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推開病房的門，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江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那天晚上，淩響是被直升機救下山的。多日沒有進食、寒冷、虛弱，雖然幾乎致命，但總算是救援及時，這一連幾天下來，雖然還要留院觀察，但至少已經能夠下床走動，看起來除了虛弱一點、臉色蒼白一點以外，也沒什麽大問題了。

說到問題，江越覺得自己的問題更嚴重一點。

「江先生又來探病嗎？淩先生剛剛吊完點滴，說是想到花園裏走走。」

「謝謝。」江越微笑著向好心的護士道了謝，轉身走向電梯。

淩響在躲他。

有這樣的覺悟，大概是在淩響可以下床走動後第三天。不管什麽時候來，總會得到「淩先生剛去吃飯」、「淩先生說想到處走走」、「淩先生剛……」諸如此類的告知。

江越想，大概是淩響所在的病房位置實在太好了，只要他從門口進來，淩響就能在窗口看見，然後躲開。

他當然也想過給淩響換一間病房，但是跟一個暴發戶比有錢，顯然是不理智的。

一邊哀嘆著一邊走進花園，這時正是午後，走動的人很少，一眼望去，只能看到兩三個病人坐在花園裏，江越在花園裏轉了兩圈，甚至跟那些病人攀談了一下，都沒能找到淩響。

有些挫敗地在花園的椅子上坐下，江越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不是不明白淩響在意的是什麽，也知道要淩響就這樣放下過去接受他不太可能，但是一想到鬧得差點出人命，也仍在原地踏步，就覺得有些沮喪。

當然他也知道像淩響這樣在網絡游戲裏喜歡随時裝不在，糾結起來随時會挂電話關手機不回簡訊，一不小心刺激大了還會躲得不見蹤影，指望他突然開竅是不切實際的。

但是想起那天晚上淩響打給他的電話，他又覺得，事情并不是那麽讓人絕望。

「唉……」又長長地嘆了口氣，江越終於站了起來。

看來今天也是見不到人了。

他轉過身，正要離開，卻突然看到樓上某個病房的窗前有什麽一晃而過。

江越心中一動，快步走回室內，連電梯都等不及，拉開防火門就順著樓梯跑了上去。

門被推開時，淩響臉上分明的失措讓江越突然生出了一絲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喲！」他微喘著氣，朝淩響打了個招呼。

淩響坐在病床上看著他，半晌才突然跳下床，跌跌撞撞地要往門外沖。

江越伸手攔腰截去，順勢将站立不穩的人抱在懷裏，一直帶回到床上，才長長地吐出口氣：「跑什麽跑！」

淩響垂下眼，抿住了唇。

「身體還虛弱著，摔倒了怎麽辦？」

淩響沒有回答。

「為什麽要躲我？」

「……我沒有。」

輕巧的三個字，成功地點燃了江越壓抑已久的怒火：「沒有？你擡起頭，看著我再說一遍。」

淩響沈默了，過了很久，才慢慢擡起頭，蒼白的臉上已經一片平靜：「我沒有，你多心了。」

江越看著他，怒氣就這樣突然滅掉，只剩下無法擺脫的難過。

他拉過椅子在床邊坐下：「好，是我多心。既然你沒有躲我，我們來說說那天的事吧。」

淩響低著頭不說話。

「為什麽要到樵東山？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吧？你要是再自殺，我就删賬號……」

「我沒有！」這一次，淩響的聲音高了一分。

江越盯著他：「那為什麽最後還差點丢了命？」

淩響又沈默了。

「說話。」

「……迷路了。」淩響的回答卻出乎江越的意料，「我沒有想要自殺，我只是迷路了。」

江越哭笑不得地坐在那兒，剛壓下去的怒氣又冒了起來：「迷路？迷路為什麽不打電話求助？我和葉庭書給你打電話的時候，為什麽不接？」

淩響抿了抿唇，他無法反駁。

也許最初并不是為了尋死，但是發現自己迷路的時候，心中是真的生了就這樣去死的念頭。

「為什麽要去那裏？」江越又問了一遍，聲音溫柔得讓人想落淚。

淩響慢慢地閉上了眼：「……去找庭宇。」

江越一驚，卻沒有馬上說話。

「可是找不到……」淩響呢喃著，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已經死了。」江越打斷了他的話，看著淩響渾身一震，他只覺得自己的心也随之一顫，可是他沒有停下來，「你知道的，他已經死了，為什麽還要去找他？」

