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踏雪無痕

一丈二,折合過來就是三米七左右,那麽高的竹竿,還不許弄倒,實在為難人。

有位學子抓耳撓腮,嘟嘟囔囔:“可恨我的靈氣不夠,縱然寫出神鬼志怪,亦無法召喚。”

有學子眼神閃爍,似乎想到什麽,抓過筆開始奮筆疾書。“今有舞人豔娘,纖腰若柳,體輕能掌上舞。”

渺渺黑影自紙面浮現,看不清臉面,單看羅衫微動,帽轉金鈴,就知是一佳人。

“輕趺纖妙雙足,扶搖倚竹。見郎君,嬌眼橫波,欲銜得竹尖玲珑,矜炫蹁跹。”

黑影袅袅婷婷到湖邊,輕拈羅裙,踮腳在冰面行走,小心謹慎,行到竹竿邊,回首遙遙一望學子,将腳背勾在竹竿上。

“妙啊!舞女身輕如燕子,令她攀爬竹竿,自然能取到繡球!”

學子們受到啓發,紛紛下筆,筆下主角,有玩雜耍的藝人,有執彈弓的孩童,有懂攀牆的游俠,真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舞女很快就被從竹竿上拉扯下來,和其他黑影混亂成一團。

昨晚回家後,抱怨了林稚水霸道的那位學子不疾不徐地書寫他的故事,寫完後,側頭看了一眼并沒有動筆,似乎還在思考的林稚水,頗為自得地勾起嘴角。

他的人物影子誕生後,看外形瘦如靈猴,臂長腳短,手拿長刀。這影子沖進戰場,用長刀砍倒了一個又一個黑影後。

同學們笑罵:“好兇狠的人。”

學子笑着回嘴:“把你們都弄沒了,我自然有大把時間去想怎麽把繡球給弄下來。此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沒有競争對手後,學子才慢悠悠開始寫“……拍竿而上,直至竿頂,取得繡球。”

屬于他的角色黑影動了,但比他動得更快的,是一顆影子石頭。石頭擊中了竹竿頂端的繡球,直接将它擊落。

——飛蝗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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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道黑影迅如疾風,從冰面上快速掠過,腳好像離了地似的。

不,就是“離了地”。

在學子的黑影奔跑向繡球即将掉落地方的同時,另外那道黑影掠至學子黑影頭頂,往那一蹬,便輕輕巧巧騰躍丈高,再落地時,繡球已接至掌心。

而學子的黑影,早被他借力那一下,腳底打滑,摔趴在地上了。

“好!”有人忍不住喊。

那動作實在太行雲流水,如潑墨畫作,引人贊嘆。

學子又驚又怒,眺着陌生黑影兩三息後,脖子一節一節地往右方扭,僵硬得好像腐鏽水車。學子看向了林稚水,這個之前唯一沒有派出影子的人,他那張擺在面前的矮桌上,發亮的宣紙早已寫了字,靈氣三尺一。

——那道後來居上的黑影,的的确确是林稚水所書。

“你——”學子臉色瞬息不停地變幻,“你能寫神鬼了?”

林稚水:“這倒沒有。”

學子:“有就是有!大家都看到了,你難道還打算藏拙?正常人誰能不借助工具,一跳丈高?”

林稚水彈了彈紙,神色頗有些無奈,“你來看看?”

丁先生樂呵呵地走過來:“不如我來念一念?我也有些好奇,非神非鬼,人是如何躍那麽高的。”

戰文到了丁先生手裏,他直接開始念:“話說,峨眉山有一猴孩,常年與山猿為伍,練就一身輕巧筋骨……”

這是一篇小故事,三四百字,詳細描寫了窮苦獵戶雪天上山,在山上碰見猴孩,被贈予瓜果,因着猴孩身輕足健,獵戶回去後,告訴別人自己碰到了神仙。

“……猴孩将身一縱,只聽得風聲雪聲,不聞靴履響。獵戶歸家,逢人便說山上有神仙,踏雪……”

丁先生頓住。

聽得津津有味的學子們心急,忍不住催:“後面呢,先生?踏雪什麽?”

“難道是踏雪尋梅?”

