幹淨內褲,一張毛巾,鎖上箱子大大方方脫掉泳褲走往簡陋的只用一塊木板隔開的洗浴間。

好像是出了什麽事故。所有人都停掉了噴頭跑去過道圍成一個圈。我擠進去,和其他人碰在一起使我又冷又燙,水滴順着脖子往下流,兩條腿間揣着什麽熱乎乎的東西。

“我剛轉過身,他就從後面撲過來拉下我褲子。耍流氓耍到這種地方來了,不要臉。”站在中間的年輕男人背對着我們,他的泳褲卡在了大腿根,露出一瓣白白的屁股,好像并不急于扯回去。

他又把兩手交叉搭起來,乜了一眼他口中的流氓,那個摔倒在地的老人。

“那麽長一條紅印子,賴不掉了吧。”他開始轉起圈,像大家展示他腰間的抓痕。

我看着那個老人好幾次想抓靠着什麽爬起來,四周的人卻都無動于衷。有些不忍心,便推搡着進去扶了他一把。

“他剛剛不小心滑倒,正巧抓到他而已,我站在那裏,都看見了。”我提心吊膽,在衆目睽睽之下撒了謊。

他看向我,凝視良久,我一回眼才想起來,他是剛剛馬龍看到的那個,皺巴巴吃力游着自由泳的老人。

“我的泳鏡?”那個年輕男人挑着眉,大呼起來,“真不巧,跳出來自投羅網啊,該不是一夥兒的吧?”

我愣了神,又看一眼他的泳褲。是該死的紅色。

“還過來!”他粗魯地一拽,扯下我的頭發和泳鏡。

“我沒有偷,是在岸邊撿到的……”想反駁,可毫無底氣。

“雞巴硬得像電線杆一樣呢,不打自招。”

我低下頭,羞愧地捂住裆部。

大家哄然而笑。

老人踉跄地走到那個年輕人面前,揮手驅散開人群:“要多少錢,我給你,給你,不要再鬧了。”

他們仍在僵持着,而我往外走,迅速換好幹淨的衣褲,淋浴也完全沒有心情了,只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那些圍觀者的目光,讓我直到走出了游泳館仍舊渾身發軟。

下臺階的時候我聽見他叫我等等。

“小同志!”

我轉過身,剛剛那個皺巴巴的小老頭不見了,換成一個頭戴灰白鴨舌帽,身着蘇聯式工裝大衣的幹練老先生。他的一只手斜插進褲子口袋,外衣的仿西服領折得像兩只倒挂的耳朵,中間拉下一條雙排扣,每一顆都擰螺絲一樣系得很緊。

“小心。”我遲疑地走過去,這才看清他的臉。

他站直的時候挺拔威武,可稍往前一挪動,就不得不跛着那條摔傷的腿了。

“小毛病,不礙事。”他脾氣倔,硬不讓我扶他,自己拖着腿跨下臺階,和我并排站在平地上。

“小周哦,有空就上老師這裏來坐坐,師母不在,你不用拘束的!”他突然伸手握住我胳膊,“瘦了,瘦了。”

我環顧四周,并沒有其他人。他望向我,好像在等着我接話。可我不認得什麽小周,也不明白他所說的意思。

“豐庭後面那株紫荊還在開嗎?”不容我回答,他就開始自言自語。

我只知道學校有群賢、囊螢,山後有淩雲、石井,他所說的豐庭是哪裏,我從沒聽人提及。

“小同志,你是個好人。”他笑了,我看着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您住學校裏?”我們不自覺穿進了花園的碎石路,腳底板疙疙瘩瘩,步子也放慢了速度。

“學校?我五六年畢業就留校,我住在豐庭,他們非得讓我搬去海濱……去東北也是硬把我攆過去,從來就不問我想不想去……”他挺着胸脯說完這番話,恍惚間就垂垂老矣。

林蔭道上的那棵蓮霧樹還挂有果子,月光照下去,像一把綴滿雨珠的油紙傘。

“小同志,你還在讀書嗎?念的哪個系?”

