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一線之隔

那抹涼意離開眉心, 黑袖一拂,林稚水眼前現出光明,刺激得雙眸眯起, 去瞧衣袍上的彤雲紋。

他神情還有些恍惚。

傳國玉玺?

始皇帝給了他傳國玉玺?

不過……“怎麽只剩下精魄了?”那麽大塊實體呢!難道被誰毀了?!

嬴政笑了一聲,短促, 涼寒, “一塊破石頭,要它作甚。”

林稚水懵懵懂懂地點頭。

腦子裏還在消化着玉玺精魄給的使用信息。

怪不得始皇帝要教他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消息,他之前還在想,光是死背書, 地形萬一有變,對不上怎麽辦。原來, 大頭在這兒。

——當然,如果學不好, 就只有缣帛了。

他通過傳國玉玺, 能夠溝通天道, 察看附近的情況。不過, 以如今的實力, 想要驅使玉玺, 需要損耗精氣。

“林稚水。”

林稚水仰頭:“陛下?”

壁鑲明珠, 續着白晝。模糊了始皇帝眼中情緒:“你可以走了。”

林稚水有些懵:“您不教了嗎?我還沒學多少東西呢。”

嬴政眼尾一挑, 嫌棄道:“以你的資質, 也就只能學那些了,快滾快滾,收拾東西,連夜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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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眼尾紅紅,“我舍不得您, 好歹相處了那麽久,讓我過個夜……”

嬴政邁腳,質地細密的袍服蹭過少年手臂。言語中十分不耐煩:“少這麽扭扭捏捏。你又不是我兒子,還想一直賴在這了?”

兵馬俑小哥抱着包袱過來,“陛下讓我收拾……您的東西都在裏面。”被眼睛紅紅的少年注視着,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小聲:“我送您出去。”

林稚水扭頭,望着始皇帝的背影,很是不敢相信對方的絕情——嬴政只離着他六步遠,似乎沒有半點不舍,這步子還越來越多,徑直通向殿外。

林稚水半是委屈,半是不解:“那我走了,你在陵裏做什麽?”

始皇陵那麽悶。

始皇帝依然沒停下腳步,“你是朕兒子嗎,還管朕的事。”

林稚水:“爹!”

嬴政:“……”始皇大大眼角一抽,似乎從沒見過如此混不吝的人。

他沒好氣道:“朕兒子也不能管朕。”

林稚水:“爹!”

嬴政:“……”

“練兵。”始皇帝松了口,卻仍是一貫的嫌棄口吻:“你在這裏耽誤了朕那麽長時間,怎麽,還想再耽誤下去?”

少年濃墨睫毛一壓,投下暗影,“不耽誤您了!”咻地站起來,氣呼呼地往外走,包袱也不要了,禮數也不講了,直接從始皇帝身邊越過去。

嬴政寥寥一掃,對于少年故意甩袖子,打在他袍面的舉動依然不動聲色。

兵馬俑小哥默默抱緊了包袱,低着頭跟過去。

公子真不愧是公子,還敢對陛下發脾氣。

林稚水行過廊中光怪陸離的光景,目不斜視經過翡冷翠的雕塑,故意踢歪地上薄毯。

出陵墓的路走到一半,滿肚子的氣也消了。林稚水倏地停下腳步,轉身,就看見一直跟在他身後的兵馬俑小哥。

小哥:“公子?”

林稚水停在拐角處,長明燈半明半暗地亮着甬道,“我回去和陛下好好告個別。”

哪曾想,剛走一步,素來很好說話,對他和氣又恭敬的兵馬俑小哥伸手一攔,為難地:“不行哎,公子,您還是趕緊走吧。”

林稚水怔過之後,目光裏的憤怒幾乎化作實質:“他吩咐你的?一刻也不許我多留?”

兵馬俑小哥垂首,不敢說話。

林稚水氣笑了,“我是什麽洪水猛獸嗎,要趁着吉時到前趕我走?”

小哥撓撓頭,停了好幾息,才憋出來一句:“……您想坐車嗎?”

林稚水:“……”少年露出一個燦爛到詭異的微笑,“好啊!”

