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那是他的故鄉，是他原本的歸處

穆仲夏今天是真的很高興。合薩熱城比起亞罕是好，但他卻迫切地想要回亞罕了。他想念他和泰瑟爾的朵帳，想念一家人在部落的生活，甚至想念每天打獵歸來時木宰往他身上撲的熱情。在合薩熱城，木宰都萎靡了不少。這裏沒有他喜歡的叢林，也沒有他可以盡情奔跑的廣闊天地。

傍晚，查幹特來了一趟，以威尼大部機械師工會總會的名義正式邀請穆仲夏擔任桑珠學院機械院的榮譽院長，顯然工會這邊仍舊沒死心。查幹特也說了，穆仲夏來威尼大部期間，他如果有空，就來桑珠學院給學生上上課。他回亞罕的時候，桑珠學院也保留他榮譽院長的名譽，而且每個月該給他的薪水也不會少。機械師工會總會對穆仲夏十分的看重，想利用一切可以提供的條件讓他願意留在威尼大部，哪怕不能夠，也要保證每年他能過來一段時間。

穆仲夏可不想每年往威尼大部跑。他再次婉拒了榮譽院長的邀請，不過答應願意做客座講師。薪水也不用每月支付，按課時計費就行。他教課，對方付錢，付出和收入兩清。如果他不來還要接受工會每月給他的薪水，那以後他就更不好，也不能拒絕工會這邊不時提出的要求了。

見穆仲夏是真的不願意做榮譽院長，也沒有長時間留在威尼大部的意思，查幹特十分的可惜和失望，不過對方願意做客座講師，他這趟也算是沒有白跑。穆仲夏的時間緊，又為了能更快地弄懂術法基礎學，他主動提出明天就開始正式授課，他會根據自己的時間列一個每天授課的時間表，由學院那邊提前安排給他空出課時。今天晚了，列課表來不及，他就口頭先告訴查幹特明顯下午他可以教兩個課時的機械材料學。查幹特歡歡喜喜地走了，他也沒想到穆仲夏願意明天就開始講課。現在誰都清楚穆仲夏留在合薩熱城的時間不多，對方如此的體貼，他們也得投桃報李才行。

穆仲夏心情好，晚上就親自下廚做大餐犒勞自家男人、孩子和妹妹——在他心裏，木宰也是兒子。合薩熱城能買到伊甸的山膏肉罐頭。穆仲夏開了一個罐頭，又做了幹鍋河蝦，糖醋魚、鹽焗雞……大盤小盤十四道菜。威尼大部沒有海鮮，有河鮮。這個世界有紅米醋，沒有穆仲夏前世用慣的陳醋味道濃郁，但做糖醋魚還是可以的。先行送回去的物資裏就有不少紅米醋、山膏肉罐頭這些穆仲夏需要常備的。他還打算回亞罕後自己釀造醬油，這個世界沒有醬油，做菜總歸少點什麽。

木宰的是烤雞、烤魚和大塊的炖肉，還有他喜歡吃的荷包蛋。泰拉逽是唯一一個來蹭飯的。晚上回來路過廚房的時候看到穆大師在下廚，他就厚着臉皮過來蹭飯了。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泰拉逽對泰瑟爾這位同父異母的弟弟的感情也有了極大的變化。他腿斷前，和泰瑟爾的關系更像是不遠不近的親戚，不會交惡，但也不會多親密。但後來，他這條命是泰瑟爾救回來的，他現在的生活也是借了泰瑟爾送來的機會。泰拉逽已經把泰瑟爾當作了部落的下一任頭領，他會是泰瑟爾這位弟弟最忠誠的部下。

泰瑟爾吃飯的時候通常不大說話，以前是因為沒什麽人讓他有吃飯時說話的欲望。後來有了穆仲夏，吃飯不說話一是因為肚子餓，二是因為穆仲夏做的飯太好吃，顧不上說話。所以這頓飯的前半場，房間裏都是靜悄悄的，只有吃飯喝酒的聲音。泰瑟爾和泰拉逽會喝幾杯大麥酒，兩人喝酒也是無聲地舉個杯，就悶頭喝，再繼續悶頭吃。等到飯菜下去了大半，木宰已經吃飽在穆仲夏腳邊窩着打盹了。泰瑟爾和泰拉逽吃飯的速度也明顯慢了下來，穆仲夏這才問：“糖果廠的事談得怎麽樣了？”

泰拉逽：“阿勒比和烈瑟臺加入桑朱部的商會，他們三方作為共同方，利潤他們六，我們四。在哪裏建廠，怎麽建廠由他們自己協商。穆大師您負責出糖果制造機。”

穆仲夏：“這樣也好。相比桑朱部的商會勢力，阿勒比和烈瑟臺都差了些。與其以後被吞并，不如一開始就合作。商會的銷售渠道肯定比阿勒比、烈瑟臺他們更廣。”

泰拉逽：“我得回一趟部落，我一個人快馬回去，要告訴頭領，還要确定明膠數量。我們和第四、第五部落要在雪季前出一批明膠送來威尼大部，确保他們在亞罕雪季的時候明膠不會斷供。”