“糊裏糊塗念了中文……可其實最怕背古文了。”

“哈哈,哈,我那個孫子啊,也最怕背書,他從小就被我逼着讀讀背背,就他奶奶寵他,放虎歸山。”停頓了一下,他眯起眼笑了,“你剛剛說,你讀的中文系?”

“還是新生,沒讀過什麽書,怕一說話就露餡兒,砸了中文系的牌子。”

“我們那時候讀中文系啊,走在學校裏可都是威風八面,外文系的女生找我們聯誼,我們還要挑喲。”

“您也是系裏的長輩啊……”我有些驚詫,但看他的氣質,又覺得合乎其理。

他擡頭凝望着正在升起的月亮,慢悠悠說:“天馬上就要亮了,我得回家去吃藥喽……”

我愣了一愣:“您家住哪裏?我送送您。”本想糾正他是天黑,可到底沒敢說出口。

他有些恍惚地看了我一眼,邊回答,邊從襟下的暗袋裏取出一張小卡片:“海濱公寓6號樓三單元502。”他說完又把卡片舉到眼睛前仔細确認,逐字對上了,才放心點了點頭。

“那地方和我宿舍順路,我送您一程吧。”

他沒有回答,也并不拒絕,只是突然有種悵然若失的表情露在臉上。

我們穿過椰林道,從芙蓉樓片區走,很快就上了坡,涼風像蛇信子那樣一路跟随着我們上上下下,拐進了海濱公寓。穿深藍色制服的保安坐在花圃的紅磚邊抽煙,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着我們。

“是前面這棟樓嗎?”藤蔓不知從哪一家的陽臺爬出來,葳葳蕤蕤綴滿整幅牆壁,隐約間我看到裏面貼着一塊藍色的牌子寫着數字六。

他默不作聲地走到一樓的大鐵門,從口袋裏拿出芯片樣的磁條,顫顫巍巍伸過去,門就開了。我攙扶着他走進去,此刻他沒有推脫開我,而是微仰着脖子,嘴唇閉不攏,露出一條縫和還算整齊的牙齒。我能明顯感覺到他已經在透支自己的力氣了,連說話都如此費勁。

拐角的燈泡失修已久,玻璃罩上厚厚一層油垢,我反複按了好幾下開關也不亮,有些令人沮喪。一樓的潮濕程度遠超出我的想象,尤其是這種老式格局的公寓樓,沒有電梯,連過道也設計得如此狹窄。有些偷懶的住戶把垃圾袋塞到樓梯拐角,積年累月,濺出的汁液污跡斑斑。

扶他上樓并不算吃力,他幾乎把承重都轉移到了扶手上,自己用內勁耗着,我只為他調整方向。地磚有些濕漉漉,扶手也生了鐵鏽,一路上我們都沉默不言。快上到五樓的時候我才聽見他手在褲袋裏翻找鑰匙的聲音。等踏上最後一塊階梯,我兩都長舒一口氣。

白熾燈一打開,光線像網子一樣罩下,生硬刺眼,屋內為數不多的幾件家具透出一股無精打采。天花板很低,幾乎要壓着頭,好在空間還算寬敞,地板上鋪着黑白相間曾經流行一時的馬賽克瓷磚。靠近洗浴間的那個陽臺可以看海,老先生走過去拉開了窗子,風迎面吹來。

“坐坐,坐……”他喝下去一杯溫水,面色又恢複如常。

我還在猶豫着要不要踏進去,他已經搬過來一張椅子給我了。

“我吃個藥,你等等呵!”