“不妥不妥,意境雖陽春白雪,卻和猴孩的野性合不到一塊兒去。”

丁先生從回味中回過神來,輕輕地搖了搖頭,“是踏雪無痕。”風吹來夾着薄霧的涼意,也吹來了啞然無聲。

半晌,書寫帶刀黑影的學子打破寂靜:“好啊……”他輕聲,“好一個踏雪無痕,在下心服口服!”

有人起了個先頭後,正如羊群總跟着領頭羊去吃草,後邊人亦開始紛紛發表感言——

“真不愧為學試第一名,一詞道盡輕身,猴孩的輕靈之意躍然紙上。”

“妙,實在是太妙了,人可冬日踏雪訪月,鳥可飛渡白山無痕,過往數千年,從未有人想過将‘踏雪’與‘無痕’結合,林稚水大才!怪不得那影子能一躍丈高,體輕到可以踏雪無痕,當然可以跳得很高。”

“踏雪無痕,踏雪無痕,太有畫意了,四個字,猴孩身輕如燕的動作便映于眼前。無怪乎影子能做出相應舉動。”

“妙及!妙及!”

“日後,我書寫人物身體輕盈,動作輕快,再不用寫長句,只需要短短四字‘踏雪無痕’就可以概括,省了不少時間,戰鬥時,少花一個字的時間,便能搶占先機!”

“能和這四字相比的,僅有達摩祖師一葦渡江了吧?”

丁先生撫掌:“不錯不錯,你們,你提醒了我!”

他哈哈一笑,将彩頭平鋪到桌面,取出朱砂筆,勾畫去“那俠客輕輕如蛱蝶穿花,款款如蜻蜒點水,乍翺乍翔,跌宕生姿”,美則美矣,作為戰文,恐怕才寫完第一句,就要被斬落腦袋。劃掉後,丁先生重新補上新字,就成了“那俠客踏雪無痕”,短促有力。

随後,丁先生倏然向林稚水深深彎腰,“一詞之師,小老師,請受某一拜。”

林稚水有些茫然。踏雪無痕……竟然不是古時候就有的形容詞嗎?

所以,如果沒有“踏雪無痕”,那是不是也沒有“震耳欲聾”?沒有“順藤摸瓜”?沒有“言出法随”?

林稚水心髒跳得極快。

一個好的,能讓人一眼了解個中含義的成語,用在戰文裏的加成,把長句變為短句,可不止一加一等于二那麽簡單——在別人還在書寫的時候,他就可以直接停筆,發揮戰文的作用了。

這或許是他穿越者身份,帶來的最大饋贈。

心情激蕩之下,林稚水一時間沒注意到丁先生的話,結結實實地受足他的大禮,整個人都不好了,“先生,不必……”

丁先生已經一禮行完,直起腰,難得嚴肅:“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既是老師,自當禮不可廢。”說完,又笑眯眯道:“當然,未免你不自在,我只叫這麽一次。”

林稚水松了一口氣。

“一時忘形,這份戰文或許不能用了,我另外送你一篇。”丁先生:“你随我來,其餘學子,院中自行活動。”

等他們離開後,有人冷不丁開口:“反正我是心服口服了。”

另外一人知道他在說什麽,接話:“我……其實我也是,而且,這兩天看着,林稚水好像沒有那麽難相處,雖然經常搶風頭,可那也是人家本事。”

“啊,你們也有這種感覺?我們是不是誤會林稚水了?”

“要不,等他回來,我們道個歉?”

“該道歉,該道歉!”

林稚水跟着丁先生到了無人的角落裏,聽對方說:“林稚水,我私底下和你說這個事情,是不希望你有被逼着貢獻的壓力。”

“壓力?”

“對。你……你可願意把‘踏雪無痕’這個詞,教給天下人?”

林稚水回了個茫然的表情。

丁先生突然想起來,面前這人和外界斷了十年的聯系,很多學子知道的常理,對于他來說,還屬于生辟知識。

丁先生:“文字有靈,可上達天聽。”

林稚水點點頭。這個他懂,這句話裏面的“天”,不是指天子,而是天道。

“每每有人自造新言,天道皆會讓人自行選擇,是留于己用,還是放給天下人任意使用。若是選擇前者,其他人在文章中寫出‘踏雪無痕’,将屬于‘死句’,無法引動靈氣。”

噢,一個是設定自己用,一個是開放設定給天下人自取。

難怪剛才丁先生會提出另外給他準備戰文,假如他不開放授權,原來那卷戰文,确實廢了。

丁先生:“私心來說,我希望天下學子都能寫用‘踏雪無痕’,它書寫用時足夠短,詞意足夠直白。不過,如果你不願意,那也可以理解……”

林稚水掐着丁先生語句間的停頓,插話:“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選擇後者。但在那之前,有件事要跟你說一下,‘踏雪無痕’不是我想出來的。”

“那是誰?”