「我不知道……」

「是因為我嗎？」

淩響幾乎沒有思考就脫口而出：「不！」

「你最後為什麽要打電話給我？」

「我不知道……」淩響搖頭，看起來既迷茫又無助。

江越盯著他：「那個時候，你想見我，對嗎？是因為我讓你動搖了，所以你才到那裏去，你想藉葉庭宇來擺脫這種動搖，對嗎？」

「不對！不是的……」淩響拼命地否認著，最後一聲聲否認就化作了嗚咽，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臉上因為痛苦而變得扭曲。

江越說不下去了。

他并不懼怕拒絕，也做好了長期跟淩響心中的葉庭宇ＰＫ的準備，但他知道這時并不是一個好時機。

若這個時候強制将淩響從過去剝離，讓淩響正視內心，逼淩響面對現實，他也許會在無處可逃之下接受自己也不一定。

只是這樣的方式，也比其他方式更讓淩響痛苦。

江越舍不得。

病房裏一下子就安靜下來，讓人窒息的沈默彌漫開來。

終於，淩響慢慢地放下了手，呼吸裏似乎還帶著哽咽的輕顫。

「江越，我不行的……」

江越沒有說話，甚至臉上的表情都沒有變化，好像只是在等淩響說下去。

淩響沈默了很久，頭也一直沒有擡起來。

「我不可能忘記他，也不想忘記他……我沒辦法對你、對你……」

「我說過要你忘記他嗎？」看著淩響慢慢握緊的拳頭，江越突然打斷了他的話，「你能不能忘記他，我一點都不介意，你介意什麽？」

淩響似乎愣住了，擡頭望著江越，一時間像是什麽話都說不出口。過了好一會，他才重新垂下了眼，苦笑著搖了搖頭：「算了吧，就這樣……」

「如果我不想算了呢？」江越的聲音始終堅定，「我不介意你心裏還記著他，也不強求你馬上接受我，我可以等。」

「可是這樣……」淩響閉上了眼，聲音輕得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可是這樣……很痛苦啊。」

「我不覺得是痛苦。」

「可是我覺得！」淩響終於忍不住低吼一聲，像是再堅持不住，慢慢地彎下身去抱住了頭，「放過我吧……」

江越低頭看著他，那種極力抵抗著什麽的姿态帶著無法掩飾的痛苦，讓人覺得也許再逼近一步，這個人就會崩潰。

最後江越終於輕嘆了口氣：「你的痛苦，不正是因為你沒辦法拒絕我嗎？」

「不是！」淩響近乎尖叫地否認，他只是把頭抱得更緊，「我不會愛上你，我不可以愛上你……所以求求你，放過我吧……」

話說到最後，聲音已經輕得幾乎聽不見了，只剩下帶著哽咽的氣音，痛苦無處遁形。

江越突然覺得有些難過了。明明無法拒絕，明明已經動了心，明明是這樣痛苦，為什麽還要抗拒，苦苦掙紮？

他忍不住伸出手，抓住了淩響的手。他想要打破這個人用以掩藏內心的脆弱外殼，想要看清楚這個人的痛苦，并将之一一抹去。

就在他捉著淩響的手用力掰開時，他看到了淩響的眼淚。

無聲，絕望，以至於江越完全忘記了動作，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誰都沒有動，過了很久，江越才慢慢地湊近，輕柔地吻上了淩響的眼。

