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傷逝

天禧三年深秋,西北各部南下,朝庭急忙調兵遣将,卻爆出鎮西大将軍叛國之言,軍心不穩,西路潰不成軍,難民紛紛投奔京城而去。人們衣衫褴褛,所過之處草根樹皮不留,卻留只只墳包于荒野之中。

京城裏繁華如舊,車水馬龍行人接踵,各種叫賣聲不絕于耳。

與那熱鬧一牆之隔的院子裏,秋草調零,半青半黃地拉聳着。半開半合的院門上,斑駁的青漆要掉不掉,三間磚房塌了半間,又有一間連門也沒有,呼呼的風吹進黑黑的門洞裏。正中那間倒是有門,此時正大開着,一眼可見裏頭支着腳的舊木桌子,缺了條腿的椅子。靠牆的炕上那堆舊得看不出顏色的棉絮裏,若不是正抖得如篩糠一般,幾乎看不出那裏躺着一個人。

“不……”炕上傳來痛苦的呢喃,“不會……爹爹不是……”

聲音漸漸細不可聞,被陣陣呻吟取代。陰沉的秋風從大開着的門裏進去,帶着牆外傳來若隐若現的熱鬧聲,更顯得一室凄涼。

炕上的人突然睜開雙眼,明亮的目光和潮紅的臉龐隐隐透出一絲詭異的興奮來:“迎春,連翹!”

除了遠處傳來的微弱叫賣聲,院裏靜悄悄的,沒有人應答。

她的目光暗淡下來,自言自語,“哎,迎春已經不在了……”繼而又想起來,“連翹呢?”她努力撐起身子半坐起來,為腦子裏的想法發急,“連翹也讓她們害了?連翹!”她腦海裏響起迎春被杖責時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們的嘲笑和譏諷,身子不知是氣的還是怒的急的,又抖起來,“連翹……”她臉上的潮紅快速褪去,蒼白如宣紙,側倒在炕上,半個身子探出炕外,雙眼望着院門,青灰色微動的雙唇似乎溢出幾個字,“但見新人笑……”

離這荒涼小院很遠的東邊,金碧輝煌的宮殿中寬大暖和的禦書房裏,一個身着明黃常服的修長男子背對着門,專注地看着牆壁上挂着的輿圖。城外的熱鬧傳不過來,冷宮的凄清也影響不了這裏。

“皇上……娘娘……”凄厲的女聲若隐若現,禦書房外戒備森嚴,把厲聲叫嚷的女子阻在遠處,只隐約可聞。

修長的背影轉過來,白皙面上幾縷精致的胡須,襯得立體的五官更添成熟。他把自己扔進寬大的座椅裏,低聲自語:“宮裏,也不平靜呢!”

不只這戒備森嚴有親衛禦林軍的禦書房,就是這宮裏京裏,料想那些跳梁小醜也蹦Q不出什麽名堂!

他眉宇間疲憊卻自信。

但那人既然敢鬧到禦前,還讓他聽到了,少不得要問一下。

拿起右手邊尚溫的茶盞,他略擡高聲音:“豐年!”

幾乎是聲音一落,原本空無一人的門邊站出一個身穿灰黃公公服的太監:“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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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巨大書案後的俊朗男子喝着茶,全身放松着。聽到應聲,下巴朝門外輕輕一擡。

豐年十幾年前就被先皇賞給了當今皇上,跟在他身邊多年,說句大不敬的話,主子一撅屁股,他就知道要拉的是什麽屎。

“後.宮裏跑來不懂事的侍女,已經被侍衛們帶走了。這擾亂宮庭之罪,可大可小……”

話未盡,意思卻已盡。**妃子之間的争鬥,猶如朝堂之争,雖說各憑本事,卻是皇上的平衡之術。不過要是鬧到皇上面前,小事也要變大事。

“嗯。”皇上應了一聲,未做表示,繼續聞着沒有熱氣的茶。

豐年暗自松了一口氣,正待退去,卻聽外面傳來飄呼斷續的女聲:“皇後……重病……娘娘……”

他心下暗叫不好,就聽見“哐啷”一聲茶盞落地。猛一擡頭,迎面對上一雙要吃人的銳利雙眼。他腿一軟,禁不住就跪了下來。

“皇上……”

尊貴的男子只看了他一眼,馬上起身大步走出禦書房。

“把人帶上來!”他站在門口親自喊。

豐年臉色灰敗。

兩個侍衛押着一名衣衫鮮豔,卻因掙紮東破一口西破一劃,還多處髒污的女子,她亂發掩面,撲跪在地。

“皇上,奴婢連翹,求您救救皇後娘娘!”

站在寬桌大案前的人不敢置信:“連翹?你不是在冷宮服侍皇後嗎?”

連翹擡起頭,扒開臉上的亂發,露出髒污黃瘦的小臉,眼淚流了下來:“禀皇上,娘娘原就體弱,現住進冷宮,飯都吃不飽。半個月前淑妃前去探望,卻說迎春沖撞了她,當着娘娘的面把迎春杖斃!從那之後,娘娘就病得起不來床,奴婢請不到太醫,抓不到藥,娘娘的病更重了,這兩天昏迷了幾次,就快不行了……”她把頭磕得嘭嘭作響,只幾下額上就流了血,“奴婢不得已沖撞禦前,皇上如何責罰都行,但請救救娘娘!”