穆仲夏：“你一個人回去太危險了。”

泰拉逽：“我們的戰馬快，我不在野外過夜就沒問題。”

泰瑟爾這時候卻突然出聲：“我和你一起回去。”

穆仲夏愣了，還在吃飯的阿蒙達、古安都吃驚地看向了阿父（阿兄），泰拉逽第一個反應是：“我一個人沒問題的。”

泰瑟爾看着穆仲夏說：“阿蒙達和古安不能一直在這裏，不然雪季他們會受不了。木宰也需要回去為雪季做準備。我送他們回部落，雪季前來接你。”

泰拉逽在心裏皺眉，總覺得泰瑟爾會願意留穆大師一個人在合薩熱城有些不對勁，可詭異的是又覺得泰拉逽說的沒錯。亞罕的雪季是威尼大部的冷季不能比的苦寒。如果古安、阿蒙達和木宰在威尼大部享受幾個月後回到亞罕面臨的就是雪季，他們的身體絕對會出問題，特別是雪季後要與荒獸厮殺的木宰，木宰已經很久沒有捕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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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仲夏倒沒想那麽多。泰瑟爾要先回部落一趟，他确實會不習慣，會很想他，但不能因為他的舍不得而給古安、阿蒙達和木宰這一年安全過冬留下隐患。他想想說：“也好。你這麽久沒在部落，部落那邊肯定也有很多事。雪季前我肯定回去，你也不用來接我了，我雇幾個傭兵送我回亞罕，最多大不了讓合薩熱城的工會派人送我回去。你回去後看看磚燒的怎麽樣了，還有我的冶煉房。奶酪房、香腸房那些制造車間最好都能在雪季前搬進磚房，還有我的種植房。等我回去布置取暖設備，你也得提前幫我把礦石那些的準備好。烏哈根可能會去亞罕，要把他的朵帳提前做好。”越說越覺得事情很多，穆仲夏，“那你和泰拉逽早點走吧。來年奶酪、香腸的需求量肯定很大。還有烈瑟臺送的那一批鹽巴，趁着威尼大部這段時間天氣好，雨水少，也趕緊運回去。有了這麽多鹽，我們就能做臘肉、臘腸，來年我們的貨物就能多幾樣品種。”

穆仲夏想到什麽交代什麽，泰瑟爾如常的面無表情，不時點頭表示記住了，看上去是在認真聽着的。可泰拉逽不知怎麽的心跳卻越來越快。等到穆仲夏說完了，泰瑟爾這才道：“我會都弄好。”他又看向泰拉逽，“你明天就去找商隊，把烈瑟臺送來的鹽巴裝車，随時準備走。”

泰拉逽深深看了眼泰瑟爾，沉默地點了下頭。

穆仲夏：“古安，你回去後把種植槽都種上菜。明天上午你跟我去逛街，我要買些種子。”

古安壓下心慌，也是點點頭。她沒想那麽多，就是單純地不想讓穆哥一個人留下來，總覺得穆哥留下來就不會回去了。

穆仲夏重新拿起筷子：“那吃飯，別剩下。”

泰拉逽也拿起筷子——跟穆大師學的——和泰瑟爾一起掃盤子，古安卻是吃不下了。沒感覺到有什麽不對勁的阿蒙達放下了筷子，他吃飽了。

“阿蒙達，你帶木宰出去跑跑，一會兒回來洗澡。”

阿蒙達站起來，揪揪木宰的後脖子，木宰爬起來伸了個懶腰，懶洋洋地跟阿蒙達出去了。

穆仲夏吃得有點撐，特別想喝杯茶，奈何木有。心思在茶葉上轉了一圈，他索性跟還沒有吃完的兩兄弟說話：“你們現在回去，會碰到伊甸的商隊嗎？”

泰瑟爾：“有可能。”

穆仲夏算算時間：“那我跟你回亞罕的時候怎麽沒碰到伊甸的商隊？”

泰瑟爾：“伊甸的商隊不走那條路。”

泰拉逽補充：“伊甸商隊的路線是固定的，也是他們認為最安全的。”

泰瑟爾：“我帶你回亞罕走的路只有帝瑪塔人敢走。”

他沒說的是，就是不想伊甸的商隊發現他這個帝瑪塔人帶回來一個伊甸拿笯，所以他才特別避開了伊甸的商隊，走了一條伊甸商隊絕對不敢走的路。

穆仲夏當然想不到這一點，他還以為泰瑟爾是因為厭惡伊甸商隊，所以特意避開了。他問：“那你們這次回去要不要避開？”

泰拉逽：“最好避開吧。”

泰瑟爾沒說要不要。

穆仲夏：“我也摸不準我們這次動了伊甸商隊多大的奶酪，你們回去後最好打聽打聽，做到心中有譜。我不清楚伊甸這些去亞罕的商隊背景有多大，能不能左右威尼大部這邊跟我們後續的合作。泰拉逽你不如也跟合薩熱城的商會這邊通個氣。”