肌膚相觸的剎那，淩響的身體劇烈地震動了一下，他如驚弓之鳥般地推開了江越，踉跄地往門外跑去。

江越被推撞得跌倒在地上，再要去捉淩響時已經來不及了。

看著被撞開的門，江越苦笑一聲，無力地往身後的牆壁靠了靠，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之後幾天，兩人再沒有見過面，直到淩響出院那天，江越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大清早就開車到醫院，替他辦了手續，将他送到了家樓下。

一路上淩響都沒有說話，直到車停在大廈門前，他才低聲說了句「謝謝」。

江越想伸手攔著他，淩響卻比他更快地推開了車門，退到離車四五步遠處，才回過身來。

他似乎想說話，卻又遲遲沒有開口。

江越也停下了動作，只是半俯著身在車裏望著他。

最後淩響低下了頭：「我先上去了。」而後便逃也似的走進了大廈裏。

江越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大廈入口的玻璃門後，好久才慢慢坐正了，往座椅椅背上靠了靠。

通關的獎勵都已經看見了，可是找不到打倒Boss的方法，這真是讓人歡喜讓人愁的狀況啊。

江越一邊想著，一邊點了煙，卻直到煙灰落下燙痛了手，他才深吸了一口，驅動了車。

然而還沒到家，他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特別設置的鈴聲，不需要看就已經知道來電的是誰，江越心裏一驚，将車随便往路邊一停就抓起了電話。

「淩響，怎麽了？」

淩響死死地盯著計算機屏幕，好友列表上那個象征好友在線的綠燈顯得格外刺眼。

他握著手機的雙手不可控制地顫抖著，聽到江越略帶焦急的問話時，他幾乎害怕得想把手機挂掉。

「淩響？」電話裏的人又問了一遍，聽起來更焦急了。

淩響的目光沒有從屏幕上挪開，只是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問出口：「你……回到家了嗎？」

「怎麽可能，我還沒到家呢。」江越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苦澀，卻始終溫和。

這後面他再說了什麽，淩響就再沒有聽進去了。好友列表上七滅七生前面亮著的綠燈就如同一個巨大的黑洞，随時要将他吞噬。

你是誰？

一句話，三個字，他重重複複地打了無數遍，卻始終沒有發出去。劇烈的心跳讓他覺得好像有一只手狠狠地抓住了他的心，抓住了他的咽喉，讓他無法呼吸。

而在他彷徨之際，卻聽到一聲輕響，屏幕上好友列表的圖标閃爍了起來，提示他有新的訊息。

「好久不見。」

幾乎在打開訊息窗口看到七滅七生這個名字時，淩響就覺得眼前一黑，而後過了很長的時間，他才看清楚對方發過來的訊息內容。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明知道不可能，淩響卻還是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鼠标。

對方等了一會，見他不說話，便又發來了第二條訊息：「在嗎？」

淩響深吸了口氣，才顫著手發出訊息：「你是誰？」

「是我啊，你忘記我了？」

「庭宇……」淩響握著鼠标的手用力得指節泛白，直到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才猛地回過神來，看著屏幕上那語氣格外熟稔的話。

「你是誰？」重新将問話又打了一遍，淩響咬住下唇，「盜賬號的？」

「讨厭，是我呀，我把賬號拿回來了。」

淩響幾乎将下唇咬破，指尖落在鍵盤上，卻再打不出一個字。

屏幕上的訊息卻還是一條接一條地出現：

「怎麽，不信？來打一場你就信了。」

「阿響，你怎麽了？」

「你忘了我了？」

淚水開始一點點地模糊了雙眼，淩響低下頭，淚水就如斷線珍珠般落下，砸在地上發出讓人害怕的輕響。

他的手不斷地顫抖著，以至於短短的一句話，他打了很多遍，才打正确：「我很想你。」

對方沈默了很久，久得淩響甚至開始害怕下一刻就會看到七滅七生下線的系統提示時，新的訊息才在屏幕上出現：「我也是。」

淚水更是止都止不住，淩響低啞地哭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是為這夢一樣的奇跡，失而複得的驚喜，驚惶、疑慮、害怕？或是為了那他連想都不敢想的心底深處的複雜情緒？

