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活祭兵俑
林稚水幹嘔完, 并沒有回去大殿。
他不就是想要一句誇獎嘛,都殺了他一百多次了,想要一句誇獎很過分嗎!
少年也是會賭氣的。
林稚水在秦始皇陵裏四處逛, 早聽說陵墓中有無數機關,他卻一個都沒碰到過。
“喝——”
“喝——”
“喝——”
林稚水聽到許多人齊喝的聲音, 還有武器破空的響動, 支着耳朵找過去。
一處演武場。
林稚水是萬萬沒想到,秦始皇陵裏連演武場都有,這是怕陰兵們沒辦法收複陰間,時刻準備練兵嗎?
圍繞整個陵墓游動的水銀時隐時現, 方形大臺上,兵馬俑方陣舉着銅戈銅劍向前突刺, 一排排規律的刺動下,好像水浪波動, 一層疊一層。
最為可怕的是, 他們單個人沒有劍意, 合成方陣後, 集體刺出的一剎那, 卻有劍勢臨空。
仿佛極大的巨劍陰影投下, 帶來死亡的垂暮。
這就是秦軍嗎?
“哪怕是妖族太子, 也沒辦法抵擋吧。”林稚水感慨。
身後傳來聲音:“公子太過看得起我們了, 若是妖族太子, 那需得名士來對抗,或是用上陣法,此等簡陋方陣,哪裏是妖族繼承人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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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稚水轉頭一看:“咦,你不用上去排陣嗎?”
兵馬俑小哥笑道:“我是上一批的, 已經排過了。”
林稚水從他身邊走過,口中道:“是你們太謙虛了,那妖族太子再厲害,被你們亂入方陣中,九條尾巴亦難敵四面八方的劍勢。”
尤其,這不是普通的用銅戈銅劍去亂刺,而是群對單,氣勢連在了一起,被包裹在陣中的敵人,和一個人的劍尖對上,相當于和一群人的劍尖對抗,而對方身周的同袍,亦會趁此機會攻擊。
見兵馬俑小哥仍是不太相信的表情,林稚水也理解:“确實是我誇張了,或許妖族太子有別的方法逃離呢。”
兵馬俑小哥依然不見自豪的神色,甚至有些糾結,“要不,你看看?”
他也拿出了一張缣帛,還是動圖的。
帛上,是一條巨魚,自尾至頭,按照秦朝的度量,有約莫八百裏長。
自水裏往上冒,水從它身下往四周湧,被水刷得瑩潤的軀體在陽光照射下,銀燦燦恍若另外一個太陽。它吐息鼓鰭,則天昏地暗,它揚尾拍水,則驚濤駭浪。
人族的民居在巨魚陰影的遮蓋下,宛若螞蟻面對陰沉得快要塌下來的天。
林稚水不自覺屏住了呼吸,甚至覺得呼吸都是很大的聲音,會驚動巨大魚妖,令它尾巴一剪,從缣帛中游出,一口将他吞吃入腹。
卻有一須發飄飄的老者行出,站在民居最前面,人們自窗戶中偷偷掀開縫看他,臉上只有好奇,不見害怕。
老者手持玉筆,兩片袍袖于風中翻飛,令他似要乘風飛去。
巨魚哈哈大笑:“莊周,你要如何阻我?”
老者眸光鎮靜,提筆,以天地為紙,一枚枚墨字自筆下書出,圍着他飛撲。
隐約聽天道傳音——
“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
墨字從容遁入海水中,鑽出千裏之魚,揚鳍動日月,與魚怪相鬥。
看不出來勝負,只能看到風雲攪動,海浪翻湧,吞噬千山。
林稚水下意識“呀”了一聲,“山裏沒人吧!”
