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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卻說這同平章事大人齊慕先, 在方朝,乃是不折不扣的英雄人物。

他寒門出身,幼時是個放牛郎。

相傳, 他五歲時趁放牛的機會躲在私塾先生的窗下聽習, 被先生發現逮個正着。

一個貧家小孩不交束脩就躲起來偷偷聽課,對私塾先生而言, 自是不可容忍的偷學之行。私塾先生本想找他父母來說, 逼他們補交束脩不說, 當然也要教訓教訓這孩子。

若是普通小孩見到這陣仗,定然是要怕了。

然而齊慕先不同,他非但沒有生畏, 反而沉着冷靜。

他先滿臉羞愧之色, 誠懇地向私塾先生道了歉,然後又誇贊先生,說他本來只是從窗下經過, 不小心聽到先生講課,覺得講得實在太好,一不小心聽得入迷, 這才忘了離開。他還說,他知道偷聽不好,但他家裏實在沒有錢, 這才不敢讓先生發現他。如果先生如此生氣,他願意為先生做事抵債, 可以每日來幫他擦鞋洗衣裳。

齊慕先的表現, 令私塾先生大為驚異。

私塾先生出于稀奇, 多問了對方幾句,誰知這孩子不僅将他上課所講一一背了出來, 還能舉一反三,說出遠超同齡人所能領會的道理來!

私塾先生大吃一驚,便對這孩子刮目相看,反複思索之後,将他收為關門弟子,即便他交不出學費,仍舊教他念書。

後來,齊慕先果然不負所望,十一歲中了秀才,二十歲得舉人,二十六歲又中進士。

之後,他一個寒門子,本在仕途上無人相助,并不順遂。

但是,錢正七年,昌平川之戰兩年之後,一個天大的機會,又落在他身上——

昌平川一戰後,方朝弱勢于辛國,不得不對辛國俯首稱臣,年年以大量金銀上供。

然而,饒是如此,辛國仍不滿意,不斷獅子大開口,一再加碼,縱然是富裕的方朝也不堪重負。雙方的關系再度緊張起來,邊域劍拔弩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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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巧那時,蕭斬石在昌平川一戰失去父兄,對辛國的仇恨與日俱增,鬥志大漲。

他原本就是個難得一見的将才,此後對戰争的領悟再上一層樓,開始嶄露頭角,在邊疆大殺特殺。

在辛國優勢的情況下,竟然真讓這蕭斬石逆勢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來!打得辛國兵節節後退,顯露出頹勢。

在這等形勢下,辛國有點害怕了,決定對方朝派出使者。

他們名義上說是要和談,渴望停戰的先帝也熱情地接待了他們,但是誰知,那辛國使者竟在接風席上忽然發難,行刺天子!他們打得顯然是擒賊先擒王的主意——

只要殺掉皇帝,必然可以擾亂方朝,進而影響前線,阻撓蕭家軍的進軍之勢。

說來也是湊巧,齊慕先當時三十五歲,做了近十年官,在朝中仍只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

在接風宴上,他本沒有機會接近天子。但是,他受到當時的上司差遣,去詢問那使者對起居細節的要求,正好離那使者距離頗近,使者從靴底抽出小刀時,齊慕先剛好能反應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齊慕先想也不想就沖上去阻止,一介書生打不過常年習武的外邦使者,便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擋在帝王身前!

據說那把刀深深沒入肉中、貫穿其肩膀,使者生怕方朝皇帝不死,上面還塗有劇毒!