「來ＰＫ吧，輸一次脫一件裝備，怎樣？」

──來ＰＫ吧，輸的人脫一件裝備，怎樣？

──為什麽要脫裝備，脫了更容易輸吧？

──怕輸的話，脫衣服代替也行。

──滾！

似曾相識的對話讓他最後一絲疑慮都滅掉了，他已經忍不住相信，在網絡另一邊的人，就是葉庭宇。

「來ＰＫ吧，老地方。」

屏幕上又有新的訊息出現，淩響盯著看了很久，才操控著自己的人物，走到傳送點，選擇了傳送至月光森林。

月夜之下的森林似籠罩著神秘的氣息，空蕩蕩的沒有一絲人氣，淩響心中微緊，操控著人物走動了一下，卻找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是夢嗎……

淩響忍不住想著，屏幕中央卻突然跳出了一個比試申請。

淩響飛快地轉過視角，然後就看到了站在傳送點外的黑暗術士。

暗紫色的法袍，始終帶著一絲嘲諷的微笑，從來沒有改變過。

他下意識地選擇了接受比試。

畫面迅速切換，冷笑著的黑暗術士毫不遲疑地揚起手中的令牌，黑色煙霧陡然升起，淩響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月神之響身上已經連中了兩個負面狀态。等到他退了兩步，祭起驚雷，新一輪的攻擊卻已經降臨，月神之響的施法動作被打斷，淩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銀袍法師的生命值以驚人的速度下降。

LOST。

偌大的字樣最終出現在屏幕上，宣布著這場比試的結果，聊天欄中也出現了對方發出的訊息。

【當前】七滅七生：你輸了哦。

淩響茫然地打開了裝備界面，脫下了一件首飾。

【當前】七滅七生：丢出來嘛，不然一會ＰＫ到一半你穿回去怎麽辦？

淩響遲疑了一下，還是順從地将那件首飾丢在地上，屏幕上的黑暗術士走上前一步，那首飾就不見了，顯然已經被對方拾取。

【當前】七滅七生：再來？

看著又一次跳出來的比試申請，淩響沒有拒絕。

網絡那邊的人一如既往地技術很好，他根本沒有多少還手之力。輸一次，脫一件裝備，裝備越少，能力越低，輸得越快……到他将一身裝備全部脫掉，也不過是十來分锺的事。

新的比試申請沒有出現，淩響等了一會，終於忍不住自己發出了申請。

然而這一次七滅七生選擇了拒絕，淩響甚至還沒來得及想清楚這是什麽狀況，那身穿暗紫色法袍的黑暗術士已經又一次舉起了手中的令牌。

【當前】七滅七生惡意攻擊您，您可以在十分锺內進行反擊。

為什麽？

淩響腦海中只剩下這一個疑問，相同的問句也發送了出去，對方卻沒有回答，只是更密集地施放攻擊法術，月神之響甚至沒有做出多少反應，就已經被徹底結束了生命。屏幕上白光爆開，一閃之後淩響看到的已經是城內複活點的景色了。

「庭宇……」他忍不住低聲叫出那個人的名字，一邊慌亂地去翻好友列表，七滅七生名字之前的綠燈卻幾乎同時暗了下去，顯示著對方已經下線。

淩響的所有動作都随之停頓了下來，他怔怔地看著屏幕，幾乎要懷疑剛才的種種不過是一場夢。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隐約聽到了敲門聲。