兵馬俑小哥一刻也沒離開林稚水,仿佛怕他到處亂走。也不知道小哥怎麽聯系的,很快就有一輛青銅馬車駛到,林稚水直接進了內室坐好,風偶爾撩起窗簾,恍惚能看到有手腕在擡動。

車子還沒駛出去,少年就從窗口一跳,包袱也不要了,轉了個拐角,自己往外面去。

車子停了下來,兵馬俑小哥看了看他充滿不高興的背影,又探頭進內室,只見滿車廂的潑墨,還有大大的兩個字:“不送!”

始皇陵很大,林稚水一怒之下徒步走出去,到了外頭,大腿都有些沉,少年氣性大,愣是不肯在門口休息,又多走了五公裏路才停住。

吹着夜風,林稚水熱乎乎的腦子有些清醒了,總感覺始皇帝的态度有哪裏不對勁。

到底是哪裏不對呢……

林稚水靠着石頭坐下去,對着陵寝的方向思考,順帶拔了一根草,手指靈活地開始編織小兔子,全程心不在焉。

奇怪了,哪裏不對呢……

林稚水一時半會也想不通,把草兔子一扔,順着直覺就要往回走。

一步踏出,“砰——”撞上了透明的屏障。

林稚水擡手按摸,好像在碰一堵牆,敲一敲,厚實的回聲傳開。

少年眉峰忽如其來跳了跳,潛意識裏的不安如魚出水,異常顯眼。

閉上眼,勾動識海玉玺,精氣決堤似地往裏面灌。天地一震,四方信息緩緩注入他腦海,林稚水此刻仿佛靈魂出體,高立雲端,山川河流盡入眼底。

假如林稚水能看到自己的臉,就能發現它非常白,白得就像一張脆弱的白紙。

——現在動用傳國玉玺的威能,對于林稚水來說,還是有些勉強了。

靈識飄忽,破除迷障,往秦始皇陵探去。

門是完好的,牆是完好的,裏面的人亦是完好的。

始皇帝真的在練兵。

他負手立于最前方,露臺下,是秦兵赳赳,手持銅戈。随他一聲:“啄。”長戈一舞,尖鋒啄擊。

飒飒之聲,仿若滾滾驚雷。

“砍。”

大秦銳士氣勢如鯨吞,長驅萬裏,銅戈重砍,腳下磚石忽地振風,戰意直沖雲霄。

林稚水心神一松。

是他想多了。

正要散開玉玺威能,緩解一下有些抽疼的識海,便見那兵馬俑小哥走來,立在始皇帝身後。

始皇帝:“走了?”

兵馬俑低首:“是,很生氣,已經跑遠了。”

始皇帝垂眸:“唔。”

雲遮住月光,仿佛有手撷了月亮。而秦始皇陵的顏色,忽然沒那麽深了。

林稚水眨了一下眼。

眼皮壓下擡起的那一息時間裏,始皇陵驟然褪色。

一點一點,像是籠罩的彩色輕紗被揭開,露出灰土。色調愈來愈暗,漸漸地風起,檐角牆根慢慢沙化,飄向遙遠的天際。

兵馬俑小哥的身體同樣在褪色。

彩色的兵馬俑似乎被滋上了泥土,自雙足往上,冉冉升高,須臾間,罄盡了色彩。

最後一個字答完,便成了一座泥雕,回到兵馬俑坑中。

而始皇帝,依舊在練兵。

“勾。”

秦兵神色平靜,隊列仍然整整齊齊,無有慌亂,身上彩色慢慢褪去,腳不能踏,腰不能動,長戈勾挑,斜上時,泥塑延上,自雙手,寸寸漫到戈杆,轉瞬,明珠光芒下尖銳的鋒刃,成了鈍器。

始皇帝的身體,亦是從腳開始,寸寸消散。

他凝望着泥兵們,平和,緩慢地:“收。”

然而,素來令行禁止的秦軍,卻再無一人回應。

林稚水眼角似要裂開了,拼了命地往玉玺裏灌注精氣,完全不顧及身體的承受能力。

最後一句……

請讓我和他道個別!!!