泰拉逽點點頭，他還真沒想到。

聊得差不多，主要是穆仲夏也消食了，他就先回房間了。泰瑟爾、泰拉逽和古安留下來收拾。做了大餐，穆仲夏一身油煙味，他要去洗澡。泰瑟爾讓古安也先回去，他和泰拉逽兩個人把碗筷盤子拿去廚房清洗。回來的路上，泰拉逽忍不住問出：“你真的要留穆大師一個人在合薩熱城？”

泰瑟爾停下了腳步，泰拉逽盯着他的綠眸，突然打了個寒噤，擰眉：“你不會是打算把穆大師留在合薩熱城了吧！泰瑟爾！”

泰瑟爾冰冷的雙眸直視泰拉逽焦急的眼，聲音低沉：“他不應該留在亞罕。”

泰拉逽的心跳停了兩拍。

泰瑟爾：“亞罕的雪季很難熬。他會生凍瘡，會擔憂我能不能活着回來。朵帳裹得獸皮再多，對他來說也仍然很冷。泰拉逽，我可以把我的命交給他，但我不能讓他因為我困在亞罕。”

泰拉逽幾乎咬碎了自己的牙齒，他深吸兩口氣，低吼：“那你問過穆大師嗎？他愛你！泰瑟爾！”

泰瑟爾：“我有過兩個女人，有兩個兒子，我能給他的只有亞罕的獵物。”

他是部落的第一勇士，那又怎麽樣。他甚至連威尼大部這樣的生活都給不了他心愛的拿笯。在擁有穆仲夏之前，他有過兩個女人，還有自己的孩子。可仲夏跟他在一起能有什麽？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厭惡自己，厭惡自己的自私。他不能因為仲夏愛他，願意跟他在亞罕吃苦就把這一切當成是理所當然。

泰拉逽心裏矛盾極了，泰瑟爾說的對，亞罕太艱苦了，部落太貧窮了。他們現在租住的院子，烈瑟臺為什麽用那麽便宜的租金租給他們，完全是看在穆大師的面子上。租金還是穆大師出的！他們什麽都沒有，什麽都給不了穆大師。

泰拉逽的眼睛有點發紅，不是為了部落即将失去一位尊貴的機械師，而是為了泰瑟爾，為了他這位唯一的親兄弟。

泰瑟爾：“不要告訴他，我不會讓他去選擇。”

泰拉逽雙手用力按在泰瑟爾的肩膀上，聲音嘶啞，不甘心地問：“如果穆大師願意呢。如果他在雪季前回到亞罕呢？”

泰瑟爾沒有回答泰拉逽的這個問題。把穆仲夏留在合薩熱城，已經是把他的心血淋淋地挖出來。如果仲夏仍舊選擇回亞罕，他想，他一定會做一條鏈子，永遠把仲夏鎖在朵帳裏，再也不讓他離開亞罕，離開部落，離開他身邊。因為下一次，他已經沒有心再去挖出來，再有勇氣去甘願放手。

拉下泰拉逽的手，泰瑟爾平靜地說：“我希望，他以後可以回伊甸。”

仲夏，一定可以成為冕級的機械師。以他的聰明，他也一定可以成為冕級的術法師。那樣尊貴的仲夏，他怎麽能把他困在亞罕那樣荒涼苦寒的地方。那樣尊貴的仲夏，應該回到伊甸，擁有應該屬于他的一切尊榮。只要仲夏再表現出他的術法天賦，那個惡毒的女人就不會再是他的威脅。伊甸的國王都可能把仲夏奉為座上賓。

泰瑟爾的眼前浮現了許多的畫面。有穆仲夏拿到高階機械師身份時，那三位尚階大師對他的關注眼神；有穆仲夏在桑珠學院講課時，那些學生對他的仰慕欽佩；有穆仲夏與那些機械師交談時，對方對他的小心翼翼……

泰瑟爾走了，泰拉逽看着泰瑟爾強撐的脊背，不停地深呼吸，眼前起了薄霧，那霧氣令他呼吸有點困難。可他無法反對。來到威尼大部之後，他同樣把人們對穆大師的尊敬看在眼裏，同樣深刻地了解到穆大師這樣的人在機械師中是什麽樣的存在。他曾經以為像穆大師這樣年輕的機械師在伊甸是随處可見的。可現在他知道了，穆大師是所謂的天才，是哪怕在伊甸都少有的極具機械學天賦的天才。

想到上一個雪季，穆大師在部落吃的苦……泰瑟爾朵帳旁的那兩個小朵帳的用處……雪季時穆大師為了救治受傷的族人凍傷的手指，還有那一場差點要了穆大師命的高熱……為了部落能有更多的物資，穆大師又帶他們來威尼大部，用他機械師的身份幫他們獲得與威尼大部商人合作的機會……更因為他們是帝瑪塔人，穆大師不得不又跑來合薩熱城……他們确實不應該自私地把穆大師留在亞罕……

泰拉逽又深深吸了口氣，腳步沉重地往他自己的房間走去。他仿佛已經看到了，雪絨鳥褪下身上潔白的羽毛，化身成原本的模樣——來自伊甸的紅絲鳥重新展翅，向着伊甸的方向飛去。那是他的故鄉，是他原本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