密集而急促，每一下都像是敲門的人用盡全力地捶在門上，砰砰的悶響間還夾雜著江越的聲音：「淩響，快開門！淩響！」

淩響的動作很遲緩，如同電影中的慢鏡頭，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站起來走到客廳門前，手搭在門把上，卻遲遲沒有打開門。

「淩響！」江越甚至已經放棄叫他開門了，只是不停地叫著他的名字，敲門聲反而停了下來，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什麽。

淩響又遲疑了一下，才扭開了門。

而幾乎同一時間，門鎖也被打開了，江越匆匆地推門而入，目光相觸，兩個人都是一驚，江越一手就捉住了淩響的肩膀，将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才長長地松了口氣。

「吓死我了。」

淩響沒有回答，江越帶著他坐到沙發上，才意識到他的不對勁。

「淩響？」

淩響還是沒有一絲反應，呆呆地坐著，失魂落魄。

江越皺起了眉頭，回憶起剛才那通讓他心驚膽戰的電話，突然就像想到了什麽。他沒有再遲疑，猛地站了起來，快步走到淩響的房間裏。

計算機還開著，屏幕上依舊是游戲畫面，江越根本不須仔細看，只從屏幕中央那法師的外表就已經明白了。

「淩響，你的裝備呢？」

淩響還是沒有回答他，好像什麽都聽不到。

江越心裏越發地害怕了起來，他用力地握了握淩響的手，又叫了他一聲，見他始終沒有反應，他才終於咬了咬牙，又返身走向房間。

這一次是另一間房間，他知道那裏還有一臺電腦，也許曾經屬於一個叫葉庭宇的人。

計算機很快就啓動了，江越運行了《無盡Online》，飛快地輸入了七滅七生的賬號密碼。

顯示驗證進度的魔法陣圖案緩慢地轉動著，半晌之後突然停止，屏幕中央跳出來一個提示訊息：賬號或密碼錯誤，請重新登入！

江越吓了一跳，卻已經明白發生什麽事了。但他還是不死心地又将登入賬密重新輸入了一遍，得到相同的錯誤提示後，他才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從來沒有想過要賣掉這個賬號，現在無法登入，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被盜賬號了。

這問題可就嚴重了。

重新回到客廳，淩響還坐在沙發上，甚至連動都沒有動。

江越在他身邊坐下來，強硬地扳過他的身體：「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的裝備呢？」

淩響只是怔怔地看著他，沒有回答。

江越忍不住又皺了皺眉，淩響的反應讓他突然覺得，現在的情況似乎比單純的盜賬號還要糟糕，但最終他只能壓下心裏的不安：「說話，淩響。」

淩響張了張口，最終卻只是低下了頭，什麽都沒說出來。

「是盜賬號……嗎？」終究是江越先說出了口。他還記得淩響在電話裏問他，是不是已經回到家了，也就是說，淩響可能是看到了七滅七生上線。

淩響的身體分明地一震，低著頭的模樣看起來格外無助。

「是盜賬號吧？你遇上了那個盜賬號的？是他把你的裝備騙走了？他說了些什麽嗎？」

連串的追問沒有任何響應，過了一會，江越突然反應了過來，一低頭就看到了淩響臉上的淚。

他已經不記得這是自己第幾次看到淩響落淚了。每一次都是因為同一個人，每一次都那麽傷心絕望，以至於他有時也會忍不住想，自己的勝率是不是真的太低了。

「別哭。」他用衣袖笨拙地擦去了淩響臉上的淚，「有辦法找回來的。你別急，裝備也好，賬號也好，都能找回來的。」

聽到他的話，淩響卻搖了搖頭。

江越不明白他的意思，心裏卻莫名地升起了一抹不安。

果然，接下去他就聽到淩響說：「不是……不是盜賬號。」

「不是盜賬號……那是什麽？」

淩響終於擡起頭，雙眼通紅，哽咽得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說出話來：「是……庭宇。」

