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徒費心力

此言一出, 萬籁俱寂。

林稚水沉默看着始皇帝,始皇帝卻是沉默地望着門扉,黑瞳裏壓抑着烏雲。

“活……祭?”林稚水幹啞着嗓音, “十萬人?”

始皇帝不言不語。

林稚水:“活祭十萬人?!”

軒窗輕掩,壁砌明珠, 通往殿中的路途, 雕着白玉小橋。橋下水銀流動,周朝蒼松翠竹點映幽靜,湊近一看,方知蒼松是木雕, 翠竹為翡翠。

天上有明珠作星辰,地上有水銀代河流, 秦始皇陵修建得富麗堂皇,兵馬俑們個個雕塑得栩栩如生, 秦朝能工巧匠确實有一雙妙手。

可現在得知兵馬俑是活祭而來, 林稚水只覺得汗毛倒豎, 徹骨寒意自窗縫門隙中鑽來。

“是什麽原因?”林稚水咬了一口下唇, 強迫自己和始皇帝黑沉沉的雙眸對視, “您不是會搞活祭的性格, 一定有緣由, 才令您不得已做了這個行為!”

少年從案後探出來, 雙手撐着桌案, 半個身子前傾,認真地看着秦始皇:“我不是秦民,您如果不想提,請告訴我,或者, 您可以直說,您不想說,我不會再逼問。但是,您不開口,我只當您默認我問了。”

始皇帝仍是靜默。

“好。”林稚水說:“按照您的說法,兵馬俑的存在必定是作用于現在,而作為受益者,我有知情權,我需要知道具體緣由,再來作出屬于我自己的判斷。”

嬴政眼中淤着冰冷的戾意,幾乎能讓人看到他為了止謗隕石上的刻字“始皇帝死而地分”,将隕石周圍的住戶全殺了——時的暴戾。

讓人絲毫不懷疑他下一刻就要拔劍殺了林稚水。

——他是千古一帝,同樣也是暴君,二者并不沖突。

少年仰着腦袋與始皇帝對視,萬斛珠光落入眸中,騰而化作蠟燭的燈火,點亮天衢。“您非要我自己去猜,随便我誤會您,或者産生別的想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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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劍已出鞘,又一松拇指,任由劍落回去,甩袖離去。

林稚水低聲:“傲嬌毀一生。”

走到殿門口的嬴政:“……”雖然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卻并不妨礙文韬武略都很優秀的始皇帝猜出來詞語的意思。

他腳步頓了頓,而後,一步踏出,“砰”地摔上門。

動作之用力,聲音之大,震得林稚水揉了揉耳朵。

好吧,好吧,哄。

畢竟,如果始皇帝真的生他的氣了,根本不會那麽情緒流于表面。

林稚水追了出去。

兵馬俑小哥作為護衛守在門口,目不斜視。林稚水從他身邊走過時,他嘴唇動了動,語速極快:“我們都是自願的。”

林稚水停住,“你是不是知道原因?”

兵馬俑小哥點頭,卻只是悶聲說:“如果陛下不說,我也不能說。”

林稚水:“……你怎麽只會這一句?”

小哥眼睛彎了彎:“伍長說我笨,容易說漏嘴,如果有人問起,就讓我只說這個。”

林稚水拍拍他的肩膀,“我去追陛下了。”

少年撒開腿就跑,長長的影子緩慢縮短,消失在廊的盡頭。

兵馬俑小哥聽着陵中唯一會出現奔跑聲,忍不住揚了揚嘴角。

昔日秦皇宮,誰也不被允許大聲跑走,至今,只有公子得此殊榮。

也難怪,這個墓室已經沉寂得夠久了,充斥着歲月的腐朽,少年的存在好像把美好的日光掬一捧進來,鮮活,明媚,陛下會把他當自家子侄看待,是人之常情。

想到意外飄進耳朵裏話,兵馬俑小哥心中嘆息一聲。

唉,希望公子能哄得陛下開心,陛下他那哪裏是生氣,他就是一直視那件事為自己的失誤,在小輩面前承認,十分難為情。

林稚水追着始皇帝的腳步,跑到了自己背書的地方。

貓貓扒着柱子,偷偷探頭。

嬴政瞥見了,沒好氣道:“滾進來!”

“好嘞!”林稚水快活地進去,目不轉睛瞅着始皇帝,也不說話。

嬴政擡手敲了敲書櫃,流光溢彩後,缣帛似是換了一卷。“怎麽不說話了?”始皇帝拿起缣帛,轉過身,斜林稚水一眼,“剛才不是還逼問得很理直氣壯?”

“我沒有逼問。”話是這麽說,林稚水的聲音還是不自覺地小了一度,“我只是在行使我的權利——不是權勢,不是貨財,就是……我應該知道的情況。”

始皇帝涼涼地扯開一個笑,把缣帛一遞。

“什麽?”林稚水展開一看:“林稚水?我的?”

