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婉婉變了

婉婉不知道為什麽。

難道自己真的變了,變得不懂事不守規矩了,所以明明自己做錯了事,還要偷偷摸摸躲起來哭,仿佛自己受了天大委屈,她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人。

婉婉覺得惶恐。可是心裏又有另一個聲音在說,為什麽要搬走我的東西,為什麽要占去我的閨房,為什麽……不先問問我?

婉婉心裏矛盾極了,睜大眼睛茫然看着唐枕。

卻見唐枕在她面前蹲下身,對她道:“我們說說話吧!你要出來還是繼續坐在裏邊?”

與他目光對視,婉婉又一次想起了他在車上說的那句話——想要就想要,不想要就不想要……

仿佛受到鼓勵,她抱着膝蓋小聲說:“我不想出去。”

才被娘親否定過的婉婉,心裏是有些忐忑的,她擔心這個人也跟娘親一樣,于是一瞬不瞬盯着他,就見唐枕松了口氣,還沖她笑,“好,你等會兒。”

他找出火折子,在屋子裏點了好幾支蠟燭,又将所有窗子都關了,只留一扇被花樹擋了大半的小窗……

婉婉縮在衣櫥裏,看見他走來走去忙忙碌碌,最後看見他抱着一團被子過來。

“這櫥子裏都是硬邦邦的木板,你坐裏邊不難受啊?先出來,給你鋪幾層被子。”

婉婉:……

他的語氣和神情突然那樣溫柔,婉婉一時呆呆地忘了反應。

唐枕見婉婉的視線只茫然地跟着他轉,臉上還那麽多淚痕,呆頭呆腦一個呆呆的小花臉,還呆得挺可愛。

于是湊過去,一手抓着被子一手抱過衣櫥裏的小花臉,在小花臉啊的一聲反應過來時,已經往衣櫥裏鋪好了被子又将她重新塞了回去。

硬邦邦的衣櫥裏忽然變得又暖又軟,婉婉靠坐在被子上,一會兒摸摸身下的被子,一會兒揉揉被唐枕抱過的地方,眼睛裏滿是吃驚。幾乎要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為什麽他力氣總這麽大,又這麽快呢?

婉婉一時連委屈都忘了,心中滿是驚嘆。

唐枕盤腿坐在地上,看她一副稀罕樣兒,語氣頗為自得,“怎樣?哥厲害吧!”

幾支蠟燭點亮了昏暗的屋子,火光倒映入唐枕眼底,仿佛他的眼睛在發着光。

又暖,又亮。

這是足以吸引任何人的東西,自然也吸引着婉婉。

打從與這位傳聞中的大纨绔相見,對方似乎總那麽好,可是……她卻連躲起來偷偷哭都叫他瞧見,婉婉覺着自個兒很沒出息,還很丢臉……

她有些沮喪地垂下腦袋,偏偏纨绔還在不停說,“我厲害吧是不是很厲害?快說我是不是很厲害?”

婉婉只好點頭,“嗯,你很厲害。”

“這就是了,我這麽厲害,有什麽能難倒我?跟我說說你為什麽要哭。”

婉婉一愣,低頭看着坐在地上的唐枕,對上他擡頭看過來的目光,心口忽然一酸,淚水又掉下來了。

“那我說了,你可不許再笑話我。”她小聲哽咽。

唐枕抿着唇,嚴肅又正經地點頭。

婉婉看了一眼關緊的門窗,方才斷斷續續、抽抽噎噎地将自己與娘親的争執說了。

“我……我是不是很壞?娘親說我已經嫁人了,不該再賴着家裏的屋子。可這兒是我從小住到大的地方,我……我舍不得……”婉婉邊說邊抹着眼淚,“娘親說,嫁出去就不是顧家的人了……我心裏難受。”她以為,就算自己嫁人了,這家裏也總會有她的位置,可她如今才明白,原來自己只是一個“客人”。

淚水模糊了雙眼,婉婉看不清唐枕的神色。

她想,他一定也覺得她不懂規矩,一定也覺得她無理取鬧。

他一定會說,每個女子都是如此,偏偏就你矯情。

“你沒有錯!”

