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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得溫柔起來。
“你們認識?”
“紅色泳褲。”我搶先他一步說了出來,松了口氣。
馬龍疑惑地看着我,突然明白了什麽,尴尬地看了莊鐘雄一眼,眯起眼笑了。
莊鐘雄反倒在馬龍面前故作大方地說:“不過是個泳鏡,誤會而已嘛,既然你是馬龍朋友,那你和那個老男人之間的事情,我當然會替你保守秘密。”
“我沒有什麽秘密需要你幫保守的。反倒是你吧?”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竟和他頂上了。
馬龍見我們兩針鋒相對,忙不疊出來阻止,将食物塞給莊鐘雄,推着他往後走:“去那邊擺好吃的等我啦,餓得不行了!”
他沖我使了個眼色,可我愣是不走。我站在原地,看他們走進去,直到馬龍替莊鐘雄打開盒蓋,夾出一塊吃的來,我才确确實實說服了自己,他讓我帶兩人份,原本也沒打算給我留着。我自取其辱地看向他們,站在一根白色的石柱後面,連自嘲都不必要了,冷笑着下樓去,每走一步都更加堅定而義無反顧。
禮堂正對着大海。不是那種碧海藍天,這個季節,水是綠的,天是黃的,四周灰蒙蒙。羊蹄甲的紫色花瓣被風吹落了一地。我并不常來這裏看風景,一個人走在偌大的校園裏,常常感覺到冷清。
腦子裏突然閃過兩個字,豐庭。回頭一想,那天夜裏,老先生似曾提及。或許是哪幢樓的名字,但一定不在這裏。禮堂旁邊的幾幢樓,我叫得出名字的,依次是正修繕的南安,人文院的南光,公事院的成智,和冷辟無人的成義。
關于他們名字的由來,正如學校裏的大部分建築一樣,我并不知曉,也無甚興趣。唯獨豐庭,老先生那句“紫荊還開嗎”,常萦繞我耳際。
海風獵獵,我把扣子系緊,車子也不要了,徒步下了坡,又走到湖對岸的山腳,問了好些人,他們指給我,豐庭,大概是同山後淩雲相挨的女博士公寓。那片區離墳冢最近,中途偶有跳出攔路的山羊,和圍人覓食的野貓——這些皆是路人告及我的,但我一路相安,并未撞見。
走山路至寂靜無人處,總算見到寫有“豐庭第一”四個鎏金大字的門廊,惜得那裏的樓體早已翻修擴建,新是新,可冷冷清清,亦無別致動人之處,除開那片鎖住花草的小庭院,不免令我失望至極。但我站在公寓前徘徊不去,像是失了魂一般,看見有人經過,便想追上問及關于紫荊花,可猶豫不決,終究還是沒能問出口。坡上的風往坡下吹,山下人往山上走。
下山的時候仍是一個人。正好趕上飯點,從教學樓回來的情侶推着自行車并排往山上走。那場景有點像希臘神話裏推動巨石的西西弗斯。走在平地上就感到渾身黏糊糊的。不是汗,而是海風。
寝室的燈亮着。我猜一定是馬龍。推開門,他便皮球一樣從床上彈起來,匆匆問我:“等了你好久,去哪兒了,怎麽才回來呢?”
“豐庭。”我望向他,原本已不想理會,但還是客客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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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一副無事人:“去那裏啊,怎麽沒叫上我,我也喜歡那裏,感覺還不錯吧?”