皇上仿若呆住一般,直到她再次磕頭如搗蒜,才猛然回過神來。他騰騰地後退了兩步,突然轉頭看跪在一旁的總管太監,大聲歷喝:“豐年!”

總管太監除了不住的磕頭,一句話也沒說。

“走!”皇上看着一室木頭般的人,緊握雙拳一甩袖,擡腳朝外走。

機靈的連翹不等侍衛動手,利落地竄起來提着裙子跟上去,落在皇上身後三步遠,跟着他快步往冷宮方向奔去。原本等候在門外的侍衛宮女們紛紛跟上,呼拉拉走了三分之二。

總管太監面無表情地站起,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站定在原處。雖然貼身服侍皇上是他的職責,可這回,跟不跟上都不要緊了。不管結果如何,他明白自己離死之日不遠。

但一番心機,總要有個結果才行!他一咬牙,擡腳走出房門。

那個女子是皇上霸業的阻礙,自己的這番作為并沒有錯!武官有沙場裹屍,文臣還有死谏,皇上做不到的時候自己死也要相助!罪臣之女若是留下來,要如何自處?皇上若不舍,如何向朝堂向天下人交待?一命換一命,值!

深秋的陽光西斜,背陽的冷宮顯得格外灰黑破敗。此時遠處鬧市的叫賣聲已聽不到,小院裏更是連呻吟聲也不聞。

“嘭!”小院半開半閉的門被身穿明皇常服的男子一腳踹開。

這個世界上哪裏都不缺聰明人,更不缺自認為聰明的人。見到總管大太監不在,正是表現的時候,一個二十多歲的太監挺身而出,在男子面前阻了一阻:“皇上,此地髒污,還是讓……”

男子布滿紅絲的雙眼瞪過去:“髒污?這裏住的是朕的皇後!朕的結發妻子!髒污!”

太監因這威懾力十足的一瞪,頓覺跨下溫熱。

皇上擡腳在他大腿處一踢,騰出路來,進了小院大開着的門裏。

那灰黑的炕上探出個身體來,像是在迎接衆人。

“容兒!”皇上飛快走過去,扶住那突出一把的骨頭的人,把她油亂的蓋住了臉的頭發往後撥,小心得像是對待一份珍寶,“容兒!”

入手的冰涼讓他的心也跟着落到冰窖裏,用力握了握拳,指甲刺進掌心才喚回一絲理智:“快傳太醫!”

他早該在禦書房就宣太醫,而不是心存僥幸,看到眼前這個又冷又瘦的容兒時才相信連翹的話。

“連翹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守着院門!”皇上下了令,擁擠的衆人退了出去。

在等待太醫到來的時間裏,足夠他了解事情的經過。無非是**女子的落井下石。

“……這半個月下來,娘娘吃什麽吐什麽,但能有口吃的已經不錯了,奴婢弄不到合娘娘口味的食物,娘娘的身體就更差了……都是奴婢的錯……奴婢無能……”

皇上擺手:“起來吧,別跪了。你有什麽錯?”

是他把她打入冷宮,是他讓淑妃暫管**,是他放心跟在身邊十幾年的太監總管,一個多月來沒問過一句沒想過看她一眼。錯的是他啊!

“皇上……”太醫欲言又止,為難地看他。

“但說無妨。”他的聲音疲憊,帶着虛弱。外人看不到的掌心裏,絲絲血跡。

“娘娘自前年小産過後,身子已虛。現懷着兩個半月的身孕還住這裏,又急火攻心,更是傷了根本。臣,臣也無能為力……”

“有了身孕?!”他的右手撫上她的臉,沾上絲絲血跡,鮮紅得晃眼,“她什麽時候醒?”

容兒,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孩子嗎?現在我們有孩子了,你一定會因孩子好好活下去的吧?不會丢下我一個人吧?

“臣可以施針,但之後……”太醫戰戰兢兢,該說的卻還是要說。

懷裏冰冷的人,蒼白的臉,青灰的唇,微弱的脈搏,無一不讓他心痛得要發狂。

“施針。”他用盡力氣,終于吐出兩個字。不試,就沒有可能醒來,試了,還有一點可能。

她頭上的銀針越來越多,長長地刺下去,慢慢旋轉。

感覺她離自己越來越遠,等待是如此漫長。他低聲驚呼:“宋太醫,她怎麽還不醒?”

宋太醫擦掉頭上的汗,感覺背上也冷飕飕的:“快了,快了。”

她慢慢地睜開眼,沒有痛苦也沒有饑餓,眼前的人疲憊哀傷。

“瑜景?”漸漸聚焦的眼看到他身後狼狽的連翹,再看到破敗的磚壁。記憶回籠,她是被從最尊貴的皇後之位打入冷宮的罪臣之女啊!

懷裏的人雙眼漸漸無神,他着急起來,一疊聲說:“容兒,你有了孩子,兩個半月的身孕!容兒,你不是一直盼着的嗎?你要快點好起來,養育我們的孩子!”

大半年來他只每月來自己的宮裏一次,吃完飯便走。然後,一個莫須有的罪臣之女的罪名,他就能不由分說地将自己打入冷宮!盡管如此,他還是有一點點在乎自己的吧?

可是,由來只有新人笑,有誰聽到舊人哭?

天家無情!她閉上眼。

孩子?我要帶着未出生的孩子,離開這個冰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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