仔細去看,缣帛上記載了從他出生到現在的情況,有一些他自己都沒記得那麽清楚了,可是缣帛上卻皆明明白白留下記載。

包括他剛說出的那句話,缣帛上竟也出現了。

唯一沒有的,就是他的思想。

嬴政再遞過來一張,是妖族太子的缣帛,和他的差不多。

“只要走入始皇陵中,朕的藏書閣就會将來者的一切記錄下來。此為史官的能力。”嬴政平靜地訴說,“其中能者可觀過往歲月,弱者,想知曉一個時辰前的事情都難。開始只是史官,後來,他們改稱為史家,史官只有史家名士方能擔任。”

林稚水恍然大悟。怪不得始皇帝會那麽了解他和妖族太子的性格,并且知道妖族太子的大名。

始皇大大玩代打,狐妖的性格卻自始自終沒有脫離本體,不然,以始皇帝的性格,哪裏會玩貓戲老鼠,直接雷霆一擊,絕不留任何僥幸。

林稚水喃喃:“史筆一言,公正無誤,不編造,不錯漏,不以心之所惡,惡意篡改事實。原來是這麽個意思。”

他嘆息:“陛下的史官真是厲害,若是現在的史官也能有這個本事就好了。”

這些都是情報啊!

情報是大多數勝利的基石,他能贏始皇帝,不也是提前知道了地形嗎?那也是情報的一種。

始皇帝對此并不覺得可惜,他冷硬地糾正林稚水的想法:“沒有的東西,就毋須多去想,把心思放在如何彌補短板上。”

林稚水乖乖聽訓:“是,陛下說的是。”

嬴政繼續:“昔年,朕心有所感,人道聖劍亦有所預兆,便命史官執春秋筆,卦師擇龜甲、蓍草,以歷史締結将來,蔔問天道。”

盡管始皇帝說起來時沒用什麽宏偉場面詞彙,林稚水仍是被牽着心神:“蔔出來什麽了?”

嬴政:“人族有大劫。”

林稚水眼巴巴等着後續。

嬴政稍頓,轉過身去,把缣帛放回,“沒了。”

“沒了?!”

“嗯。”

“只能算出這麽多?”

“不錯。”始皇帝終于不再吝啬,多吐出了幾個字:“兵馬俑就是為此準備的。”

——為了使秦軍能在大劫之中,再一次為人族而戰。

林稚水一激靈:“現在就是人族危難的時候!”

這句話一出,林稚水思維就活絡了:“是了,是了,妖皇會答應陪人族粉飾太平,确實有現任人皇以為的那樣,礙于皇室手裏那頁非常厲害的戰文。但,更多的是因為他自己受了重傷,滅人族的過程中,萬一顯露,容易引來禍患。”

這禍患,可以是人族,也可以是觊觎妖皇位置的妖族。

“等到妖族太子或者妖族聖女長成,就是他們撕毀協議的時候了。”

始皇帝回身,打量他:“腦子轉的不錯。”

林稚水眼睛一亮,忽又有些警戒:“您不會要說,‘可惜全錯’吧。”

嬴政有被少年的反應逗到,失笑:“可惜,沒錯。”

林稚水假裝舒氣:“那還好,我腦子還沒廢。”

始皇帝微微笑,慢慢地,又斂了回去,“不過,朕醒過來後,發現天地間的靈氣在流失,兵馬俑現在只能是兵馬俑了。”

林稚水眉頭一跳:“只能是兵馬俑……是什麽意思?”

嬴政不言不語,半阖了眼。

人族大劫此事,是舉國上下都清楚的。

那時候,妖族被壓得只剩三兩只龜縮山林,又由陰陽家構築幻境,保證無人外洩。

而他,準備組建陰兵,為人族,為萬世後的大秦,留下一支援兵。

作為一位皇帝,嬴政記憶力很好。他至今仍記得,秦皇宮外請求活祭的十萬精兵,眼中的光彩。

那群虎狼之軍臉上不見懼色,反而充滿戰意,請求他:“陛下,臣等聽說,活祭比死後再進入您的陵寝更能保存實力,臣等請求——”

十萬秦軍齊齊跪下,聲勢凜然。

“活祭!”

“‘只能是兵馬俑’,意思就是……”

始皇帝睜開眼睛,平靜地道出:“活祭屬于徒費心力,他們白死了。”

大劫真不愧是大劫,絕不給你一星半點走捷徑的機會。

兩人沉默良久。

林稚水忽然道:“對不起。”

始皇帝眼睫動了動,“怎麽突然道歉?”

林稚水是十分的認真:“我不該逼問您,讓您想起了傷心事。”

嬴政瞧他一眼,跳過了話題:“朕留了不少書在鹹陽近處的一處宮殿裏,尚未更名,人多以‘阿房宮’稱它,宮裏藏有諸子百家的獨門秘技,你離開後,可以去看看。”

——“阿房”,西安一帶方言念為“窩幫”,即那邊。秦人稱“阿房宮”,就是“那邊那座宮殿”。

林稚水臉上的表情頓時有些微妙。

嬴政眼皮一跳,“有事就說。”

林稚水有些怕秦始皇接受不了,看了他好幾眼,才幹巴巴道:“阿房宮……被後來人一把火燒了,裏面的典籍也……”

作者有話要說:私設,這個世界的阿房宮,是建成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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