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

沐乘風去了京郊岫山道觀,這裏住着公主的師傅、當世名醫柳先生。

想他是何等聰明人?左芝既然存心要藏,就不會藏在他熟悉的地方,況且她又有着身孕,公主驸馬定會把她交予值得托付之人。思來想去,也就只有柳先生那裏合适了。

暮鼓沉沉,沐乘風騎在馬上被迎面暖風吹得心若蜜糖,咧嘴一笑。

呃,傷口還疼。

道觀外的兩棵松柏不知為何沒有了,而是換上兩株青柳。沐乘風下馬把坐騎拴在樹上,急急忙忙去叩門。

柳條擺曳,仿佛撥弄他心中漣漪的那一縷青絲。他叩門的時候急不可耐,咚咚咚的少了平素禮敬。

斑駁門板後面有人走來,一步步踏在了沐乘風心上。木門拉開,他驚喜地擡眼望去,一瞬卻堕入了無底深淵。

國師站在對面,不老容顏數十年如一日,白發卻是一年多過一年了。他仿佛早料到沐乘風會來,側身道:“進來罷。”

沐乘風邁不動步子,牙關隐隐發抖:“她……呢?”

“你問柳逸?他上山采藥去了。”國師遞回給他一枚淺笑。

寒意從足底竄到頭頂,沐乘風通身冰涼,繃緊了肩膀:“她在哪裏?你把她怎麽了……”

國師還是笑:“你口中的她,是誰?”

沐乘風似乎沒有勇氣把那個名字說出口,只是執拗地一遍遍問着“她在哪裏”。面對國師他就像一個頑童,不甘心地找着被師傅丢掉的玩具,神情委屈就快哭出來了。

國師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微微嘆氣,竟是無意再繼續啰嗦:“你要等柳逸就進來,否則慢走不送。”他狹長的眸子劃過失望神色,揮袖轉過身。

衣袖被人一把拽住,國師頓時回眸。

從來恭順聽話,從來不敢忤逆他,從來保持着尊卑有別的沐乘風此刻緊緊抓住他,擡頭眼底通紅,咬着牙一字一句:“把她還給我,我的娘子、還給我。”聲音竟是無比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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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眉梢一挑:“我并未囚她,何來歸還一說?”

“還給我!”

沐乘風陡然發怒,居然舉拳朝着國師襲去,國師一個側身,拳頭堪堪擦着臉頰而過,耳畔生出威厲的風。沐乘風見一擊不中,繼而又騰腿翻踢,國師為避招式,不由得一躍往後,退開幾步。

國師站定凝眉:“乘風,本門規矩冒犯師尊,該當何罪!”

沐乘風與他過了幾招,心中怒火越燒越旺,索性撩起袍角別在腰間,一副決戰到底不死不休的架勢。他眼角瞥到牆根的兵器架,從上面抽出一把劍,橫劈豎斬直對國師:“就算欺師滅祖又如何!若是失了她,我便毀了一切祭葬,包括你們!”

國師眼中火光一跳,仿佛被他如是鋒利的言辭驚到。須臾,他卻又笑了,亦選了把順手的兵器:“許久不曾與你過招了,望你婚後并無懈怠荒廢。”

他的指尖彈過青鋒,發出幽光的劍身嗡嗡作鳴,就像開戰的邀約。

沐乘風沒有跟他切磋較量的意思,提劍就是最狠的的招,一力劈下去,劍氣猶如無數鋒利薄刃在四周散開,掀起驚濤駭浪。國師橫劍架住他的兵器,虎口感到微微發麻。

鬥戰之時他們表情都如無波古井,可是國師此刻卻在真正的訝異:沐乘風善使長槍,所以他并未傳授這個徒弟過多劍法,卻未料他在劍術上的造詣如此深厚,簡直與自己……不相上下。

最樸實無華的劍招,往往含着最淩厲的殺機。國師雖然擋住此劍,可猛烈劍氣卻震碎了牆角水缸以及院中三兩株果樹。

一招過後兩人各自分開瞬間,接着又纏鬥在一起,剎那間這座道觀飛沙走石、天空變色日月蒙塵,什麽都看不清,唯有兵器相接的碰撞聲響徹上空。門口的兩棵弱柳,也飄搖欲墜。

不知過了多久,如暴風肆虐過後走開,狼藉一片的院落終于重歸寂靜,只見滿地碎瓦裂石,殘破得連立足之地也沒有了。而那兩人持劍對立。

沐乘風的劍尖刺在國師咽喉處,甚至已經割破了皮膚,滲出幾滴鮮血。

“她在哪裏?”