婉婉一呆,她眨眨眼,淚水從眼眶裏滾落,眼前清晰了一瞬,唐枕鄭重的模樣落入她眼簾。

“你沒有錯。”他重申了一遍。

婉婉怔了怔,卻不覺歡喜,反而無措起來,“可是……娘親說……她們都說一直如此……”

婉婉語無倫次,她看着唐枕,眼神既期盼,又害怕。

小動物一樣惹人憐愛。

唐枕真想用力薅一把她的小腦袋,然後拍着胸膛表示哥給你做主。“說的人多,一直如此……就是對的?我還覺得現在的選官制都是錯的。皇位世襲也是錯的。”

婉婉睜大了眼睛,頭一回意識到唐枕有多大膽,他竟連皇帝都敢編排!

唐枕雙手抱臂,一臉不爽,“每當他們說該如何如何時,我就問,為何非要如此。他們千篇一律只有一個意思,要麽說這是規矩,要麽說自古以來人人如此,讓他們講出個道理來,講不出。”

他攤手,一臉無奈,“後來我明白了,他們就是一群被規矩教壞了腦子的木頭,每時每刻都戰戰兢兢,仿佛自己哪裏跟別人不同,就是壞了規矩羞憤欲死。我說人是活的,規矩是死的,他們就說無規矩不成方圓;我說親戚鄰裏表面過得去就行,他們非要我跟一群沒見過幾次的人親親熱熱,我可去他的,當場掀了桌子,從那兒以後再沒有人在我面前唧唧歪歪。”

婉婉瞪圓了眼睛看他,既覺得果然是纨绔做派,又不禁對他這樣随性而為的性子生出向往。

看小花臉不再掉眼淚,唐枕心情也跟着好了點,“這兒是你從小住到大的地方,感情深厚難以割舍不是人之常情?一出嫁就要你舍棄這裏全心全意融入另一個陌生的地方,本就違逆人性,還不許你委屈難受了?你有什麽錯?你當然沒有錯。”

婉婉愣愣看着他,從未有人與她說過這些,如果被嬷嬷聽到,她一定會說這是離經叛道。可是……“你這樣說,我心裏好受多了。”

唐枕眉毛一挑,“你自然會覺着好受,因為我說的這些可是無數勞動人民總結出來的真理,領先這個世界幾千年。”

他神采飛揚的模樣可真好看,婉婉偷偷看了他好一會兒,又垂下眼去,“雖然你說的我聽不大明白,可我知道你是為我好,謝謝你。”說到最後幾個字,聲音漸小,卻分外溫柔。

唐枕耳朵動了動,目光不禁落在小姑娘臉上,她仍抱膝縮在那裏,燭光下,尤帶淚痕的面龐染着淡淡紅暈,像一支沾着露水的、羞怯的花……

唐枕不覺失神,等反應過來後他尴尬得耳根都熱了,一會兒揉眼睛一會兒敲腦袋,發現婉婉好奇地看過來,立刻開始為自己奇怪的舉動找借口,“額,你也許不知……這世上,多的是能蒙蔽我們眼睛的東西,而有的時候,我們的腦子也不好使,它可能還會騙你。”

婉婉跟着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和腦袋,前一句她能聽明白,可是後一句她就不懂了,人的腦子,怎麽還會騙自己呢?

唐枕:“你心裏分明委屈,分明不快,分明不願,可你的腦子總在說這是應當、這是規矩、這是體面……這難道還不是它在騙你?”他越編越順、越說越覺得在理,又指着自己心髒的位置,“可只有這顆心,它是最懂你的,它知道你受了委屈,它知道你被人傷害,所以它在痛苦,它發出警示。這就是你明明覺得自己做錯,還如此難過的原因。”

婉婉雙手捂住自己心口,細細感受那裏的跳動,既新奇、茫然,又不由動容。

唐枕這樣說,讓她覺得自己心裏好像住了個精靈,時時刻刻擔憂她、愛護她……

唐枕見她捂着心口滿臉感動,詫異的同時又被萌到了,這……小花臉這麽快就相信了?這也太可愛了吧!

婉婉摸着心跳若有所思,“所以,日後我若覺得自己錯了,心裏卻十分委屈,那就是我被腦子騙了,我的心在提醒我,所以我要按自己的心意來,不應為此苛責自己?”

