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接下來的幾天裏,聶靖澤都注意到,粟息在他面前時多多少少有點心不在焉。他把粟息帶來的衣服都挂進自己的衣櫃中,又叫人送了許多與他平日裏穿的衣褲同款不同碼的衣服過來。

粟息另在私人咖啡店中找了一份新工作的事,聶靖澤是知道的。最初關于這份工作,粟息在家中等了足足兩天也沒有等來電話。本以為多半是達不到要求,不想卻在兩天後的中午接到店主的電話,對方在手機那端不好意思地跟他道歉,說是忘了打。

挂掉電話以後,粟息就出門去了咖啡店中。

從前粟息只知道喝咖啡與吃甜點,卻對做咖啡和做甜點一竅不通。幾天下來見他數次走神心中藏事時,聶靖澤還以為是新工作十分棘手。

直到光棍節的前一天早晨,粟息早起上班。鬧鐘一響時,他便從聶靖澤的臂彎中爬起來,赤腳下床打開牆邊的衣櫃要換衣服。

察覺身側動靜的聶靖澤亦是從床上撐坐起來,“我訂好了生日蛋糕。”他報出一家酒店的名字,“那家酒店裏的西點師一直沒有換人,我記得你以前喜歡吃他做的甜點。”

聶靖澤說的是當年粟息親自跑到宿舍樓下來給他送甜點的那件事。

背對着他從衣櫃中取衣服的粟息卻沒有太大反應,仿佛早已将他口中所說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

眼看着對方要将帶過來的舊衣服從衣架上拿下來穿,聶靖澤出聲叫住他:“我給你買的新衣服你不穿,是想挂在衣櫃裏做收藏品?”

粟息動作一頓,回過頭來朝他清淡一笑,“我差點忘記了。”說完,他将已經拿在手裏的舊外套放回去,從衣櫃裏拿出另一件深色大衣來。

粟息面對着他換上大衣與配套的長褲,聶靖澤一眼掃過去,卻忍不住微微皺起眉來。褲腿長出一小截來不說,就連衣服亦是在肩寬上有點過大,粟息的身高與骨架似乎撐不大起來。

他對自己發過去的尺碼十分自信,也不相信挑衣服的人會犯下這麽顯而易見的錯誤。聶靖澤朝他輕擡下巴示意,“衣服好像有點大,你過來。”

粟息神色如常地走到床邊,對衣服的尺碼沒有太過在意,“有時候我自己去買衣服,不提前試穿也會買到尺碼不對的。”

聶靖澤伸手在他的衣服上摸了一下,有些好笑地擡眸問:“新衣服和舊衣服你都區分不了?”

粟息不解地望向他,“什麽?”

聶靖澤收回手來,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他臉上,“你拿錯了衣服,這件是我的。”

驟然回味過來,粟息不好意思地眨了一下眼睛,“我沒注意看。”

“新衣服都是挂着标簽的。”聶靖澤淡聲解釋,眼中浮起幾分若有所思來,“你拿衣服的時候,想什麽去了?”

粟息看他一眼,擡手捂在唇邊打了一個哈欠,不太确定地回答:“大概是,還沒有完全睡醒吧。”

聶靖澤一臉不信的表情,眯起眼眸打量他片刻,伸手拎住他的大衣衣領,将人拽入自己懷中,雙臂隔着自己的大衣将粟息環抱住,垂頭時嘴唇從他的下巴上輕輕摩挲而過,“難道是昨天晚上我讓你坐在我懷裏動的事情?”

粟息耳根隐約發燙,卻仍是伸手将他推開,一邊起身去衣櫃裏找自己的衣服,一邊頭也不回地悶聲開口:“上班遲到要扣全勤的。”

聶靖澤沒說什麽,一言不發地看着他換衣服。

粟息徒手扯掉新衣服新褲子上的标簽,将那套衣褲換上,又片刻不停地去衛生間裏漱口洗臉。

聶靖澤的視線直直地落在衛生間門前的地板上,繼而緩緩皺起眉來。

下午三點一過,他便在助理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撈起大衣從公司早退,轉身就開車去了粟息工作的咖啡店裏。

白領們尚未下班的時間裏,店內零零落落坐了些客人,更多的是路過店門口時推門進來打包蛋糕甜點的路人。粟息背對着他站在另一張桌前給幾個大學生點單,坐在空桌邊偷閑的店主擡手輕拍坐在自己對面的老店員,示意他不要偷懶,平白無故給粟息增加工作量。

老店員抱着目錄單走到聶靖澤桌前,尚未開口說話時,就見面前的男人神情冷淡地擺了擺手,下巴指向粟息站的方向,“換他來。”

老店員轉過身來,肩頭微聳朝店主無奈地攤開手掌,走到粟息身邊接過他的工作,小聲對他道:“你去後面那一桌。”

粟息順着對方聲音朝身後看去,聶靖澤單手抵頭坐在正對他方向的座位上,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唇角帶着些微不易察覺的笑意。

粟息眼睛微微彎起,很快又恢複如常,走上前去将手中的目錄單遞給對方。

聶靖澤接過來随手翻過兩頁,掀眸看向他,“一杯美式咖啡,一杯卡布奇諾。”

粟息聞言一頓,繼而回望他,“你約了人嗎?”