兵馬俑小哥笑道:“公子不必擔心,六國之民早有經驗,尋常還好,見巨妖時,絕不會離開名士大儒的庇護範圍。”
林稚水定睛看民居,便知他為何如此說。
海浪可不認人,一湧一伏間,數百裏波峰翻滾着白浪,一層接一層拍下,老者屹然不動,有蝴蝶振翅,好奇地繞着老者飛,小心翼翼停在他鼻尖。老者肅穆的眉眼一軟,“小蝴蝶,莫怕。”
懷中缣帛駕了輕風飛出,靜靜漂浮空中,排列的黑字一個接一個亮起。
林稚水沒看出來上邊寫了什麽文章,只知平地而起的一座座山峰,定然是文章所為。而新造的崇山峻嶺成為最堅固的屏障,海浪無法淹沒,拍打其上,黯然退去。
不傷一人一物,只驚動了栖息的蝴蝶,一道道陽光自雲裏投射,為它拍動的翅膀鍍一層金面。
老者凝視着蝴蝶,又往下書——
“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抟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裏,絕雲氣,負青天……”
鲲魚擊水,辄躍而去,向明背暗。
日光亮了鲲首,如同為它披挂透明薄殼,自腦袋慢慢印下,撫過魚身,拂過薄鳍,待尾巴迎風一曳,光滑的魚身化為鳥背,柔軟的羽毛于微風中輕蕩波紋,薄而透明的魚鳍挺立,伸成堅實有力的雙翼,剎那間,攜它飛至九天。
林稚水看得入了迷。
魔幻,绮麗,一幀一格,皆是畫。
“這是史官記載的場景。”兵馬俑小哥說,“妖族皆會法天象地,天為首,腹如地。若那妖族太子把身子一變,方陣奈何不了他。”
林稚水恍然回神,“不對啊,如果妖族太子能變得幾百丈高,他早就變了。”
比如被卡住尾巴那兒,他搖身一變,別說利用壓強坑他了,整塊地都能被他的尾巴撐破。
兵馬俑小哥聽罷,也有些疑惑:“或許是……以妖族年紀來說,他還小,沒長成,變不了那麽大?是了,他肯定還是妖族的幼崽!”
林稚水搖搖頭:“既然如此,其他妖族總能變吧,但是,我放火燒了妖城時,沒一個變大,沖出火海的。”
總不至于整個溟海城都沒有成年的妖怪?
兵馬俑小哥細細聽完林稚水的描述,脫口而出:“不可能!這樣的妖族,怎麽會引發人族的大災難!任何一位名士,都能夠全滅他們!”
林稚水回頭望了一眼缣帛中淩虛的巨鳥,深以為然:“我也覺得。”
那,問題肯定是出在世界上了。
林稚水把此前的賭氣全抛到腦後,又跑回了始皇帝面前,把自己的疑惑說了出來,“如果妖族那麽厲害,人族早就被吞并了。”
嬴政将空了的茶壺不着痕跡地往後推了推,“人族也變了。”
“人族?”林稚水喃喃,“對,現在人族沒人能寫出名著……”
“朕指的不是這個。”始皇帝擡手,一柄銘刻山河日月,渾身透露古樸的劍溫順地臣服于他掌中,“此為人道聖劍,人皇皆可掌控,然而朕之前一使才發現,它已有數千年沒能被人皇召出了。”
嬴政又道:“還有幻境,你是否以為它是朕成為英魂後,才通曉的能力?”
林稚水詫異:“難道不是嗎?”
始皇帝擡了擡眼皮,說得雲淡風輕:“那是陰陽家的本事。”
那瞬間,林稚水想過了很多。
黃帝的鏡子,就能讓他輕而易舉制住一直壓制他的妖族太子。
鄒子吹律,可引六月飛霜。
莊子書寫,無需鋪紙,淩空一寫就是文章。
陰陽家随手可塑幻境。
人族似乎,不,不是似乎,人族變弱了!
林稚水心跳漏了一拍,總覺得自己好像踩在了哪頭巨獸的牙齒上,随時會有陰影一合,将他吞吃入腹。
始皇帝淡淡道:“妖皇也變弱了。”
林稚水注意力被轉移:“咦,陛下您認識現任妖皇?”
