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心懷惘然

始皇帝的要求是真的高, 半點不參雜水分。

林稚水被他關進了一處宮殿裏,一排排架子上,堆滿了缣帛。

“一個月, 全背下來。”說完,嬴政就冷酷無情地關了殿門。林稚水清楚的聽到外面傳來上鎖的聲音, 那“咔嚓”一響, 直把他整顆心嚓得哇涼哇涼的。

一整殿的缣帛!還要一個月背完!

林稚水抖着手拿下一卷缣帛,開始逐字逐句去看,找回當初背四書五經時的感覺。

這沒什麽的。林稚水安慰自己,就當提前經歷考研了, 聽說研究生可以一天背一本大頭書!不慌!

背着背着,林稚水就發現了不對。

他還以為是什麽知識類的, 然而殿中缣帛記載的,全是諸如“哪地有金礦”, “哪條河有多少分支流, 分別通向哪裏”, “哪座縣城裏道路的分布”。仔細看, 還不是古時候的, 而是現在的, 即時的。

林稚水再翻, 果然查到了金光縣外的地形以及其他信息, 甚至包括山上有多少個洞窟, 每一處兔子洞都有記錄。

——将這些爛熟于心,就能借用地利了。

白玉京有它的神異之處,難道秦始皇陵的奇異之處,就是“國掌于手”?

想到陵中的山河日月,林稚水隐約肯定, 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而當他某天回去翻背過的缣帛,卻看到某處地方,兔子洞的記載從二十個變為三十五個,林稚水就深刻意識到,這個宮殿的知識,有多麽珍貴了。

另一邊,始皇帝攤開手中缣帛,看着上面即時變換的關于林稚水的背書進度,微微點頭:“記憶力确實不錯。”

一個月轉瞬而逝,林稚水理所當然再次錯過私試,估計圖南書院的院長和老師們,都要對他沒脾氣了。

在強大的精神壓迫下,林稚水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情況下,把所有缣帛背熟,整個世界的地貌在他腦海中記得嚴嚴實實——除了兔子洞這類細節。

剛背完,他就眼前一黑,暈在了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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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睜開眼時,他震驚望着眼前妖族太子,對方也疑惑地看他:“怎麽,還不跑?”

旁邊李路行不耐煩:“你發什麽愣!”

林稚水:“……”重、重生?!這個想法剛起,始皇帝的聲音就在他腦海裏響起,冷飕飕,暗含威脅:“朕的學生,絕不能輸給妖族!不用來朕的陵墓了,朕不在。運用你記住的東西,反殺他。做不到,你就不用從裏面出來了。”

林稚水頭皮一麻,腦中回道:“是!”