站着坐着,都讓我手腳不自在。

廚房那裏飄來一股濃重氣味,像是酒,又像是湯藥。

他滿頭大汗地在一個袋子裏翻找着藥片,我走向前去,見他已經分出了幾盒堆在一邊。“阿力派挫”、“鹽酸美金剛片”、“尼麥角林”……都是我沒聽過的別扭藥名。

“你今天想聽什麽曲子?”他喝水咽下藥丸,拍了拍我的背。

見我皺眉不解,他便又說:“還是想聽《三套車》?”

他笑了,慈眉善目的,讓我覺得親切。

沒一會兒,他就又來了精神,站起來之前,他脫下藏在衣袖裏手腕上的表帶,是那款老舊的蘇聯基洛夫牌子的手表——高中歷史老師是個鐘表迷,曾在當代史的課上展示過,沒想到我竟能在這裏看到。

“這表跟了我幾十年了,在東北,他們揪着我批鬥我,搜查我房間,還好我把它藏在襪子裏,才躲過去,不然罵我白專給我扣帽子,我哪裏受得起。”見我目不轉睛盯着表看,他突然說了那麽一句。

“真漂亮,您肯定經常擦拭它吧?”

我這一問,倒把他問得沉默起來了。他兩眼空洞洞地眺着窗外,又突然站起來,兀自走進了房間裏。我不知所措地坐在原地,風吹得我臉頰泛白。我正在為自己的多嘴發問而懊惱時,他胸前挺着一架手風琴出現在了門框那裏。

他坐下,然後開始彈奏起那蒼涼的曲調。

窗簾随風翻飛,廚房裏的壁扇打着響轉,蚊子在紗窗外嗡嗡作響,可這房間裏的一切,都随着手風琴的聲音顯得靜穆起來。

老先生把手指按在黑鍵上,拖了一個長音,緩慢松開,一切又靜止如水。

是結束了嗎?我仍舊沉浸其中。我不清楚這是否就是他方才提及的《三套車》,但我記得童年時外祖父的收音機電臺,也充滿了這哀傷的歌曲。

風開始不安分了,吹過老先生高高的額頭,那頂灰白色的鴨舌帽在此刻的光線下顯得蒼老無力。工裝外衣熨得妥帖,反複水洗的痕跡卻還是遺漏在了每一根縮起的線頭上。

“我得走了。”我坐在他對面,小心翼翼又說了一遍,“有些晚了,實在不好打擾您。”

他放下琴,點了點頭,微微笑着,把我送到門口。

“明天,你還是這個時候過來?”

我站在門外,聽見他這樣問我,擡起頭,猶豫的發出一聲“哦”,匆匆向他道別轉身。

幾乎是悶着頭一路跑下樓底,扶梯松松垮垮的,身後皆是回音。出了鐵門那一刻即逃離籠獄般大呼一口氣,警衛的獵犬在花圃對面沖我直吠。警衛斥了一聲他的犬,卻斜斜瞟我一眼,似笑非笑。我避開他,繞過斜坡,兩手交叉搭在胸前,抵着涼風悻悻而歸。

“你小子,游個泳那麽老長時間,還以為你淹死了。”

我一躺上床,馬龍就從他的鋪位一躍而過,鑽進我被窩裏大叫一聲。

“沒力氣和你瞎扯了,我肚子還餓着呢。”

他把臉貼向我,熱乎乎的手突然伸向我的肚皮。

“你幹嘛?”

“捏捏看,是不是真餓了。”他的眼神流光暧昧,“我的小波西。”

“小波西?”我推開他,“你拿到角色了?王爾德?”