沐乘風的問題不變,手中的劍蓄勢待發。國師面不改色,只是微微垂眸望向他的胸口:“你不會殺我。”

“是嗎?”沐乘風冷笑,把身子往前探了探,眉峰唇角都訴說冷厲,“師父應當知道,徒兒并不怕玉石俱焚。”

又是幾滴鮮血落下,卻是來自沐乘風身上。只見國師的劍尖已經刺入他胸膛出半寸,他一心求勝,這一劍來臨的時候不避不閃,反倒迎頭而上,以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代價,同樣拿捏住了國師的要害。

沐乘風擡起左掌按住胸膛的劍身,右手又把劍送往國師咽喉:“如果你認為這場比試還沒結束,那我們可以比比誰的劍更快。”

誰更快,另一個就先死。

“哈哈——”

國師忽然放聲大笑,手腕一松棄了寶劍:“我輸了。乘風,你今日真正出師了。”

沐乘風深潭般的眼睛裏起了一陣風浪,似有不解。他依舊緊捏着劍柄,道:“你既然認輸,就把她交出來。”國師搖頭:“不行,因為她确實不在這裏。”沐乘風不信:“胡說!公主驸馬明明說……”

話說一半他便打住了,公主驸馬說什麽了?他們只道左芝有了身孕,卻未明明确确透露她的去處,一切皆是自己的揣測。“活該他嘗嘗找不到人的滋味!”左虓的話猶在耳畔,沐乘風猛然驚醒,一群狐貍串通起來故意整他!

被衆人聯合擺了一道的滋味不好受,沐乘風懊惱收劍,狠狠往地上一摔。所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他滿以為左芝躲起來就會逃得遠遠的,卻沒想過她可能就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回京前千江傳信說少夫人沒有回府,他就以為她真的沒回去,所以回來後連家門口都沒踏進去過一步!

沐乘風急匆匆就要回相府,跌跌撞撞地跑,跑出兩步他突然想起了什麽,回過頭對國師說:“你……你盡快離開此處,淮南王已經定罪,我不會向任何人說起你來過這裏。”

國師卻對自己身為要犯一點也不介意,招手道:“乘風過來。”言語格外溫柔親切。

沐乘風略有遲疑,又想這可能是最後一次相見,所以還是走了回去。國師擡手按住他的肩頭,鼓勵似地握了握:“我說過唯獨一人有資格喊我師父,那便是你。”

“你說此話并非因為你比劍勝了,而是因為你已不懼怕任何人,包括女皇和我,我們掌控你十多年,以前你忠于我們,如今你卻是忠于自己。”

“我派門下弟子之經緯韬略足以縱橫天下,但為師以為大丈夫立足于世,最重要不是建功立業,而是明白自己想要什麽。執著心中所求,不畏強權不畏王者,這樣的人才配稱作強者。你能為妻子做到這一步,足以證明你是頂天立地的好兒郎,乘風,為師以你為傲。”

國師的口氣透出傷懷之意,他從袖中摸出一截骨笛,交在沐乘風手中:“這是為師對你的最後一場試煉,乘風,你今日真正出師了。你成婚為師也沒送你賀禮,便以此笛相贈,你的夫人……呵,倒是比你有趣得多。”

沐乘風垂眸看着掌心骨笛,心中感慨萬千可是面上還是不習慣流露出來,他嘴唇嗫嚅:“這是你的心愛之物,這麽貴重我不能收。”

國師笑道:“拿着吧,你若不喜歡可以留給我的徒孫。唉,看你們一個個成家立室,真是覺得自己老了啊……老了老了,成不了什麽事了……”

他兀自感嘆時光飛逝,同時信步徐徐離開了道觀。沐乘風摩挲着骨笛,細膩笛身如羊脂暖玉,溫潤非常。他幽幽沉思,出神地想着什麽,冷不丁擡眼震驚,趕緊追到門口。

“師父!”沐乘風從未如此發自肺腑地呼喚那個亦父亦師、亦敵亦友的男人,他沖着就快消失不見的人影嘶聲大喊:“這場局是你設計的對不對!”

他雖然破了淮南王的計,又順勢功成身退,脫離女皇贏得自由之身。表面上沐乘風大獲全勝,贏了這場權力角逐的棋局,可是由始至終,設局之人才是最高明所在。

巧合的事實在太多。淮南王不在,王府下人卻送來波斯國酒杯,錫杯粉末成為破案關鍵線索,是誰故意“誤打誤撞”?

銀鑄的牆在晚間燈火的照耀下溢出流光,沐乘風由此窺得竊銀下落,而後破牆取銀博得淮南王的信任,是誰在背後點亮了數盞宮燈?

官銀被偷梁換柱并非一兩日的事,偏偏今年大雪就壓塌了結實的庫房屋頂,雪水還莫名其妙灌進去,凍壞了錫制的銀錠……難道不能是有人故意為之?

甚至,淮南王蓄謀二十年,卻在關鍵時候沉不住氣,要說無人在背後推波助瀾,送他走上不歸黃泉路,誰信!