“嗯,朕與他是同輩,也鬥過幾場,朕勝他一籌,他負傷而去,自那以後,妖族分裂。到不曾想,還能活到現在,再次當上妖皇。”
林稚水:“啊,我剛才就在想,如果有一個妖皇,之前妖族還出現的三個妖皇是怎麽回事——他們可是用自殒的手段,把咱們的圖騰給毀了。”
始皇帝瞥他一眼,意味深長:“九蓋——你們現在碰到的妖皇,重傷蟄伏起來後,可不會任由自己成為別的妖物的臣子。”
林稚水毛骨悚然:“您是說,他們都是被暗算去對付鳳凰的?”
嬴政沒有給他準确的答案,似是随口一說:“也或許是真心的,為了妖族萬世基業。”
林稚水:“……”
那也不沖突啊,被算計着,以為自己是為妖族去死,是自己的主觀的想法,然而暗地裏卻有推手,算計着一切,引導他們的思維……
林稚水晃了晃腦袋,“不想這些了,都是猜測。”轉了話題,眼瞳崇拜地望着嬴政:“陛下好厲害,幾千年前給妖皇留的傷都能影響他到現在。”
這題他會,妖皇變弱了,肯定就是受傷了!
“不是朕。”始皇帝眼眸微垂,“朕給他造成的傷勢只能令他傷筋動骨數十年,他如今的傷,傷及本源,甚至令他沒辦法奔跑,持劍都費力,稍微走兩步,便會心悸。倘若不是他底子足夠厚實,此刻已躺在屍骨堆裏,做具死屍了。”
林稚水聽到這話,卻是眸光一閃,夜明珠降下幽光晃動,随意往案面搭的手,甲蓋仿若鈎刀發亮。
嬴政一眼就看出來他的打算,毫不客氣地訓他:“收起你那幼稚的想法。”
少年很是不服氣:“哪裏幼稚了,此前是人族不知此事,如今知道妖皇已是強弩之末,還不趁他病要他命?綁走了他,将妖族精銳誘到陷阱裏,再以‘大鬧天宮’戰文坑殺,人族便可無憂矣!”
嬴政諷他:“誰去綁?你去?連區區一小兒都能壓得你擡不起頭,沒等你走近妖皇宮,就會被近衛拿下了。”
“我可以潛伏,可以當卧底,妖族太子不是想要我給他為奴為仆嗎,如果因為這個有機會接近妖皇,我願意!”
“你以為九蓋那麽好解決?會那麽輕易被粗陋的手段拿下?”
林稚水據理力争:“我知道有很多謀略是精妙的,可現在的情況是,妖皇不清楚我們已經知道他底細了,就該以最簡單的雷霆手段,打他個措手不及。”
嬴政反問:“以奇勝者,天時地利人和,人心把控,耐性比拼,智謀一環扣一環,哪有你這般用賭的?”
“越複雜的計謀,環節越多,其中變數就越多!”林稚水直言:“譬如二桃殺三士,假若晏子做此事前,先讓小人去挑撥那三位猛将的兄弟情,煽風點火後再賜下二桃,難保中間會不會有意外,讓他們發現有人搗鬼。”
嬴政皺眉:“個例……”
林稚水:“鄭國和胡國是姻親關系,鄭武公想要奪下胡國,問大臣們,哪個國家可以讨伐,他最寵幸的謀士直言胡國,鄭武公毫不猶豫把那謀士的頭顱砍下來,送去胡國,胡國自此對鄭國不設防,後來,被鄭國占領。”
嬴政:“此為算計人心。”
林稚水反問:“這是算計人心,我殺妖皇一個猝不及防,為何不是算計人心?”
嬴政倏而站起,袖子一拂,裝飾用的青銅燭臺跌落,砰然碎裂。
林稚水不怕他,少年黑眸執拗地盯着秦始皇看:“為什麽不能做?這确實不能稱之為精妙謀略,可是它未必不能成功。”
始皇帝怒而失言:“人族大劫若如此容易被化解,朕何至于活祭十萬兵馬俑!”
作者有話要說: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
……
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抟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裏,絕雲氣,負青天
——《逍遙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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