“算是吧。”稍稍思忖一秒,聶靖澤冷不丁地開口,“你們老板在不在?”

粟息神情微訝,“他在。”

聶靖澤看向悠閑坐在店內玩手機的年輕男人,語氣散漫道:“店內提不提供陪聊服務?”

店主驚訝地看過來,目光輪流在粟息與聶靖澤臉上轉過一遍,露出了然而興味的表情,“顧客是上帝,顧客提出來的要求,我們店內都會盡可能滿足。只是,”他話鋒一轉,視線再度看向粟息,“我門店內也很開明,陪聊這種服務,首要還是看店員自己的意願。”

粟息微微一愣,卻也沒有說什麽,轉身朝後廚走去。

老店員停在店主面前,滿臉困惑不解地壓低聲音:“看來我真的已經年老色衰,小粟這種既年輕又好看的人就是不一樣。”

店主一巴掌拍在他背上,低聲罵道:“你可別說你每天都是吃的我店裏的米。”

老店員更是疑惑,“為什麽?”

店主愈發恨鐵不成鋼起來,一邊起身朝後廚走,一邊丢下一句:“吃的都是一樣的米,為什麽你老板那麽聰明,你就這麽蠢呢?”

老店員垮下臉跟在對方身後,敢怒不敢言。

店主給親自給另一桌客人做甜點,老店員留在廚房內幫他打下手。粟息出來送咖啡,先送過那桌大學室,最後才到聶靖澤的桌前來。他将兩杯咖啡面對面放下,欲要轉身離開。

聶靖澤卻叫住他:“剩下那杯咖啡是給你點的。”

他遲疑一秒,想起店主那張懶散卻溫和的臉,最後還在聶靖澤對面坐下來,望着面前冒騰騰熱氣的咖啡有些出神,“我以前從來不知道,原來有些地方上班也可以這樣放松。”

聶靖澤并未接話,似回憶起什麽一般,替他在咖啡中加了兩塊方糖。

粟息面上一愣,沉默地擡起頭來看他。

聶靖澤微微揚眉,“我記得你喜歡這樣的甜度。”

粟息眼中的情緒瞬時低落下來。

将他的神情看在眼裏,聶靖澤心中卻沒有任何頭緒,只能下意識地皺起眉來問:“怎麽了?”

粟息嘴唇微動。片刻以後,仍舊只是風輕雲淡地搖了搖頭,“沒什麽。”拿起勺子随意将咖啡攪拌過後,他端起咖啡杯抵在唇前。

聶靖澤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漆黑的眼眸緊盯在他臉上,“你不喜歡?”

粟息沒有說話。

聶靖澤再度開口,卻是換成了微沉的肯定語氣:“你不喜歡。”

他從粟息手中接過那杯咖啡,将杯子放回桌上,“我不知道你還有什麽顧慮。但是,”聶靖澤擡眸直直望向他,目光深不見底,“你不喜歡的東西,你要告訴我。”

“我自認為自己記憶力不差。”仿佛回憶起什麽不好的事情,他略顯冷淡地勾唇,“兩年前在咖啡店裏與你分手的那天,我看見你在咖啡裏加了兩塊糖,我一直記到了現在。以後有什麽不喜歡的東西,你告訴我,我不會忘。”

音響裏循環播放舒緩的英文抒情歌曲,幾個大學生埋頭在手機上玩狼人殺,店主與另一位老店員還在廚房內沒有出來。

粟息收回目光,垂眸盯着咖啡中自己模糊的倒影,輕輕地皺了一下眉。許久以後,他緩緩擡起頭來,輕聲開口說:“我現在不再是一點辣都吃不了了。”

聶靖澤面色一頓,像是有些始料未及。

粟息擡起眼眸,毫不回避地望向他,“我可以吃和你一樣多的辣椒,洗澡時可以只用毛巾,吃不到甜食也不會再心情低落。我在火鍋店裏上班每天都要早起,偶爾也要做洗碗和洗菜這樣的事情。我會自己做飯,也會去菜市場裏買菜,不會發生把白菜和生菜認錯的事情。”

他猶豫一秒,仍是說了出來,“大概與你記憶中的那個我比起來,現在的我和過去的我,實在時相差太遠。可是,你一直把我當作過去那個不知生活艱辛不知柴米油鹽的人對待。我甚至都不太确定,你眼裏看的,心裏想的,”他微微一頓,将埋在心底的念頭剝開在對方眼前,“到底是哪一個我?”

