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序(二)

序(二)

劇團在我十一歲那年北上。京城內的表演場所,父親在上京前便已托多年運營的關系找到。冬日接近春天的時候,所有人……從結果來看是好的,可在當時一切都還是未知數,一群人,惴惴不安之中混雜着興奮,北上。到京都去。

京都的風情,和我過去待過的地方大不相同。屋宇繁榮闊氣,大道寬敞,行人之光鮮是如仙人般的。可很長一段時間,因為一直排練的緣故,并沒有機會上街。劇團在準備新年的節目,為防萬無一失,排的是唱熟了的那些橋段。衣服要重新縫制,所以那段時間母親也很忙。此前沒說過,相比于嚴厲的父親,那時候和母親關系要更親密一些。加上母親在家裏地位偏弱勢,情感上就更倒向她。她是個惜字如金的女人,氣質端莊得體。她的手上,有穿針引線所留下的舊傷與老繭。這個女人,在家裏卻幾乎是隐身的,看不清楚的。我也是,得在很近的地方才能看清楚她,即便她是我的母親。她看她的孩子,恐怕也是看不清楚的。就是在我們與父親起沖突的時候,她即便在旁邊,也什麽都不說。

我的哥哥很早就離家,做雜貨生意。姐姐後來也嫁人,男人是當地的米商。

父親腦子轉得很快。到了當地後,時常出入于其他劇團的演出場地觀看表演,嘗試從他人的演出中找到能補足的地方。他那時三十七,身體的素質按理來說已經下降了。但要是為了使自己的妙舞接近于理想的狀态,他寧可燃燒掉日漸衰弱的身體。這個人,有以人性評價可怕的一面,也有以觀念評價不可不敬佩的一面。而對于他明知自己注定無法達到的,就寄希望于我身上。我是他的某種意義上的延續。人在出生後很長一段時間,其實都只能算作是親代的一種延續,沒有完全的自我。就是在那時,父親從八方而來的劇團的表演中慢慢領會到了一些東西,妙舞可以是什麽樣子的,如今缺乏的是什麽,這些東西在他的腦中随着時間的推移極快地極清晰地浮現出來。

頻伽座,正如這個名字的意義,父親的劇團更看中唱的部分,至于演出舞蹈,雖不至于粗糙有瑕疵,至少是相對平庸的。這些東西,自從上京後他便讓我們去學,去拿來。他自己也在練習。沒有人教,自己琢磨、模仿,太艱難了。父親便會說:“做不到嗎?你怎麽會做不到呢?”一定要人前進直至力竭。那時他已經三十七歲,持續多年的燃燒帶來了長期傷病,心有餘而力不足。我為成為他的延續,一定不能不做到,為成為他的身體的延伸,照着他的指示去完成他心中的妙舞。至于在此之外的部分——我是不能自主的。

父親對我的、從小就以妙舞為中心的管教是否合理,現在再去讨論已經沒有意義。總之,這種管教方針造成那時候的我的不平衡:對世事人情的把握上遠不如同齡人,而在妙舞方面,僅僅只有在妙舞上——就是大人,哪怕是我的父親法本桓本人,有時也比不過我。

年前在劇場演過四到五場,評價相當好。在家鄉演時,有我出場的回目其實不多,戲份也不重,可自從進京之後,擔主角的時間明顯增多,不像是小孩子應擔的了。這時仍能扛下來。後來幾乎扛不下來,是因為新年一連演上快兩周時間,逼近極限了。新年演出是在圓覺寺背後,在找人臨時搭起的臺子上進行的。回想起來,當時大概是父親為吸引觀衆,才拿小孩演大人戲作噱頭。他甚至讓那時的我這個小孩子,很小的男孩子來出演《鶴女》,以前沒人這麽做,沒人會這麽做。

演到第三天的時候其實還出過一點意外:那時候因為受不了連日的演出,午飯過後臨時溜了出去,差點沒趕上下午演出的時間。也算不上反抗,原本僅僅是想休息一會兒,太累了。連排練的衣服也沒有換過,出去時候穿的是妙舞師的演出服。那些挂飾太多,太繁複了,在身上會叮叮當當地碰響,全部摘下來丢在後臺,之後悄悄地,迫不及待地跑掉了。在大街上閑逛。因為當天有陽光照着,并不是很冷。小販拉着裝蔬菜還有果實的拖車,想上前去買點,但身上沒有錢。又走過兩旁都是民居的巷子,最後在一間茶屋前被人叫住了。一個年齡看上去比那時候的我大五六歲的少年,他應該是往茶屋去。那時看到的人,長相其實是普通的,穿着打扮不像平民。身邊跟着兩個高大的成年人。那個人身上的淺金色的和服,是用不太尋常的那種有奇異光澤的布料做的,用絲綢繡着奇特花紋。當時什麽也不了解,只覺得這人的體型瘦弱,背脊挺得好直。他一定沒有務過農。

“你是……妙舞師吧?”

“對呀。諾,剛從劇團裏出來呢。”

将蓋着長袖的手臂向兩側伸展開,坦然地承認了。因為我身上還穿着妙舞師的演出服,看出這點其實并不難。秋吉你也知道,妙舞演出時的衣服也是和服,但和平常穿的和服是有區別的。為展示角色身份,上面的花紋是通常不會用到的誇張花紋,顏色呢,顏色選用的也多是亮到晃眼睛的,為了方便在昏暗的地方也容易辨認。那時我身上穿着的,就是件綠色印有花葉的衣服。長長的藤條花紋從肩上垂下來。當天的演出裏,我是要扮一名住在山中的鬼女。

“——好年輕。你的口音聽上去不像這裏的人。”

“我是從南邊過來,和劇團一起上京來演出的。”

“原來是這樣。這樣的座最近好像很多。”

“嗯。父親說,因為大将軍喜歡這個,所以,所以要趁此機會——那個叫什麽,投其所好?嗯,大家都投其所好,所以從全國各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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