「別胡說！」江越下意識就否認。

「我沒有，那是他，我知道的，那是他……」淩響只是搖頭，通紅的雙眼裏透著瘋狂，他死死地看著江越，不斷地重複著相似的話，不知道是想說服江越，還是說服他自己。

江越說不出話來了。他只覺得毛骨悚然，他并不是害怕那些無法解釋的靈異，他只是被淩響吓到了。

他用力地握緊了淩響的手，卻能夠感覺到那只手一直在顫抖，那麽清晰，讓他根本無法忽略手的主人此時的激動。

他想了很久，才開口：「淩響，你冷靜下來聽我說。」

淩響閉上了嘴，臉上蒼白得吓人。

「那個賬號是我花錢買下來的，已經更改了登記數據，修改過密碼。而葉庭宇也已經死了，是你親眼看著他斷氣的，他不會、也不可能再登入那個賬號，明白嗎？我不知道你遇上了什麽事、那個人跟你說了什麽，但那都只是一個該死的盜賬號的賊，該死的騙子而已……」

「不是的！」淩響打斷了他的話，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激動。

「淩響！」江越更用力地握緊他的手，企圖讓他冷靜下來。

淩響卻拼了命似的抽回自己的手，往後退了好幾步，直靠到櫃子上，他才搖頭道：「那是庭宇，我知道的，我不會認錯的……」

「葉庭宇已經死了！你告訴我死人要怎麽上游戲？」江越也有些激動了。

「是他，一定是他！」淩響根本聽不進任何話。

江越快步走到他面前，抓住淩響的肩膀要他正視著自己：「那只是一個騙子而已！你的裝備都被騙走了還不足夠說明事實？葉庭宇都死了一年多了，屍骨都化成灰了，你是要告訴我你遇到的是他的鬼魂嗎？」

淩響的一切聲音動作在這一刻戛然而止，江越慢慢地松開了手，目光卻始終鎖在淩響身上。

他不敢确定淩響是不是冷靜下來了，那種詭異的寂靜看起來就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一樣讓人不安。

「是鬼魂啊。」不知過了多久，淩響開口，說出來的話卻讓江越心驚膽戰。

「淩響……」

淩響靠著櫃子慢慢地坐倒下去，看起來茫然又無助。

「一定是……所以他才不理我，不跟我說話了……他是在怪我……」

「淩響？」江越跟著蹲了下去，淩響越來越糟糕的狀态讓他覺得害怕，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确定眼前的人不會消失，「那不是葉庭宇，那只是一個騙子……」

手觸及淩響的一剎那，淩響卻激烈地掙紮了起來，拼命地往旁邊挪了好幾步，才重新停了下來，看著江越的目光裏竟帶著恐懼。

「不要過來！」

「淩響？」

淩響卻像是完全沒有聽到江越的話，只是抱住了自己的頭，像是不願再看江越一眼，嘴裏喃喃地重複著：「我沒有……我沒有背叛你，庭宇，我沒有……」

江越看著他，也逐漸停止了動作。

因為他突然發現了，那藏在細碎的話語裏，如針一樣的字眼。

背叛。

這一刻江越真的不知道自己該笑還是該哭。他好像要成功了，結果卻又是如此慘烈。

「淩響……」

「不要過來！」只是一聲，淩響就像是被什麽刺激到，幾乎是尖叫著又往旁邊挪了好幾步，「那是庭宇，我知道的……他在怪我，怪我背叛他……一定是……」

「淩響……」江越又叫了一聲，看著眼前幾乎崩潰的人，心都揪痛了起來。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想到了放棄。