我聳聳肩。
“是不喜歡嗎?怎麽會呢!豐庭可是出了名的校舍,以前人家都說它‘白岩紅磚琉璃瓦,騎樓走廊綠欄杆’,這還入不了你的眼啊?”他倒跟我較起真來了。
“你見過以前的豐庭?”我好奇,“也對,學校裏就沒你馬龍不知道的地兒。”
“以前的豐庭……當然是沒見過,可我聽人說起過呀。也就是正巧聽到而已,哪會都知道……”
“哦。”我冷淡地回他。房間裏空落落的,只有我們兩個。床架的鐵欄杆吃了鏽,陽臺外不知誰曬的棉被濕漉漉。我背對着他,有些不自在。
“豐庭以前可熱鬧的!”他好不容易逮着個話題,生怕我不理他似的,急忙忙說個不停,“六十年代那會兒,院子前有個豐庭廣場,據說還放過露天電影,波蘭還是東德的片子。”
我走到水池邊,他也跟過來,我擰開水龍頭,脫了上衣和褲子,丢進桶裏。他站我身後,見水聲蓋過他了,便說得更大聲來:“可惜文革的時候豐庭成了‘造反樓’,關進來一大批人,武鬥鬥得厲害,還死了人,整個院子的樹都給拔掉了……”
“那那株紫荊花還在?”我轉過身問他,并未直視他的眼。
“紫荊花?這我倒沒聽說過。”
“哦。”我往浴室走,他突然攔在門口。
“你不會還因為今天的事生我氣吧?”他表情認真得很,又突然笑了笑,“那天叫你一塊去面試你又不肯,不然波西的角色,肯定是你啊,你看你的神态氣質,不用演,自自然然就和本子裏寫的一樣。”
我決意沉默,繞過他走進浴室裏,猛扣住門,他大叫夾住了他的手,我心裏爽快,想笑,卻突然流出淚來。淋浴從頭頂落下,像經歷一場暴亂,耳朵隔絕了門外所有的聲音。熱水燙人,霧氣灼灼,将我熏得醉眼迷離,我不過是洗了個熱水澡,卻同喝了酒一樣的搖搖晃晃。
推開門,馬龍已經不在了,又只剩我一人,也好,圖個清淨。才穿好衣服,樓下同鄉就過來敲門催我還車,我一拍腦袋,才記起這事兒來,連連致歉,披上大衣往外走。月光也沒有。風把樹吹得披頭散發。大禮堂黑着燈,我在門前一排自行車裏摸索許久,才找出借來的那一輛。
我喜歡這車的鈴铛聲,啞啞的,像是一面銅鼓。我上坡下坡都撥弄着它,聲音被我拉出一條往後飄飛的磁帶。輪子輕輕碾過宿舍樓前最後一條平坦大道,而我在到達前,任性地轉了彎,我想再騎遠一些,騎到——毫無征兆地騎到了這裏,海濱公寓。
大地的溽熱被午時暴雨澆滅,南方城市,初冬才似剛入了秋。
警衛的獵犬撲往我的車輪,像是見着了什麽新鮮玩意兒。我又撥弄了幾下鈴,反令它更興奮了。警衛問我:“今天還挺熱鬧啊!”
我把車停好,吸了一口冷氣,周圍冷冷清清,一個人也沒有。雖不解他所謂的熱鬧,但我低頭不語。只是臨上樓前他又兀自哼了句,人在少年/夢中不覺/醒後要歸去……
我打了個寒顫。
溫度降下來,牆面潮濕得剝落一大層碎片,像蛋殼一樣,我踩過去。樓梯安靜得出奇,樓上有沖馬桶的聲音,水流順着管道湧下來,稀稀落落。拐角的那幾步總是要踩空了一般,我反複問自己為什麽要過來,攪得心煩意亂,卻無法給自己一個答案。
五樓。我直挺挺地站在他家門口,熟悉的說不出的氣味,像是酒,又像被大火燒煮成水。
除了腳步聲,還有争吵。我聽到年輕的聲音,呼吸,停頓,沉默,從那扇門中傳出來。本想輕輕伏上門去湊着聽,手肘卻撞上去了,咚的一聲,我驚慌失措。想走,他卻已經過來開了門。
“浩然?”
馬龍和我面面相觑。他光着膀子,圍了條毛巾,頭發濕漉漉,剛洗了澡。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他擦着頭,把門又拉開了些,“要進來嗎?”
我往裏瞟了一眼,老先生正坐在客廳找藥,他未察覺到是我來。我尴尬地站在門口。
“你今天是小周還是宥寧?”說出這話的時候我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什麽?”