林稚水頓住了,這……這種脍炙人口的成語,他哪裏知道是誰先創造出來的啊!

他含糊:“小時候,我意外發現一本古籍,在裏面看到的。”

丁先生好奇:“那本古籍叫什麽名字?”

林稚水:……不記得了,随便扯一個吧。“……新華字典。”

丁先生深深看了林稚水一眼,“其實,如果你不想暴露自己,怕木秀于林,祭拜天道時,可以請天道将署名改成‘佚名’,以往有些人正是這麽做的。不必托詞古籍——若真有一本這樣的古籍,天道那邊,不可能沒有記載。”

林稚水:“……”

丁先生:“而且,倘若不是你所創,你怎麽可以發揮出‘踏雪無痕’的威力?”

林稚水:“……”

林稚水抹了一把臉:“就佚名吧。”

拜祭天道花了些時間,等回到上武課的場地,林稚水老遠就看到有兩波人群面對面站着,似乎在對峙。

一波是他的那些同班同學,另外一波,年紀打量着和他們相仿,都是林稚水不認識的。

丁先生眉毛擰起,目光從左到右掃視一圈,定在林稚水不認識的那一方,“你們不去準備升舍考試,來這兒找你們師弟師妹們作甚?”

一位師兄站出來,文文雅雅地揖禮:“先生,我們聽說新入書院的師弟師妹要上武課,特意來給他們作陪練。”

場地一片狼藉,某些學子袖角沿仍糊着墨,風中,紙箋嘩啦啦地響,可以看出來,這裏之前經歷過打鬥。

丁先生狐疑地瞥他:“當真是陪練?”

師兄神态自若:“師弟師妹們可以作證。”

一位新入院的學子平靜地用手背擦擦面頰濺上的墨水,“嗯,我們是在友好切磋。”他旁邊的人張了張嘴,又沉默地閉上。

丁先生沒多想,欣慰地望向高年級學生:“關愛後輩,不錯,”

白晝中,師兄溫潤地笑,垂斂寬袖,誰見了也要稱一句翩翩公子。

“丁先生。”新入院的學子說,“我們能求您一件事嗎?”

“什麽?”

其餘的新入院學子七嘴八舌地說,丁先生艱難地從雜亂的聲音中拼出他們的請求,“所以,你們想要我寬限出一個上午,讓你們和你們師兄切磋?”

“是的,先生,求您了。”

被一雙雙渴望的眼眸注視,丁先生心裏已經有了猜測,恐怕所謂的陪練,不止是陪練那麽簡單。他有意拒絕,然而瞧着他們不服氣的稚嫩臉龐,“堵不如疏,堵不如疏。”丁先生默念兩遍後,點了點頭,“切磋歸切磋,注意同窗情誼,點到為止。”

學子們當然是一口應下,然而轉頭操控起影子來,一個賽一個打得狠。

看着看着,林稚水皺起眉。

這哪裏算切磋,個個寫戰文描述的景象兇殘暴力,這邊一個“一抖腕子,雙錘直奔後心窩”,那邊一個“上下亂打,鋼叉劈面刺去”,長槍鐵棍亂交,當啷咚哧雜響,鋼斧一落,胳膊着地,尖匕一挑,破肚勾心。

這怕不是生死仇敵?

老生到底經驗豐富,心念轉動間就挑出最短的描寫,往往比新生快上幾個呼吸,将他們壓着打。

某個影子一時不防,被勾着腳趾頭倒吊起來,其主人迅速構思落筆,企圖讓影子自救。“啊!”一聲響,這學子捂着腦袋,眉心緊緊擠在一起,仿佛受到極大的痛楚。他的筆從手心掉落,手臂不慎将墨硯打翻,黑水潑濕地皮殘留的草渣。

寫文章需全神貫注,控制者的精神浸透着他們召喚出來的影子,影子死亡時受到的對待越殘忍,能反饋給作者的影響越大。

林稚水目光投向屬于這學子的影子,只剩下完整的身體和一顆被鐵錘砸爛的腦袋。約莫兩息,影子碎成星點。

林稚水擡頭望去對面,那位回答丁先生話的師兄也正好停筆擡首,和林稚水對望時,嘴角忽地勾起淺淺的笑。

他是故意的。

故意來找茬。

林稚水站起來,走到丁先生身側,“先生。”

丁先生全部心神放在切磋的場地上,沒注意耳邊聲響。

“先生?”