這個人已經快要把自己逼瘋了，也許到此為止，讓他繼續守著他的過去，就當他們從未遇上過，才是最好的結局。

可是江越又不甘心。

這就像是一層層地攻略副本，終於站在了終極大Boss面前，雖然明知道有可能會滅團，但還是不願放棄那萬分之一的通關可能。

都已經到這一步了。

江越咬了咬牙，強硬地将淩響拉了起來就往房間裏帶，在走進那個沒有主人的房間時，淩響劇烈地掙紮了起來。

「進去！你看著，我把賬號找回來，這樣你就能清醒了吧？」

「我不要！」

淩響拼命地要逃，江越卻以更大的力氣捉著他，硬是把他按到了計算機前的椅子上，一邊抓著他的手移動鼠标，打開了《無盡Online》的官方網頁。

淩響的動作在打開「賬號找回」的頁面時，終於慢慢地停歇了下來，他怔怔地看著屏幕，恍惚間突然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錯覺。

好像很久以前他也曾經做過一樣的事，之後發生了很多事情。明明過去了很長的時間，為什麽又回到了原點？

江越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只是按著指引輸入，只是沒想到一次又一次，得到的竟然都是錯誤的提示。

「怎麽會這樣……」江越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了，他轉頭看向淩響。

淩響的臉色比之前要變得更加蒼白，他什麽都沒有說，只是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江越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跟過去時卻發現淩響只是坐在計算機前，手雖然握著鼠标，卻久久沒有動作。

「淩響？」江越低喚一聲，走了過去，然後臉色就變了。

七滅七生居然又上線了，淩響一連給對方發了三條「在嗎」的私聊訊息，卻沒有任何響應。

「淩……」江越正要開口，淩響卻又動了，手指微顫著在鍵盤上敲動，輸入的還是那兩個字。

在嗎？

片刻之後又發出一條，再一條……

「他不會回答你的！」江越忍不住伸手擋住了屏幕，「這個盜賬號的騙子已經把你的裝備全部騙走了，他不可能再回答你的！」

淩響動了一下，最後卻什麽都沒有說，只是推開了江越的手，又開始在鍵盤上敲打了起來。

江越眼睜睜地看著他開始在世界頻道上收購裝備，一件一件地把身上的裝備補齊，然後右下角好友列表的圖示終於閃動了起來。

七滅七生：「對不起，剛挂著游戲去洗澡了，想我了？」

淩響一下子就緊張起來，遲疑了片刻才回複：「ＰＫ嗎？」

「你瘋了？」江越叫了一聲。

淩響卻充耳不聞，在得到對方的肯定回複後，就飛快地操控著自己的法師傳送到月光森林。

對方也已經等在那了，見到他，便直接發了一條當前訊息。

【當前】七滅七生：「老規矩？」

【當前】月神之響：「老規矩。」

比試申請跳了出來，淩響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後面的ＰＫ毫無技巧可言，江越就這麽看著淩響輸掉，然後卸下了身上的一件裝備。

「你幹什麽？」淩響的舉動實在跟傻子沒有任何分別，江越終於忍無可忍地抱著他将他拉離。

淩響卻猛烈地掙紮了起來：「放開我！我輸了就要遵守諾言，不然庭宇會生氣……」

「他只是在騙你的裝備，你清醒一點好嗎？就算葉庭宇要責怪你，他要你的裝備幹嘛？」

「你放開我！」淩響已經有些哽咽了，大叫時聲音顯得沙啞無比。

「放開你讓你做傻事嗎？那個騙子只會在那邊笑你是個白癡！」

淩響像是完全聽不到他的話似的，只掙紮得越發激烈：「放開我！」

「我不放！」江越也卯足了勁，拼了命地要壓著他，最後兩個人帶著椅子一起栽倒在地上，淩響才發狠地推開了他，連滾帶爬地捉回了鼠标。

然而等江越爬起來時，才發現他的動作停止了。

月光森林之中只剩下銀袍法師靜立在月下，另一個人早就消失了。

【系統】您的好友七滅七生下線了。

「淩響……」

淩響像是停不見似的，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屏幕，好像只要這麽看著，那個人就會在下一刻上線。

江越也沒有再說話，他咬著牙，在一旁站了很久，最後終於無聲地退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