齊慕先這一倒就是五天五夜,數度以為已經無力回天,若非後來在那行刺之人房中搜出解藥,勉強救了齊慕先一命,只怕便沒有今天的齊相了。

此後,齊慕先有了救聖之恩,便開始平步青雲。

齊慕先此人,也确有才華,只是先前受限于職務,無力施展。得到先皇的看重後,他一身抱負終于有了展示的契機。

他不但提出不少建設性的改革意見,将朝野內外整肅一新,還多次出使辛國,成功阻撓辛國出兵,立下汗馬功勞。

在辛國的問題上,齊慕先一貫是主和派,不主張方朝與辛國交戰,與膽小怕事的先帝一拍即合,十分投契。

先帝本就不是那種精力旺盛的雄主,遇刺後,愈發感到生死無常、理應及時行樂,對朝廷裏的事愛答不理起來,政事一方面多依賴聰明好學的皇後處理,另一方面就仰仗救過自己的齊慕先。

很快,齊慕先步步高升,成為先帝的左膀右臂。

天順十四年,先帝漸感體力不濟,便将齊慕先任命為宰相,命其監國。

同時,由于太子年幼,他也留下谕旨,如果不等太子長大,他便身故,讓皇後垂簾聽政,培養太子長大。

不久,先帝纏綿病榻,三年後一命嗚呼。

此後,方朝由顧太後垂簾聽政,齊慕先為相監國,開啓了長達十五年的治世。

卻說顧太後和齊慕先這兩個人,其實都是十分實幹的人,他們在政治理念上也沒有太大差距,合作起來十分投契。

然而同一張嘴裏的牙齒都會咬到舌頭,兩個人相處久了,又涉及權力的切分制衡,如何可能沒有矛盾?

首先,是齊慕先強烈反對女子幹政。

他盡管與太後分制朝野,合作無間,可是本質上是遵循先帝請太後垂簾聽政的指示,并非聽命于太後本人。相反,他不但不信任太後,還對太後十分忌憚。

自聖上弱冠之後,他就頻頻催促太後還政,搞得太後煩不勝煩,逐漸與之離心。

其次,是顧太後頻頻任用外戚擔任重要職位。

顧太後當初是平民皇後,能登上鳳位,全憑先帝對她的愛護寵幸。她雖有才幹,但在朝中根基實在薄弱,還要垂簾聽政、驅使群臣,若無後盾,實在吃力。更別提還有皇族宗室虎視眈眈,垂涎母族無力的小皇帝屁股底下的皇位。

無論從哪個角度考慮,她都必須增強自己的家族地位。

于是,顧太後從各種犄角旮旯找來一堆有的沒的的同姓親戚,朝中那些主動對她投誠磕頭、喊她姑奶奶的官員她也照單全收、一一認下,并将他們見縫插針地安排在于她有利的位置上,逐漸壯大自己的勢力。

然而,朝中位置就這麽多,顧太後插手得多了,齊宰相能幹涉的地方就少了,實際上對他的相權有所削弱。更何況,會去向顧太後俯首帖耳、攀關系認親戚的,多半是趨炎附勢、投機取巧之輩,正能做事的不多,更加令齊宰相懊惱。

慢慢地,兩人間裂痕漸深、貌合神離,到後來甚至連表面功夫都難以維系,朝堂上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太後派和宰相派。

再後來顧太後試圖登基、開始身穿龍袍上朝時,正是齊慕先率領百官反對,勸說太後打消此念。

雙方沖突不斷,在多年争鬥之後,終于,顧太後在當今聖上二十五歲時還政,退居慈寧殿吃齋念佛,不再過問政事。

而原本太後與齊相相互制衡的局面,也就此打破,轉為齊相一家獨大。

齊慕先于當朝天子,可謂有救父之恩、育教之恩、勸母還政之恩。

如此三重重恩之下,根基尚淺的年輕天子對齊相當然是恭恭敬敬的,一副好學生的模樣。

朝中有什麽事,他都會先去請教齊相的意見,只要齊相說不行,天子絕不會再提。

而齊慕先此人,從一個家徒四壁的放牛郎,成為位高權重的宰相,還救過先帝、多次護國,自然成為忠君愛國的典範。

不但一衆寒生将他視為榜樣,在民間也有極高的聲望、簇擁如雲。

當下,如果有人敢在街上說齊慕先一句不是,立即就會被群起而攻之——只怕樓上看戲的、屋裏讀書的、街邊賣馄饨的,全都要放下手頭的事沖過來,把罵齊慕先者噴個狗血淋頭,非得這輩子都不敢在路上露臉不可。

果不其然,縱然是謝知秋,一聽得到會元的是齊慕先之子,先是愣了愣,繼而也沒說什麽,只道:“原來是齊大人家的麒麟兒,那真是龍生龍、鳳生鳳了。”

“可不是!”