唐枕見她這麽快學以致用,當即點頭,“不錯,你要記住,任何人都不能給你委屈受,哪怕是我也不行。”

聞言,婉婉眼睛裏水波晃動,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麽。從來只有人教導她如何服侍夫君,卻從來沒有人教過她,當夫君說出這番話時該如何回應。

可她心裏,暖融融一片。

從前,她一直覺得這人是個大纨绔,每日頭頂一個“忍”字,想着忍一忍,熬一熬就過去了,一想到要跟他待在一塊,就緊張得連手都在抖,後來即使知道這人沒有那麽壞,她也總小心翼翼,擔心自己哪裏不如他意就會被苛待,可是如今,她由衷覺着,這個人很好,和他待在一處,她心中不覺歡喜。

她眼巴巴看着唐枕,“那我娘為何要這樣做,她以前明明對我那麽好。”僅僅隔了幾天,僅僅因為她嫁了人……

唐枕不知道沈氏是個什麽樣的人,也沒見過她和婉婉怎麽相處,更做不出為了安慰婉婉就說沈氏壞話那種事。但看她生了婉婉,又在這種環境下把婉婉教成個單純性子,讓婉婉面對自私的父親和姨娘都沒有多少怨氣,他就對沈氏生不出惡感,只能根據他的經驗去猜測她的動機。

“就算按那些破規矩,也沒有這麽快将女兒閨房騰空讓給別人的。雖說你閨房的位置确實離你二叔最遠。”唐枕沉吟道:“也許你娘另有私心。”

婉婉呆住,就聽唐枕繼續道:“你想想,你娘就你一個女兒,嫁給了我,你弟弟又是被妾室生養的,心裏不可能敬她,而你二叔人品不行,原配又去得早,你堂弟無依無靠的,若是受你娘照拂,日後可不得記着你娘的恩情?我猜,這才是你娘這麽着急的原因吧!”

婉婉眼圈微紅,原來在娘親眼裏,她這個親女兒還不如堂弟可靠嗎?

可念頭一轉,婉婉想起自己出嫁前心如死灰的模樣,那時候她一心覺着這輩子沒了指望,又哪裏來的心力照顧母親?所以娘親只是想為将來找個依靠而已。

可是娘親為何不明說?若娘親事先問過她,她肯定會答應的。

小花臉的面色變幻好幾回,唐枕看她好像想明白了,問她打算怎麽辦?見她猶豫,唐枕道:“那不然,我将這座宅子都買下來,另給岳父岳母找個住處,咱們從太守府裏搬出來住這裏,你就能将這裏恢複原樣了。”他越說越覺得這樣不錯,“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妻家’怎麽樣?到時候我讓我爹題字,找人做個氣派的牌匾往大門口一挂,到時候人人都知道這是咱們兩個的家!”

婉婉聽得都呆了,一時間仿佛翠梅附體,結結巴巴道:“這、怎麽、可以!”

唐枕詫異,“怎麽不可以?有娘家婆家岳家夫家……就不許有個妻家?”

婉婉真不知該如何說服他,只得道:“哪裏有……這樣的,古來今來都沒有……”

唐枕一聽反而高興,“沒有這樣的才正好呢,我唐枕就做這開天辟地第一人!”他擺手,“你不要勸我,我明天就讓人給岳父他們找住處,等搬過來以後,你在家裏想做甚就做甚。我一回來,你就讓丫鬟站在那兒喊‘歡迎少爺回到妻家’,然後我就推着你蕩秋千……”說着他目露憧憬,拍掌道:“我還沒有玩過秋千呢,到時候我一推,把你蕩到天上去,等你落下來,我就穩穩接住你……”

婉婉:……

憑個秋千,怎麽就能将人蕩到天上去?就算真能蕩到天上去,怕是沒等他接住,她就摔慘了。可不知怎麽的,想象那個畫面,婉婉竟不覺抿出個笑來。

夜色靜寂,只有燭火燃燒的輕響。

婉婉一擡眼,就瞧見了唐枕目光灼灼的模樣,對上這樣炙熱的視線,婉婉不覺慌起來,“看我作甚?”

唐枕依舊盯着她看,“小花臉,我想……”

婉婉捏緊了袖子,他想幹什麽?

唐枕:“我想捏你的臉。”

婉婉:……

她驀地想起來昨晚他将自己掐得那麽疼,紅了半天才褪下去的情景,婉婉有些生氣地鼓起了臉,“不許。”

被拒絕的唐枕嘆了口氣。他還以為婉婉對他的好感度很高了可以任他捏臉了呢,看來還需努力啊!