我甚至沒有敢再看他。手抓着疙疙瘩瘩的綠漆扶手往下走。在靠近鐵門的地方打了一個趔趄。那個警衛吹着口哨在風中笑得凜冽。他看着我,就像看一只落荒而逃的猴子。自行車的輪子從未如此刻轉動得飛快。好似陀螺,被人用追尾的目光鞭打。我在旋轉的陀螺中睡去。我的耳朵裏,我閉起的眼睛,我的頭顱,被人種下了一顆陀螺。
我倆再也沒有見面。
冬天很快就過來了。是真的開始變冷。針織衫已經不起作用,黃昏也比往日更短。
他不再回宿舍住了,被褥、枕頭還在,床卻空蕩蕩。我把頭枕在硬鐵架上,後腦勺冷得沒有知覺。被子整個都是濕的。沒有暖氣機和空調,宿舍就像是喀斯特地貌裏的岩洞。冬天很漫長。
我聽說,他的戲要公演了,海報就貼在樓下,上面只寫了一句話——戀愛總是以自欺開始,以欺人結束——王爾德透徹得刻薄的名言。我站在海報前,看着,笑了一會兒,又看着,沉默了。
那些化好妝的演員蹲在後臺走廊抽煙,他們的手指甲都被煙熏成茶色。有人在咳嗽,有人在笑。我提早很長一段時間到了,挑了個中間的位置,觀衆席上還都沒有人,場務也去和演員抽煙。他們把煙霧噴在彼此臉上,好像要用自己的氣味将對方鎖住。那些煙氣融在一起,灰蒙蒙一片,然後消散。我把頭靠在身後的木椅上,仰起,高高的天花板,拱形,像是跨開兩條腿。風拍打着門像是海浪,合頁松落,場務跑過去緊緊用背抵住。
一大批的觀衆入場。下雨了。我沒有帶傘。
演波西的那個男人不知說了句什麽,忽然間人心惶惶。他穿着奶白色的緊身褲,包住大腿和屁股,像是個跳梁小醜,在後臺急得厲聲尖叫。他們猜,是主演王爾德跑掉了,沒人找得到他。整個禮堂像是一個巨型孵化室,全擠進來,咿呀叫喚,千萬只昆蟲聚集起來産卵一般。頭頂如懸置着一口大鐘,回聲令人目眩。我看着舞臺上挂起的紅色幕布,輕輕地嘆息。
離開演還有一刻鐘,我直覺自己能找到他。
如同逃難。他們拼命往裏面沖,而我往門外擠。雨聲像轟炸機一樣,叫人近乎耳鳴。跨出去一步,大雨猛澆在我身上。我跑起來,覺得自己變重了。海濱公寓,我仍有勇氣靠近它。幾乎不用辨別方向,我看着那幢樓,如燈塔一般。
“冷的感覺是什麽。”我曾這樣問過馬龍。
“濕,骨頭都濕了。”他說他冷,他的被子很薄,那天夜裏下了雨,他和我擠同一張床。我規規矩矩地把手和腿都并起來,繃直,和他之間留了一條縫隙。他喃喃說冷,迷糊着,就側身抱住我肩膀。他睡着了,反倒我一夜不眠。
我吃力地走上了五樓。撲上去敲門,使勁拍,怕聲音被雨水蓋過了,手掌整個攤開,彭彭幾下,像拍在一塊鐵皮上。無人應答。我喘氣,把衣袖和褲腿上的水擰出來,它們順着階梯往下流。而我坐在門口,敲一下,聽一下,裏面沒有回聲。
“馬龍,你說話!”我最後那樣問一次,還是下了樓。
從外歸來的人都撐着傘圍在那張公告欄上。五六張撐開的傘像五六朵送別的花。我也走過去看,我沒傘,渾身濕透了,滴着水,他們很快給我讓出一條道兒。
是一張訃告。
我院退休教師、共和國優秀劇作家、中共黨員馬龍同志,因病治療無效,于2014年11月18日3時25分逝世,享年82歲。
茲定于2014年11月20日12時30分在大生裏殡儀館送別。特敬告其生前親朋好友。
參加送別儀式車輛安排:
出發時間:2014年11月20日11時45分
行車路線:海韻門口—東區轉盤—海濱公寓門口—白城坡頂—三家村—克立樓門口—外文學院門口—大生裏
X大人文學院
右上角貼了張老先生的肖像,他高高的額頭被一頂氈帽擋住,露出一雙深目。我兩手搭在肩上,呼出冷氣,水霧噴到那紙訃告上,“馬龍”這兩個字刀斧一樣砍在我心上。
“照片上這個老先生,是叫馬龍嗎?”