然而,力有未逮,林稚水不顧一切地驅使着玉玺的能量,去靠近始皇帝,靈氣形成的浪潮不斷往前,一波滾推一波,少年支撐不住,膝蓋“砰”地半跪,潮乎乎的地沾濕了布料。

浪潮,停在了始皇帝一線之外,不得寸進。

林稚水眼睜睜看着對方從容而立,整個人消散開,眼眸仍舊黑沉,哪怕面臨消失,也不能讓那雙眼睛有任何動搖。

三道門落下,始皇陵關閉,隔絕了一切。

與天地的聯系就在此刻令人措手不及地斷掉,林稚水身體一歪,精血噴出,打濕了衣襟與泥地。

手指顫了顫,少年咬破嘴唇,硬是将身體支起來,顧不上渾身經脈腫痛,一步一步往五公裏外的始皇陵走。

始皇帝消散了,攔着他的屏障,自然也沒了。

汗水從林稚水額頭,劃過眉梢,滑進眼睛裏。眨一下,眼尾就是一顆水珠。

待身體稍微松快了些,便越走越快,漸漸地跑了起來,月亮開了天窗,把銀芒打在少年身上。

林稚水跑回始皇陵大門口,然而,整個始皇陵都不見了蹤影,像是沒存在過一樣,只有他的包袱孤零零在地上,伴着落下來的礫和風吹來的沙。

林稚水怔了許久。

和太白先生那一次不一樣,他完完整整地和師父道了別,卻因為賭氣,失去了和始皇帝告別的機會。

怔愣過後,林稚水蹲了下去,伸手去碰包袱,手指與它相觸的瞬間,包袱化作飛灰。

——像也在秦始皇陵裏,經歷了兩千年的歲月痕跡。

少年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真實能觸碰到的最後聯系,也沒有了。

不……

等等!

還有一個地方!

林稚水閉上眼睛,靈識“唰”地沖進文字世界,顧不上和其他人打招呼,就跑進了秦始皇陵中。

56.25平方千米的占地面積,林稚水耐下心去,将嵌實的地磚全踩了一遍。

什麽人也沒有。

林稚水心裏有些堵,嘆着氣來到正殿,把門一推,“啪嗒”,一塊木牌子從門縫處掉下來。

林稚水彎腰拾起來,便見上面刻着“勤思”“戒躁”“多觀察”“用可用之物”四組話。

是始皇帝寫給他的話!

林稚水目光閃動,收起木牌子,往書房跑去。

四處翻找,在始皇帝挪動過的那一格缣帛下,發現了一塊木牌。上邊刻着“都背了”。拿起缣帛抖了抖,看上邊的字,果真換了新內容。

少年現今是半點不覺得背書辛苦了,望着滿屋子白缣帛,一聲歡呼,又往大浴池去。

裏邊已經沒有了水氣,也沒有輕微的冷香鑽鼻。

林稚水想起那天自己其實是一路問兵馬俑問過來,滿腦子轉着答案,沒意識過來,就已經推門跑始皇帝浴室裏了,便忍不住輕咳一聲。

還別說,真不愧是當皇帝的,那果子真好吃,甘美多汁,比他市集裏買的更甜!

少年可惜了一下以後可能吃不到了,認真搜查,在他跪下接受傳國玉玺的地方,果然也有一塊木牌,刻的是“膽大妄為”。

膽大妄為什麽?

“膽大妄為進您的浴室?”林稚水抛了抛手裏的木牌子,很是恃寵而驕:“那您不還是提前料到了,在這兒給我留了牌子?”随即也将它和其他木牌搭一塊。

林稚水又跑了很多地方,木牌已有了大堆,都不方便拎在手上,林稚水只好找了個盒子來存放着。

只有一個地方沒去了。

林稚水來到嬴政的寝殿外,卻有些近鄉情怯。

按照大圓滿結局的慣例,說不定他一推門,就看到靈魂體的始皇大大了呢?

林稚水把手放在木制門上,推了推,沒推開。

微微用了些力道,還是沒有推開。

再用力推。

“啪——”

“哎呦!”

門依舊沒能被推開,一個東西掉下來砸他頭上,又彈去了地面。

林稚水盯着地上的木牌三秒,撿起一看,銀鈎鐵畫,龍飛鳳舞幾個大字——

朕的寝殿,你也敢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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