報錄人贊同至極。

他說:“而且這齊公子,九年前還中了解元,也不知為何前幾次會試就都沒中。幸好這回一中,就中了會元。若是殿試能被天子點上,就是連中三元了!”

“齊大人自己當年是得了第四名,錯失一甲三名,只進二甲。這回齊公子,可算是為父圓夢了!”

言罷,報錄人沒有再聊,高高興興地進了将軍府吃席。

*

兩日後。

夜晚,謝知秋再度潛進謝家,悄悄與蕭尋初碰面。

“我幫你問過了,嚴家那個小姑娘說,她的朋友聽到那個什麽‘鐘厚不厚、薄不薄’的日子,還真是赴齊相家的賞花宴。”

“但那起碼是在大半年之前了,當時連春闱的主考官都沒有定下來,據說也只是聽上去像是父子在探讨問題,想來與考題不會有什麽關系。”

蕭尋初如此交代道。

之前謝知秋讓他借自己的身份,多多鼓勵嚴家小姐嚴靜姝讀書,蕭尋初依言照辦,與對方見了一兩次面。

那嚴家小姐着實是個謝知秋的仰慕者,對謝知秋崇拜得五體投地。得虧蕭尋初對謝知秋的作品也比較熟悉,要不然的話,還真有些招架不住。

這一回,由于謝知秋現在是男子身份,不方便與嚴小姐見面——也未必能見到——她就勞煩蕭尋初出面,從嚴靜姝口中細問了一些她想知道的事。

說實話,謝知秋原本只是抱着試試的心态問的,如果嚴靜姝說不是,她也就這樣放棄了。

誰知道,她還真說是齊家!

這讓謝知秋的疑心一下子就重了起來,哪怕之前只有一分懷疑,現在也變成了六七分。

謝知秋的眉頭深深皺起來。

蕭尋初見她這樣的表情,不由問她:“你是懷疑齊相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讓自己的兒子在會試中得了比較好的名次?”

謝知秋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道:“可能是我多心,但今年出了這樣的題目,又有人在齊相家裏聽到類似的讨論,最後齊相之子還中了狀元。若真說是巧合,未免太湊巧了。”

“可是——”

其實,蕭尋初聽了,也覺得好像有點過于湊巧。

說到底,宰相的兒子在科舉中名次太好,歷來就是容易有争議的事。

但是,這回中狀元的又是歷來口碑極佳的齊相的兒子,讓人不太敢有所懷疑。

蕭尋初踯躅半天,說:“可是,以齊相的身份地位,想要給兒子什麽官職弄不到手,何至于專門在科舉上動這樣的手腳?

“而且,他就算可以操縱科舉的題目,又要如何保證,考官一定能選中他兒子的卷子呢?”

謝知秋未言。

實際上,哪怕憑借這只言片語,也只不過是她個人的猜測,既算不上證據,也難以推斷其手法。

且不說“鐘厚不厚”這種含糊的話,很有可能是嚴小姐的朋友聽錯了。退一步說,就算齊家真的是有人在讨論考題,但那甚至是在皇帝任命主考官之前,他們父子運氣好湊巧聊到,也算不上什麽錯事。