“那還用說,憑借我超凡脫俗的氣質。”

他這話一說完,把自己都給逗樂了。

我看着他笑時的眉角,折出一道回紋,總覺得似曾相識,卻又偏偏想不起來。我從沒見過他這樣子高興,至少在我們認識的短短兩個月裏的确是這樣的。

剛入學的那一天是他帶着我們逛校園的。同為新生,他竟然連山谷水庫那條通往植物園的隐蔽小道都輕車熟路。那裏可以俯瞰整座城市,曲折漫長的海岸線,以及海上漂浮的島嶼。我們在山腰的亭子裏問他,他講得含糊不清,說是半道兒聽來的,貿然一試,沒料到山中竟真有曲徑。我當然不信他這說辭,可也未曾深究。好幾次我們聯系不上他,我走上山谷去,就見他出神地往下走。一開始我也的确認為這有什麽不對勁——尤其是聽人說,水庫那裏有一塊集聚地,在特定的日期,會有男生三三兩兩到這裏來,在水中接頭、裸泳,合适了,便匆匆結伴鑽進樹叢裏。或許是我來的時間不對,也可能沒找對地方,總之,未能親自驗證這傳聞的真僞。可馬龍總往這裏跑,免不了讓人生疑。我試探過他,他不是木讷不解,便是閃爍其詞。

我問他,為什麽覺得要演王爾德這個角色,之前不是挺排斥這種人的嗎?

“哪種人?”他笑了笑,明知故問,又迅速補充道,“演這樣一個角色對我來說是挑戰啊,況且,他們都不願意演。”

他眯起眼,卻笑得毫不自然。

“是嗎?”我坐在床邊,他也靠過來坐着。

“你會去看我排戲嗎?”

“怎麽突然這樣問?”

“總要在劇組面前,顯得我看起來也像是那種真的有朋友的人吧。”

“你在劇組受欺負啦,還要擔心這個?”我轉過臉看他,才突然想起來他似乎沒幾個能說上話的朋友。

“在哪兒?”過了好長一陣子我又繼續問他。

“禮堂二樓!”

“想起來的話,就過去看看吧,不過應該是想不起來的。”

“不仗義。”他輕輕拍着我的背,以示懲罰。

走廊上往往來來,水壺、提桶、晾衣杆,金屬器皿搖晃敲擊的聲音一直持續到後半夜才消停。寝室的另兩個男生也不知什麽時候摸黑推開了房門,倒頭睡下,鼾聲繞鳴。屋子裏有一股清清淡淡的酒腥。陽臺上飄飛的衣襟将影子投擲在牆壁。我翻來覆去終無睡意。

“馬龍,你睡了嗎?”我問得很輕。

“沒。”沒想到他那裏竟馬上有了回應。

“你這麽晚也還不睡啊。”

“餓得睡不着。”

“真的?”

“當然不是。”他調轉了個方向,和我頭對頭,“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睡不着。”

我把手枕在腦袋後面,兩眼幹睜着望向天花板,好像很高,又好像變很低。

“你知不知道一種藥,叫做鹽酸……金美剛片,還有什麽阿力派挫的,是用來治什麽病?”我的手觸到床頭鐵架上,一陣冰涼。

他鎖住喉嚨,突然不發一言了。

“馬龍?”我轉身趴在枕頭上,看着他那張倒轉的、沉思的臉。

“阿爾茨海默。”他遲疑了一會兒,“幹嘛突然問這個?你不會是……”

“瞎說什麽,我好着呢?就是好奇,哎,你說,這到底是種什麽病啊?”

“沒心沒肺沒腦。”

“正經點兒!”

“沒不正經啊,确實是這樣啊。我只是不願提它的別名,因為太難聽。”

“難道是老年……”

“打住。”馬龍的語氣突然變得有些嚴肅。

“你為什麽知道啊?”

馬龍一卷鋪蓋,把頭蒙住。

我見他不說話,故意感嘆道:“得了這病真是可憐啊!”

“可憐?只會讓人覺得惡心!”