玩鬧歸玩鬧,婉婉還是拒絕了唐枕搬出來的提議。

見她神情堅定,不像是礙于情面,唐枕疑惑,“為什麽?”片刻後他恍然,“難道你是覺得‘妻家’不像個正經宅邸的名字?那好辦啊!就還是叫‘顧宅’好了,連牌匾都不必換。”

婉婉卻還是搖頭,她小聲說:“我才在這裏住了十幾年,娘親她們住得更久,要讓她們搬出去,她們不是會比我更難受嗎?如今管家的還是容姨娘,若是搬到別地兒去,她找由頭給娘親安置向陰的屋子怎麽辦?她本就體弱,會受不住的。再有,公公婆婆盼了那麽多年才盼到你成親,他們對我也很好,若我成親才幾天就拐了他們兒子搬出來,他們心裏該有多難受?那我也會難受的。”

說着為別人考慮的話,卻沒有半分自覺大方的得意,認認真真像在考慮出太陽曬被子這種尋常的事。

燭光下她耳珰輕晃,眸光較珠光更美三分。

唐枕看得呆了,回過神後按着自己砰砰跳的心髒讪讪笑了幾下,“哈哈,你想得真周到。”

婉婉一直在心裏誇唐枕聰明,還一直偷偷羨慕他自在灑脫。此時被唐枕誇了,她羞澀地抿唇垂眼,心中有小小雀躍,也就沒注意到唐枕那不自然的情态。

她不好意思說出口的是,她離開呆了十幾年的地方尚且難受,唐枕在太守府住了二十幾年,他又有多不舍?太守府那樣氣派,他搬到顧家這麽小的地方,怎麽住得慣?更何況,他搬到顧家住,別人會怎樣看他?他名聲已經那樣差,婉婉怎麽忍心往上面添柴加火?

唐枕待她好,她做不出忘恩負義的事。

室內一時安靜下來,半晌後,唐枕才道:“你怎麽打算,我支持你。”

從前都是別人安排婉婉如何如何,這還是婉婉第一次感受到被尊重,她小聲道:“明天,我去跟娘親把東西都要回來。我……我想帶回去。”她想,如果唐枕不答應,她陪嫁裏還有個小莊子,大件東西就都送到莊子上。

唐枕:“帶回去就帶回去呗,不過我那屋子格局都定好了,那些大件家具肯定不能放進去了。”見婉婉眼裏的欣喜暗淡下去,唐枕心裏一樂話鋒一轉,“不過咱家院子那麽大,收拾兩間屋子出來也不是事,正好院子裏有棵樹,就将秋千架和淩霄花都移過去,再把屋子布置得跟你閨房一模一樣,不就相當于你将閨房一塊搬過去?”

婉婉雙手不覺捏緊,期盼看着他,“當真?”

唐枕揚眉一笑,“那當然!我說過會支持你的!我家就是你家,你家就是我家,你什麽也不必顧忌。”

……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深夜,婉婉躺在床上,總不由想起唐枕對她說過的話。

——你在家裏想做甚就做甚……

——我家也是你家,你家就是我家,你什麽也不必顧忌……

她想,唐枕好聰明,自己沒有明說,可他已經看出來了。

她側身向外,輕輕喚了兩聲,“夫君……夫君?”

幾步開外的軟塌上,唐枕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卻傳來了回應,“有事?”

婉婉小聲道:“夫君,到床上來歇着吧!”

唐枕:……

他渾身一抖,十分害怕小花臉讓他履行夫妻義務,趕忙道:“這不好吧!畢竟是在你娘家,與你清譽不好。等回去……”就有法子拖延了!

婉婉臉一紅,結結巴巴補了一句,“夜裏涼,我……我擔心夫君……受涼。”

原來是這樣!唐枕松了口氣。“不必,我天生火氣旺,況且你那張床太小了,我躺進去伸展不開。先将就一夜,你快睡吧!”

婉婉那邊輕輕嗯了一聲,再沒了動靜。

小姑娘睡眠好,不一會兒唐枕就聽見了熟睡的呼吸聲。他松了口氣,也打算睡了,只是翻來覆去總也睡不着。

他覺得自己似乎忘了很重要的事,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壞了!”半晌後唐枕猛然坐直身子,“我忘了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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