謝知秋抵住下巴,有些沒把握地思考起來。

*

同一時刻。

本屆春闱的主考官、翰林學士柳照,正在屋中徘徊不定。

這回的春闱命題,可謂他有史以來做過最大膽的事。

數月之前。

他忽然被齊慕先大人邀到家中品茶。

是時,他尚未被選為主考官,也壓根沒想到會輪到自己。

他在翰林學士中不屬于有名的,也并不太受皇上看重。那會兒朝中認為最有可能被選為主考官的是林大典,對方是十分有名的學者,此前也主考過一回,是有資歷的長輩。

所以,柳照被齊相相邀去家中時,只感受寵若驚,并未多想。

然而,他到了齊相家中,并未見到齊慕先本人,只在會客廳的小桌上,放了一篇習題集,冊子上寫着齊慕先之子齊宣正的名字,俨然是齊家郎之作。

柳照在齊家家仆的盛情邀請下,打開此冊看了一看。

裏面的文章相當精彩,可謂精妙絕倫。

只是柳照不熟悉齊宣正,沒看過他本人的作品,倒覺得這些文章的遣詞造句,與齊相本人的風格甚為相像。

但他當時并未多想。

齊家家仆笑呵呵地問他:“柳大人認為,我家公子的文采如何?”

且不說文章本身确實不錯,這可是齊相的獨子之作,滿朝文武恐怖都找不到哪個人敢在這種場合下還不誇獎。

柳照當然點頭如搗蒜,道:“極好,極好!齊公子果然是人中翹楚,這文章寫得蕩氣回腸,令人讀之有醍醐灌頂之感,甚為出彩!果然是麒麟自有麒麟兒,齊公子甚有其父之風啊!”

齊家家仆聽了,笑意加深,複又問他:“那若柳大人是主考官,不知願給我家公子評什麽名次呢?”

柳照當時以為不關他的事,拍拍馬屁又不會少塊肉,當場一拍桌子說道:“狀元!當然是狀元!普天之下若能找到比齊公子更厲害的高才,我便将這桌子角吃了!”

齊家家仆只望着他笑,又給上了好茶和點心,過了一刻鐘,竟說齊相忽然有急事不能過來,就讓他回去了。

柳照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想不明白齊相這是演得哪一出。

然而半個月後,他便聽說有官員上書,說他才學出衆、品德高尚,推薦他為今年春闱的主考官。

皇帝遇到這種事都會去問齊相的意見,而不知齊相說了什麽,聖上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還真答應了……

……

時間回到現在。

柳照已經定下了成績,貢院今日也将杏榜,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但饒是如此,他仍心有忐忑。

——主考官協助作弊是重罪,要是被人抓到把柄,以齊相的權勢不一定有事,他卻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發現齊相竟拐彎抹角地推他當了主考官以後,柳照吓得好幾晚都沒睡着。

終于,一夜,他大半夜從床上爬起來,跑去與信任的友人商量。

友人為他出謀劃策道:“齊大人這并非是逼迫你,而明顯是給了你選擇啊!這是一種看你是否心誠的試探!雖然有點風險,但同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你想,齊相是先帝的恩人,又為當朝天子奪回帝位,地位穩如磐石。現在文武百官誰不想與齊相同乘在一條船上?

“在這朝堂之上,若無人照拂,一輩子或許也就如此了。但是若抓準這番機會向齊相示好,或許便能得到齊相的青眼,從此青雲直上,再無阻礙!”

柳照心動不已。

說得不錯,朝中若無人幫助,他恐怕就止步于此了。

但是,若能得到齊大人的關照,上限會比過往高上數倍!

再說,齊相難道是什麽壞人嗎?