他的一反常态把我吓了一跳。

醒來是個陰天。馬龍似乎早早就出了門去。

我還在為昨夜之事而耿耿于懷,一整天的課,全然無了心思。老師突然說起蘇聯文學,講到《古拉格群島》,明明不是一個時期,可我耳朵裏像插了循環播放的耳機,飄進來《三套車》手風琴的聲音。這竟令我清醒過來,不可思議。

傍晚山谷響了幾聲空雷,我在食堂草草吃了飯,就提着一袋水果走往海濱公寓。

路上又碰到那個警衛了,我心虛地繞到牆後面,等他過去了,才斜穿出來。可我也并沒有犯什麽事情啊,但還是懼怕他看我時候的眼神,那牙科醫生一樣凜冽的表情。

老先生似乎等待已久,我才敲下第一聲,他便很快開了門。

“你來了,小周。”他很興奮地将我接進屋裏,看看我的手,“說了多少回,下次來,別再帶東西了!”

他還是把我認作了小周。我尴尬地沖他微笑,不忍糾正。

半條腿踏進去,他便急着将我領進廚房,一副很神秘的模樣。

“師母不在,我偷偷炖了一只花雕雞,待會兒一開蓋啊,你就能聞到那香味了!”他像個頑皮的小孩,縮了縮鼻子。

其實我靠近廚房就已經聞到酒香了,沒想到是他在做菜,剛剛填飽的肚子竟不争氣又餓了起來。

“這道菜啊,是宥寧教我做的,這小子,當初我倆在東北,冰天雪地的,他去公社裏偷雞,雞是有了,可這黃酒沒有怎麽辦?宥寧這小子聰明,他們劇團有個上海來的領導……”老先生盯着我的臉,由笑轉哀,突然瞪大眼,“宥寧,宥寧你躲到哪兒去了,今天整個劇團都在找你呀,你幫他說話,害的是你自己啊,你先進來,躲到我房間來,快快……”

我一臉茫然,他卻硬把我往他房間裏推,輕手輕腳的,說話也壓低了聲調。

“他們昨天就找到我了,說我這回,寫的劇本,臺詞有問題,是政治問題,含沙射影,我說我哪裏敢啊,他們叫我改我就改,一點不含糊,可最後還是要給我扣帽子,叫我去學習。沒想到今天連你也出了事,還是這麽大的事……你再這樣口無遮攔,怕是以後連黃世仁這樣的反派角色都演不了!

“你說你好好的文藝骨幹,逞什麽強,現在風頭又那麽緊,你大張旗鼓的拉手風琴,唱蘇聯民歌,就不怕給你扣個蘇修的帽子?你沒看到外面都已經給你貼滿了大字報……偏偏還幫他那樣的反動分子說話,他到底哪點好,值得你賠上自己的前途?你要我怎麽說你好啊……

“宥寧,宥寧……你和他的關系,我保證,我什麽也沒有說……是他們,他們逼我的……怎麽會呢,怎麽就成了流氓雞奸犯……怎麽就槍斃了呢……不會的,你騙我,我要去找宥寧……宥寧你在哪兒……宥寧……”

他皺巴巴的臉上止不住的流淚,右手反複摩挲着左腕上的蘇聯基洛夫表帶。他像是在看着我卻又兩眼無神。牆上的老式挂鐘敲了七下。敲到最後一下的時候,他出去仰頭看了看鐘,盯着不動,直到淚流幹了,好像沒哭過一樣,又笑着叫我:“小周啊,你幫我看看,是不是到點兒了,啊?”

“剛剛好七點了。”

他似乎也沒在聽我說話,兀自走進廚房裏,要去開蓋,一碰上,發現有些燙,又去拿了條毛巾捂着手,我也跟着探過頭去,才發現整條雞都炖爛了,骨頭也散了,糊成一團。

“不對哦……”他用筷子伸進去戳了戳,“我是三點鐘?還是四點……”他放下筷子,開始伸出手指頭數數,他從一數到五,亂了,記不住,又停下來重新數,這樣重複了好幾次,終于把他自己也弄煩了。

“喝湯喝湯。”他沖我擺擺手,遞過來一只碗,有些燙,我将碗放到餐桌上晾涼,瞥過去一眼,哪裏是湯,分明是熬了好幾天的肉羹了。

腸胃像被鉗住似的,直犯惡心。我猛的把頭扭過去,屏住呼吸。恍惚間老先生又在翻找藥箱。他的臉映在布滿水霧的玻璃窗上,粗粗的輪廓,被燈光照得慘白。風從窗臺留下的一條縫隙鑽進來,帶着簾子布條翻飛起舞,衣袖似的卷擺,蕭瑟又冷清。