但是,說起來容易,實施起來不是一般的難。林稚水折戟沉沙了不止一次。

第一次,沒跑掉,被抓了回去給妖族聖女為奴為仆,有天道誓言的約束,被迫收起一切尊嚴,任她驅使。

第二次,把妖族太子搞得足夠狼狽,惹得他怒火上頭,忘了要給妹妹一只雪白可愛的貓貓,活抽了林稚水全身的骨頭,軟趴趴地擡送過去。

第三次……

第四次……

第十八次——

林稚水終于成功跑掉了,但是不是反殺,幻境并沒有破除,因着影響,他也不會記得自己此刻是在幻境裏,只以為是真實世界。

而妖族太子只說溟海城的事情一筆勾銷,卻沒說要放過他,林稚水只好東躲西藏,花在逃命上的時間太多了,再有天賦,文章上的進步也變得緩慢起來。

直到某天,林稚水聽說,妖族終于撕掉了合約,對人族露出獠牙。他心神不寧,冒着生命危險,趕回金光縣。

大老遠的,林稚水就嗅到了血腥的味道。

西北風送來枯萎腐爛的惡臭,整個縣城似乎陷進永久的黑暗裏,夜空無月,昏暗得可怕。

林稚水的心髒快要跳出嗓子眼,幾乎是踉跄着把自己撞進黑暗中,舉目望去,牆上地上都凝着幹涸的血液,就連樹葉都微微冒着紅光。

他站的地方,能看到前方石磚布滿瘢痕,似乎當時就有個人趴在地上,硬生生用指甲在地面刮出痕跡,卻還是被拽着腳腕拖走了。

沿着小徑跑下去,牆腳下是人殘破的骸骨,被妖族吃剩,三五處骨頭仍存留寫薄薄的一層腐肉,黑得發臭。

林稚水蹲下去,面無表情地捏死了從肉裏冒頭的蛆蟲。

行到家門口時,林稚水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可人總是不擅長死心的,家門口那株桃樹夭夭灼灼,壓得枝頭垂錦,宛如少女酡紅着臉,羞答答低頭。林稚水就想:這株桃樹既然是沒有被破壞掉的,妹妹的現況,或許不會太壞呢。

抱着微薄的希翼,林稚水推開了家門。

一腳踩進了血泊中。

血腥刺鼻,提醒着他——別做夢了!

門口挂的燈籠搖搖晃晃,火焰忽閃忽明,把漆黑的大堂照得宛如鬼蜮。

林稚水感覺自己似乎踢到了什麽,彎下身子,手指探進血泊裏摸,血還是溫熱的,濡濕着指肉。然後他摸到一截似柔軟似堅硬的長條狀物,拿起來,放到眼前——那是一根女孩的手指,指甲還是粉嫩的,尚未沾染蔻汁。

火花倏然爆了一下,照亮林稚水的臉,蒼白如紙。

他把那根手指握進了手心裏,深一腳淺一腳淌過血泊。

或許,還活着呢?畢竟血還是溫的。

林稚水拒絕去想,會有剛被殺死的可能性。

林稚水又摸到一根線,輕輕拽了拽,房梁上仿佛有東西在骨碌碌滾動,猝不及防地摔了下來,就從林稚水眼前落下,黑絲還蜻蜓點水般擦到林稚水臉頰上。

林稚水愣愣地低頭,那個東西砸進血裏,粘稠的液體濺了大片到鞋面。它滾了幾圈,仍是正面對着林稚水。

妹妹靜靜地看着林稚水,黝黑的眼睛依然那麽水亮,可是,她再也不會哭,不會笑,不會眼睛彎彎地喊哥哥了。

“啪——”

林稚水呆呆松手,女孩的手指再次沒入血泊中,為指蓋浸染豔紅。

一只靴子踏進門內,“林稚水。”林稚水怔忪地擡頭,陰影交錯處,妖族太子臉上似乎是不小心濺的血,連痕跡都是微笑的弧度。“還跑嗎?”

咔嚓——

林稚水的瞳孔中印着幻境一片片剝碎的場景。

阮小七:“林兄弟,你還好嗎?”

尖牙在唇上咬出一滴血珠,林稚水屈起手指,輕輕抹去。

他罕見的沒有回答別人的問話。

出幻境後,他就什麽都想起來了,但是他知道,等會兒進入幻境後,他依然會什麽都不記得,包括始皇帝叫他反殺妖族太子的要求。

唯一會保留的,只有背下來的知識,以及“殺了妖族太子”的想法。

哦,還有心态。

五個呼吸後,林稚水再次被投入幻境。

嬴政查看缣帛,有些驚訝發現,接下來幾次,林稚水全是非常快的失敗,引來幻境破碎,比之以前任何一次都快。

——林稚水的心态,不穩了。

嬴政冷凝着神色,不輕不重地叩着桌面。

只能到這裏了嗎……

殿內,林稚水第二十三次從幻境中被逐出,心思卻完全不在剛出來的幻境上,茫茫然地,仍想着第十八次那回。

他能聽到阮小七的擔憂:“這可怎麽辦,林兄弟現在心亂了,根本沒辦法靜下心來去想破局的辦法。”