他們沒有回答我。五六把傘迅速地分開,飄往各自的公寓樓。
我喉嚨連續咽下口水,眉頭扯着眼角的皮一直在顫抖。我要去找他問個究竟。他一定在那裏。
路上途經宿舍樓。南洋尖頂的紅磚牆被水洗過後顏色深邃。但我急切地走,顧不得天氣,也來不及拿傘。一大片的人群像是烏雲那樣,從禮堂那裏壓過來。散了場,話劇終究沒有上演。我繞過芙蓉,往淩雲走,登那條環形山道。水流如輕巧的瀑布漫下來。雨水平靜而暴戾。沒有電閃雷鳴,只有斜斜打下的雨,在山林間,像是松濤。
那些人站在高高的宿舍樓陽臺上收衣服。風刮得很用力。他們好像在看我,一個奇怪的在雨天登山的人。這是馬龍常走的路,我獨自走上去,好像也習以為常。
水庫在接納雨露。環湖的欄杆上,空無一人。雨水沖刷着我,要将我和腳下的泥土連為一體。我沿着岸堤走,有人修了燈,長長一段路亮一小截光。我為此而感激。我走得更慢了,好像每一步都在追随着馬龍。我常常覺得,我不曾認識他,但我走在這裏,卻又好像能夠靠近他了。
“你為什麽喜歡一個人來這裏。”我問他。在山谷裏抛出一個明知無人應答的征詢。
當然是沉默。我亦走得消沉。
“我想打一只羚羊。”在此之前,馬龍曾坐在水庫邊這樣告訴過我。
“這裏可沒有。”
“你怎麽知道沒有?”他把兩條腿伸到冷冰冰的水裏。
“這種人工水庫旁邊,怎麽可能會有羚羊?”
“那只能說明你沒見到。”
“沒見過就是沒有。”
“它們在水裏,所以你看不到它們,但我能看得到。”
我用沉默來停止這樣漫無邊際地争論。
但他又沖着我笑了。這種時候他就喜歡笑。
“那只羚羊是雪做的,它正在融化,融化在水裏……”
山裏有樹,那些有葉子的,沒葉子的,黃葉子的,綠葉子的,此刻朦朦胧胧,我已無法辨得清楚。有一小片水杉林,我猜想葉子應當變得枯黃。
水往上漲得厲害。雨霧中,我才看清湖心的那座亭子。有三五人。我的快步抵達驚動了他們。我想看清他們的臉,這當中有沒有馬龍。他們赤身裸體,剛從湖裏游上岸,扭捏地背對我,想要往樹叢裏走。
“你們認識馬龍嗎?”我口不擇言。
情急,又把自己的上衣脫去,站在亭子裏,緊張得發抖。
他們才松了口氣,情緒逐漸穩定。
一個身材瘦長的男人去翻涼亭石桌下的衣褲。風從四面透來。打火機打了幾下才燃上煙。
大家都沉默不語,也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
風從岸那邊吹來,烈烈如刀。雨順着亭子翹起的飛檐落下,宛如挂面。
已經有兩個人靠着肩往樹叢裏走了。低矮的灌木叢中間拔地而起白色的桉樹林。那棵蒼老的橡樹已長成一堵牆。
我随他們走了兩步,停下。我看到有一株開滿紫色花瓣的植物。風稀稀落落吹過來,扯走一兩瓣,落在湖面上。
那個抽煙的男人把煙屁股揿滅了,投擲到泥土裏。他走過來,用手捏住花莖,伸到我面前,讓我看得更細些。
“這是羊蹄甲,好聽一點呢,就叫它紫荊花,可是,管它叫什麽。”他手一松開,花枝彈回去,水濺到我臉上。他突然蹲下來,解開我的褲子。我來不及反抗,也光溜溜地站在亭子裏。他左手那只銀白色的蘇聯基洛夫手表刮蹭着我身體。
有光,但我不去看他的臉龐。
他說:“一起下水吧。”
“我還不怎麽會游泳。”
他抱住我,我們像兩顆滾燙的山芋,擁貼着,跌進這個深不見底的湖裏。
我拼命仰着頭。兩個人,像纏繞在一起的八爪魚。
“現在,你可以把真名告訴我了嗎?”
“我從來就沒有欺騙過你。”
“那你原諒他了?”
“是的,就在剛剛,你走到這裏的時候。”
他把他的眼睛給了我。此刻我竟能睜眼看清水裏的東西。
那些紫荊花的花瓣,帶着我,和我的身體,随水流飄得遙遠。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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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南昌
定稿
二零一五年六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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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