藥瓶裏的丸子銀鈴一樣的叮當作響,老先生舉起來看瓶上的字,小得袖珍,他的眼眯成一條線,卻似乎還是看不清。索性吞下去幾顆吧,糊裏糊塗也無甚礙處。

“你今天想聽什麽曲子?”他喝水咽下藥丸,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背。

我吓住,竟與昨夜的情形、對話如出一轍,只好低着頭哆嗦問他:“湯您趁熱喝了吧,怕是涼了味道會淡。”

他慈眉善目笑了笑,全然不在乎我說了什麽,又問道:“還是想聽三套車?”

緊接着他松了表帶,露出一截黃斑褶皺的手腕。

他一張口,我便猜到他要說什麽,又是東北,又是手表,于是我便插了句嘴:“是和那個叫宥寧的有關?”

沒想到我這一說,嗆得他渾身顫栗,發起抖來:“你不要胡說……你到底怎麽知道的?這不是我從宥寧那裏拿的……宥寧是反革命……是流氓雞奸犯……我怎麽會拿他的東西!你不要胡說!他是階級敵人,我們要鬥他,要狠狠地鬥他……”

他脫下表,手忙腳亂地沖進房間裏,可腿不靈便,一瘸一拐的,我看不過眼想去扶他,反倒被他推開了。他莽撞地掀開櫃子,抱出來一個噴了朱漆的鋁制月餅盒,他打開,想把手表放進去,可手不停顫抖着,竟打翻了盒子,裏頭的東西散落下來。黑白照片像雪花一樣飄着,地板的瓷磚,也是分明的黑白色。我蹲下來迅速地撿起。那張波浪裁邊的寸照背後,有用藍黑墨水美工筆寫的名字,林宥寧。我呆住了,看着那張清秀的臉,又看了看地上那張右下角赫然寫着周沖林三個字的照片,同樣的眉目俊朗,五官是如此的相似。

“我剛剛……”如刺在喉,我竟窩囊得連道歉的話也說不出口。

他并不看我,而是将散落的照片一張張輕柔地拾起,他的手心冒汗,于是摻在衣角上,幹了,才舍得去摸那些照片。每拾起一張,他都要停頓着放在眼前凝視良久。靜穆得像一座雕塑。我看着他出了神,不知為何心生恐懼起來,發着抖,連告辭的話也沒說,鞠了躬便失魂落魄地打開門,逃下樓去。

樓梯拐角的燈一連壞了好幾盞,我踉跄地用腳探路,險些撞了牆,直到出了鐵門,才投下足夠辨清前物的月光。風涼涼的。那個警衛陰魂不散地站在我對面。他抽着煙,神情怡然。我不知自己哪來的勇氣,吸了口氣,竟跑過去向他讨要一根煙。

“像你們這樣的,去一次能拿多少錢?”他把煙遞過來,毫不客氣的向我發問,“我可沒那意思啊,我就是好奇。”

他幫我燃上,我吸進去一口,不知道怎麽吐出來,嗆得不行。

“第一次抽?”