成不了事了。沐乘風想起國師的最後一句話,他意識到這句話不是國師說給他的,而是說給女皇聽的。這不知是局裏的第幾個精妙,淮南王一事後,皇室宗親已經成不了氣候,而有功之臣卻成為了新的隐患。當世齊名的三大奇人,國師這回一敗塗地,銷聲匿跡不足為懼,所以大權在握的女皇對其不以為然,可是沐乘風若不能落個功成身退,遲早是兔死狐烹、鳥盡弓藏的下場。

天下局勢對于國師來說,也許還不如一場棋局。沐乘風略微沮喪地搖搖頭,幾分纾解幾分遺憾。他可能永遠也學不到國師的一半,所以他無法高高在上冷眼旁觀、俯瞰衆人,只能做一個沉浸煙火的凡庸俗子。所以,國師孤寂一生,他卻幸運有了妻兒的陪伴。

馬蹄踏東風。沐乘風看着越來越近的相府大門,一顆心愈發揪緊,都堵在了喉嚨眼兒。

門口站着個粉色的人兒,巧笑妍妍與他遙遙相望。她穿着寬松的衣裳,腰腹尚且看不出什麽,臉兒卻是圓了不少。

左芝看着狼狽的沐乘風漸漸靠近,舉臂高呼:“木頭!”

沐乘風旋風般跳下馬來,竟然崴了腳跌倒,眨眼間又趕緊爬起來,不顧一切地過去抱起她。

“吱吱!”

左芝被他舉起來轉了好幾圈,已經暈頭轉向了:“咯咯咯……別鬧了,當心我的肚子!”

沐乘風也已經暈頭轉向了,緊緊抱着她,深深嗅着這樣甜蜜柔美的氣息,難說只言片語。

郎騎白馬妾倚牆頭,柔情不休,長久白頭。

九月之後,左芝分娩。沐府一家人都等在了産房門口,沐夫人坐立難安,走來走去自言自語,一會兒擔心孩子出不來一會兒擔心左芝昏過去,神神叨叨地一直嘀咕,念念有詞地求神拜佛。

沐乘風則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足足兩個時辰,聽着産房裏傳出左芝痛苦的嚎叫,他一身冷汗濕了背脊,偏偏面色還是如常冷漠。

叫喚了許久,只聽左芝忽然高聲大罵,中氣十足:“沐乘風你給我記着!”

沐乘風冷不丁一驚,記着什麽?

“哇”一聲,小家夥呱呱落地,被接生婆一拍屁股就哭了出來。全家人頓時大喜,沐乘風更是不顧忌諱頓時沖進産房。

“恭喜大人,是位千金!”

沐乘風可沒心思看孩子,匆匆掃了一眼就去床邊握住左芝的手:“吱吱你還好不好?”

左芝這胎生得還算順利,除了疲倦倒也沒什麽,癟着嘴有氣無力地說:“怎麽是個女兒啊,我要生兒子的……”

沐乘風急忙安慰:“沒關系沒關系,女兒也一樣,我也很喜歡。”

左芝吸吸鼻子就要哭了:“才不一樣,婆婆不喜歡孫女,嗚嗚,我不要再生了,痛死了……”

沐夫人随後進來,抱着小孫女笑得合不攏嘴,聞言接話道:“什麽不生了!再給我生,十個八個最好!”

左芝被這一吼,又把眼淚憋了回去,可憐兮兮地望着沐乘風。沐乘風摸着她汗濕的鬓發,溫柔道:“随你生不生,我都聽你的。”他俯身細細親吻她的眉眼。

沐夫人看兩人膩歪起了身雞皮疙瘩。咳嗽一聲打斷小兩口:“咳!兒啊,元夜這個名字太男子氣了,你重新起一個吧。”沐乘風低眉笑道:“吱吱你起。”

左芝一怔,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麽好字來,于是吞吞吐吐道:“要不叫沐……櫃?”

這個小東西就是那次在櫃子裏弄出來的,這個名兒可真應景!

沐夫人鄙夷:“什麽貴不貴的,俗氣!”

沐乘風的耳根不覺紅了,靈機一動急忙打圓場:“是瑰麗之瑰,有珍奇之意。”沐夫人這才覺得順耳了許多:“這還差不多,但是沐瑰沐瑰,聽起來像木櫃似的……幹脆再取個小名兒吧,我叫老爺想去。”

沐夫人沒有起疑,小兩口都松了口氣,相視一笑。

“相公相公,”左芝撓着沐乘風手心兒,頑皮問他:“幸好我沒說叫木床木桌木椅什麽的,不然看你怎麽補救。”

“你啊。”

沐乘風無奈至極,拿鼻尖蹭着她臉頰,輕聲呢喃:“吾之妻,樂無窮。”

作者有話要說:這麽有愛的一對兒就完結了,挺舍不得的……來個總結語吧:吱吱和木頭在這裏都成長起來了,吱吱雖然有很多缺點,但努力學習做一個好妻子。木頭看起來很完美,卻總是不敢直面自己的感情,幸好吱吱讓他忠于了自己的內心。同樣,來JJ兩年,我在大家的陪伴下也成長起來了。~(@^_^@)~

因為工作的原因我不能保持以前的寫文狀态了,也許我會停筆一段時間,也許不會再寫……但是不管怎麽樣,我非常感謝兩年來在這裏得到的一切,還有所有一路陪伴的讀者!永遠愛你們!╭(╯3╰)╮

不羅嗦了,有些傷感。。。總之,有緣總會再見!咱專欄裏有微博,歡迎勾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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