他應該喝止他們。丁先生如此想着,又有些怕喊停後,一群血氣方剛的少年氣不過,私底下約架,那還不如由他站在旁邊控場。

“先生!”

“啊!”丁先生猛然回神,“有什麽事情嗎,林稚水?”

“我想要離開片刻。”

丁先生擺擺手,應允了。

有幾名同窗眼角瞥到林稚水離開,回想這兩天對對方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實在沒臉喊人下場幫忙。“他走也是正常的……”同窗小聲嘟囔,“誰會願意幫關系不好的人啊。”

新生一方漸漸顯露敗象,僅剩的幾根苗苗變得左支右绌,操控他們的學子憋着一口氣,誰也不肯先松口認輸。既然是切磋,這時候就該勝利者那方展現風骨,彬彬有禮地給輸家臺階下——歷來都是如此,但是,這次,老生那邊遲遲不見結束意向,反而愈發下手狠辣。

“狗肏的。”有新生忍不住爆粗口,他雖然讀了聖賢書,該罵人時,半點不含糊,“那幾個老賊肯定是故意的!”

“又倒了一個!快!扶他坐下緩緩!誰會揉穴,給他揉揉腦袋!”

“喝口水,冷靜,別怕,被爆頭的不是你。”

“可惡……”新生狠狠踢了一下椅子腿。

對方确實下手不輕,但也把握着一個度,會讓他們疼,卻不會留下後遺症。老師頂多口頭教育幾句,畢竟,切磋總會受傷,就像比摔跤總會把身體摔得青青紫紫一樣。

師兄徐徐起身,腰間環佩相碰,玉聲璆然。“諸位師弟妹,承……”

斜斜飛來皮毱,帶着風聲,從他鬓角疾擦而過。師兄瞳孔顫動,一顆汗珠從鬓邊滑落,那皮毱擊中身後又白又硬的牆壁,反彈地面。角門邊,少年斜倚牆,火緞紅裳,衣邊飛揚,腳邊還有另外一個皮毱。“欺淩弱小算什麽本事,有本事和你爺爺我比啊,真人快打還是戰文比鬥?誰退縮誰是孫子!”

胸口折疊起來的郭靖同人,微不可查地閃過暗光,誰也沒有發現。

“你是誰?”

“林稚水。”

師兄脫口而出:“原來你就是林稚水。”

林稚水挑眉,飛快地從這句話裏判斷出來:“你找我?不,應該是,你們找的就是我。”林稚水別過腦袋瞟了一眼同窗們,“至于對同年入學的師弟妹們進行切磋,是不想暴露出來,你們為了私仇針對我。”

師兄的同窗,一個大冬天還搖折扇裝逼的學子,慢條斯理說:“私仇談不上,只是不喜歡你咄咄逼人,毀人學業的行為。”他“啪”地合起扇子,鳳眸微涼,“要知道,一山更比一山高,師弟,不要太仗着天賦欺負人啊。”

林稚水:“我欺負……”恍然大悟:“寇漁的朋友?”

拿扇子的學子含笑:“我姓洪。”

“你姓白姓紅都不關我的事。”林稚水直視過去,“誰先來?”

“什麽?”

“當然是……”他繃緊腳尖,挑起皮毱,革制的球騰地淩空。小皮靴重重踢中皮毱,如彗星飛襲,射踢入洪師兄寫字的桌肚中,案面白紙震了震。

少年睨眼,尾部豔紅高高挑起——

“把場子找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輕輕如蛱蝶穿花,款款如蜻蜒點水

——《九雲記》作者:無名子(清)

踏雪無痕:出處:近代不知道哪本小說。

震耳欲聾:出處:沙汀《呼嚎》1941年

順藤摸瓜:出處:《人民日報》1982.6.30:“由此順藤摸瓜,很快破獲了這起盜竊案。”

言出法随:出處:林則徐的話,不過,他話裏的“法”是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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