也能聽到來自武俠世界的郭大俠在愁:“這若是走火入魔了……”

但是,林稚水想暫時任性一小會兒。就任性一小會兒……他這麽跟自己說。

郭靖:“林小兄弟,先讓我出來一會兒。”

林稚水沒讓思緒過腦地打開了通道。

郭靖一出來,就把手掌按在林稚水的背上,一股暖意自背部流向全身,溫暖心脈。

林稚水遲疑着,沒有抗拒這股內力。

“林小兄弟,你願意和我說一說你的事嗎?”郭大俠素來穩重,問這話時,也如山岳安定,自有一股令人信任依靠的氣質。

林稚水像是一無所聞,只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

郭靖從來就是很有耐心的人,他沒有焦躁,語調保持一致地問了三遍,內力也依然在林稚水體內運轉,為他溫暖經脈。

林稚水這才略帶迷惘地問他:“郭大俠,我是不是不該在現在實力不強的時候,去摻和人與妖的事情。”

郭靖只是反問:“你覺得不該嗎?”

林稚水搖搖頭:“我覺得我既然聽到了,就應該去做,可是,那或許會連累我的家人,我就想不通,我那麽做,是不是錯的?”然後,将第十八次幻境裏的經過描述了一遍。

郭靖沉吟:“你去時,可有魯莽行事?”

林稚水想了想,“我覺得不算。我沒用真名,也易改了容貌,回去前也注意了清掃痕跡,沒讓妖怪跟着我到金光縣來。只是沒想到狐妖鼻子能那麽靈,雜着那麽多人的縣城,也能聞出我的味道。”

郭靖笑道:“那還有什麽錯呢?林小兄弟,你認為我守襄陽有錯嗎?”

林稚水毫不猶豫:“當然沒錯。”

郭靖:“但是,我害得蓉兒,還有我兒破虜陪我一起殉城了。倘若我不守襄陽,縱使蒙古鐵騎踐踏中原,我和我妻我兒女歸隐桃花島,茫茫大海,他們難道還能找過來嗎?”

林稚水:“但是你沒有。”

黃蓉,郭靖的妻子。

郭破虜,郭靖的兒子。

都是他的至親。

郭靖:“不錯。我沒有,你也沒有。你能說我沒錯,為何相同的事情放在你身上,你就懷疑自己錯了?”

郭大俠只是為人忠直,并非愚笨迂腐,他是一種另類的通透。

“若是錯了,錯的也該是蒙古,是妖族,殺戮是他們犯下的,不怪禍首,卻怪想要盡自己一份心力的人,不自量力?”

林稚水抿着嘴,沒有說話。

郭靖知他心結還在,只拿手搭他肩膀,“我只問你三個問題。”

“倘若你不去截殺,那車隊裏的小孩,可能平安歸家?”

“倘若你不鬧溟海城,那城中充做奴隸的人族,可能逃走?”

“倘若你沒得罪那妖族太子,妖族進攻人族時,他可會獨獨放過金光縣?”

林稚水連回了三個:“或許。”

畢竟,他不做,他也沒有那麽大的臉說整個人族都沒有其他豪傑去做。

至于妖族太子放過金光縣……誰也不知會不會出現其他原因,令他放過金光縣。

郭靖沉聲:“那麽,你要把一切,賭在‘或許’上嗎?”

林稚水啞聲,眼睛卻更加明亮。

他想通了。

郭靖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另一邊,始皇帝亦微微扯了扯嘴角,似是微笑,又似乎只是随意動了動。

一直被他停止不動的幻境,在其示意下,終于開始了第二十四次的磨練。

作者有話要說:但襄陽城破之日,郭大俠夫婦與郭公破虜同時殉難。郭祖師的性子和父親的武功不合,因此本派武學,和當年郭大俠并非一路。

——《倚天屠龍記》

網上都說郭芙也殉城了,但是我一直沒有找到原文,也有可能漏看了。這裏就不添上了,歡迎有小天使上原文,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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