我羞怯地點頭。

“像我這樣,吸一口,再吐出來,你看着。”他演示給我看,把煙霧噴到我臉,混着其他什麽味道,“我說你幹什麽不好,小小年紀,做這種生意。”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就是……”我不知怎麽看着他竟笑了出來。

“你就是什麽?缺錢?還是缺心眼兒?我可老實告訴你,掙這種錢,沒什麽好下場的。”

我疑惑地搖搖頭。

“你不知道?”這似乎挑起了他講故事的天性,一挑眉,又刻意壓低了聲音,“這老頭不住這兒,就是偶爾回來,他本來還有個老伴兒,說是不久前他跑來偷情,忘了給老伴兒打胰島素,好幾天後才回去,結果人癱死在床上,都發臭了。以前他常帶回來那個小夥子,看上去也比你大不了幾歲,好像還是這兒的講師,老師老師的叫那老頭兒。後來老頭家裏人來鬧,說老頭就是因為這個男的,害死自己老伴兒。你猜最後怎麽的,那小夥子,被逼得辭了職,到現在也不知道躲哪兒去了。”

他說這番話時,洋洋得意,別扭的卷舌音像是在唱戲。可我心裏卻難受得很。并不是因為他誤解了我,而是我明明知道他說得不對,卻又無力辯解。

“真可惜。”我吸完最後一口煙,扔在地上用鞋踩滅,就這樣連一聲嘆息也沒有,落魄地獨自歸去。

立冬那天學校開運動會。馬龍沒參加游泳反而報了長跑。

我站在觀衆席的後面,遠遠地看他。我們已經好幾天沒有說話了——我最後一次從老先生家回來後就沒心情去上課,一連逃了好幾天,無所事事;馬龍則忙于排戲,日程太緊,早出晚歸。他跑到一半的時候突然變了天,陣雨,所有人都跑開了,裁判猶豫着要不要吹哨暫停,直到雨大得不行,學校廣播宣布延後,跑道上的人都往外走,唯獨馬龍,形單影只跑得越來越帶勁兒。他脫了上衣跑完最後一圈,褲子像吸了水的海綿,整個人上身光溜溜滾躺在草地上。我看不清他的臉,雨水像瀑布一樣傾瀉。

他站起來,我往後退。我怕他看見我,便扭頭往宿舍走。我以為我們至少會在走廊碰面的,但其實并沒有。我洗了個澡,出來雨就停了。我猜想他應該是去了山谷水庫。但我想錯了。他給我發了條短信,說自己在禮堂排戲,餓了,沒人送飯,叫我帶兩份過去。

十分鐘後到。我回複了他,立刻下樓借了自行車。

騎到西門去買土筍凍,挑了條肥大的白灼章魚,我記得他還喜歡吃挑着扁擔來賣的簸箕板,可剛下過雨,四處無人,我騎車轉了一圈,才在老別墅區的屋檐下看到那個攤販,要了兩份,囑咐她多放些辣醬。

馬龍愛吃辣。這點真是和其他閩南人不同。他連白米飯都得蘸着辣醬才有味,有時候嗆得眼淚直流,卻仍面不改色,仿佛在和我們較勁示威。他是如此的孩子氣。

回去的路上我抄了近道,可積水太多,騎到禮堂時已然超過約定的時間,鎖好車,我便拎着被風吹得鼓鼓的塑料袋沖往三樓排練室。這幢五十年代的老建築樓梯還算結實,幾根高大的圓柱子鼎立四周,威嚴肅穆。

我喘着氣,馬龍迎面而來,他一改靡态,跳起來興奮地叫我名字,浩然,浩然!他奔向我,不,或許應當說是奔向我手裏的食物。

“還以為你生我氣不過來了。”他接過東西,沖我笑了笑,撓頭,又想起什麽,轉過身沖人群裏喊了聲,“波西!這裏!”

聽見“波西”兩個字,我耳朵便癢癢的,害羞得低頭。我以為他要向大家介紹我,忙擡手要攔住他,但此時人群裏走出來一個瘦削清俊的男生,在向他招手。

我吃了一驚,惶然轉身欲走。

“他叫莊鐘雄,音樂系小提琴專業的,在戲裏扮演波西,我的小情人。”馬龍抓住我肩膀,手臂架在我脖子上,“我室友鄭浩然,我的頭號大粉絲。”

“真是冤家路窄啊。”那個叫莊鐘雄的看了我一眼,露出輕蔑的表情,但他和馬龍目光一對視,又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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