聶靖澤驟然沉默下來,面上神情難以揣測。

始終無法從對方臉上看出什麽情緒轉變,粟息愈發變得有些坐立難安。他忍不住在心中自問起來,是不是這并不是敞開內心真實想法的好時機。又或者說,其實是他在言語上的表達有問題,将這件事搞砸了。

無論如何,他皆是忍不住有些心情低落起來。想要暫時從聶靖澤面前避開的想法愈演愈烈,他雙手抵着桌面站起來。

身下的椅子随着他的動作在地面發出刺啦一聲摩擦聲響,似是察覺出他的意圖,對面的聶靖澤倏地擡起頭來,伸手扣住他的手臂,面色微微緊繃,“你坐下來。”

粟息沒有任何掙紮,卻也沒有坐下。

對方眼中有愠色漸漸浮現,聲音亦是不由自主地下沉一分:“坐下來。”

粟息終于坐了下來。

仿佛是怕他再度生出要離開的心思,聶靖澤抓住他的那只手至始至終都未曾松開本分,對方擰起眉頭,神情肅然而凝重道:“我很抱歉。”

任由誰聽到以這個四個字為首的談話,都會控制不住地聯想至不太好的結局。

粟息的指尖微微一動,心髒漸漸沉落到谷底。

他想,果然是被他搞砸了。

“我不知道你是這樣想的。”聶靖澤望他一眼,眉頭更緊一分,本是徘徊在唇邊欲言又止的一些話,仿佛脫去了背上的枷鎖,變得不受任何桎梏,“我應該沒有告訴過你,我是什麽時候喜歡上你的。”

粟息不由自主地擡起眼睛來,直直地望向他。

“具體的時間我也不太記得。”他掀唇一哂,“但一定是在我們分手以前。”

“最初接近你的初衷的确是想要堪堪,你過得有多苦。只是當真的發現你如今生活大不如前時,我心中也并沒有想象中那樣好受。”如同陷入沉思,聶靖澤緩緩道,“幾天前在你住過兩年的家裏,我仍然在想,假如我能夠早一點發現自己的感情就好了當時的那個早一點,我把它定義為‘剛剛回國’。”

“那之後我偶爾又會想,假如更早一點呢?譬如——”他眯起眼眸,“譬如我出國以前,譬如我們分手以前。”

“你會養出從前那樣的性情來,從家庭的角度出發,是因為你的父親太愛你。”聶靖澤指尖微屈,下意識地在桌邊輕敲過幾下,目光深邃地鎖住他,“或許是用錯了方法。但我只是希望,你在我面前,還能回到像從前那樣不需要知生活艱辛,也不需要知柴米油鹽的無憂無慮的模樣才好。”

聶靖澤一字一句,如同要将整顆心攤開在他眼前,“我愛的是你這個人,不是你的性格。過去的那一部分性格加上現在的這一部分性格,才能拼湊成一個更好的你。”他微微一頓,嗓音低沉而安定,“你已經變得比以前更好了,也過得比以前家境優渥時要辛苦太多。我只是希望,你能維持現在的模樣,卻不要還像現在這樣苦。”

雖然時機不對,地點也不對。

玩狼人殺的大學生仍在相互嬉笑打鬧,舒緩的抒情英文歌曲已經跳到了曲調俏皮歡快的網絡紅曲,廚房中的那兩人亦是随時都會出來。

但是粟息仍舊清楚地聽見,對方用了“愛”這個字眼。

似是有些急切,他沒頭沒尾地解釋起喝咖啡的事來,“以往我喝這樣的甜咖啡,大概都是需要再加一塊糖的甜度。分手那天加了兩塊糖,只是因為,”他停頓一秒,下意識地放輕聲音,“分手這件事已經夠苦了,我想,我大概需要再加一塊糖,才足以能夠緩解我心中餘留的苦味。”

“與之前的生活比起來,大概前兩年的生活是比較苦。”粟息眸色認真地看向他,瞳孔溫和而安寧,“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現在的生活很苦。”他無聲地笑了起來,“我現在,大概可以一口氣喝下一整杯不加糖的美式咖啡。”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剩下的話沒有再說出口。

聶靖澤卻即刻明白過來。

——因為生活已經變得很甜了。

——大概是,一杯奶味最濃的卡布奇諾再加十塊糖,也比不上的甜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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