他為民請命,勸說辛國退兵,舍命救過先帝,還支持科舉改題制,怎麽看都是位實幹派的官員。

齊大人位極人臣,現在不過是希望為自己的獨生子謀一個好前程,讓他中個狀元罷了,難道真是個非常奢侈的希望嗎?他若真能在這件事上為齊大人效力,也算是賣了齊相一個人情。

于是,柳照想了一想,福至心靈,便按照那日在齊宣正的習題冊子上看到的文章,出了本回科舉的題目。

方朝科舉經過前朝的代代發展,到現在已經趨于成熟,要作弊是很難的。

不但考試時考生會被關在格子大的號舍裏,交上去的考卷也會經過謄錄官的謄抄後,再送到考官面前。

理論上來說,既無法通過字跡,也無法通過約定俗成的暗號來與主考官溝通。

且文章這種東西,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就算是提前知曉題目,也未必一定對主考官的胃口。

而現在就不同了。

在拿到卷子以後,柳照果然批到了與那日在齊相所見一模一樣的文章,無疑就是齊宣正的考卷。

于是他毫不猶豫地将此卷選為第一。

明面上來說,考卷都是匿名的,況且他本人先前與齊相并不熟,齊相只邀他去過家中一次,甚至都是他被選為主考官之前的事了。

即便要挑證據,也不可能挑得出來。

不過,從此以後,他就與齊相綁在了同一條船上。

*

另一邊,謝知秋與蕭尋初交流半宿未果,話題轉向其他方向。

蕭尋初問:“說起來,既然齊宣正已經得了會元,那等到殿試,官家看到齊宣正的名字,聯想到他父親的功績,會不會直接将齊宣正點為狀元?”

謝知秋毫不猶豫地道:“極有可能。”

齊慕先絕非一般宰相,不但權勢了得,還對當今聖上有救父之恩,一個“孝”字當頭,無論當今天子對齊慕先這種能對帝王指手畫腳的權臣,究竟有沒有傳聞中那麽感恩戴德,他表面上也必須要表現得無比尊敬,給齊慕先充分的禮遇。

因為恩情将宰相之子點為狀元,可能多少會有點争議,但齊宣正已經拿到會元了,至少才學已有定論。

殿試很大程度上本來就是看天子喜好,而且科舉本來選的就是“天子門生”,總不能還有人上去說皇帝徇私舞弊吧?

蕭尋初憂道:“但若是如此,你與謝老爺的約定……”

謝知秋目色一沉。

她先前給父親畫的大餅,是她考上狀元以後,會身騎高馬、斜戴紅花去謝府迎娶“謝知秋”。

如果不是狀元郎,承諾的效力自然大打折扣。

別看她會試也是個亞元,殿試也有希望拿到榜眼,但是第一名與第二名哪怕實際只差一名,給人的感覺卻是天壤之別。

少了一重狀元的光環,以謝父那種好面子的性情,只怕誘惑力大大下降,即使她的名次在秦皓之上,也未必能比得上與謝家有世代情誼的秦皓。

……再者,謝知秋此番會試,拿到的是第二名,離第一不過一步之遙。

在這種情況下,還讓她知道第一名很可能并非是靠真才實學,說實話,她難免是有一點不甘心的。

……不,應該說是非常不甘心。

可是如果這座攔在前面的大山不是別人,正是齊相,那就算謝知秋不甘心,也毫無辦法。

說白了,此人非但位高權重,還有民衆支持,無論于哪個方面來看,都是難以扳倒的對手。

謝知秋咬起指甲來。

“先看看吧。”

她道。

“無論如何,盡力而為。”

蕭尋初笑着安撫她道:“你也不必太有執念,我看第二名也不錯。何況第一名是齊宣正,我想就算是謝老爺看了這個結果,也不至于太不通情達理。”

謝知秋悶悶地應道:“嗯。”

——若是事情只到此為止,或許謝知秋也不至于對齊相、齊宣正生出很強的敵意來。

其實謝知秋雖有好勝之心,但對“狀元”這個頭銜也沒有太強的渴望,無非是再勸勸謝老爺,她懂得見好就收、不必貪心的道理。

然而,就在幾日後,另一件事,卻會改變她的看法,徹底激怒她的情緒——

——卻說正當謝知秋苦惱的時候,林世仁卻精神極好。

“林兄,恭喜高中啊!”

“林兄,金榜題名,恭喜了!”

“哪裏,同喜同喜!”

“運氣好而已,王兄你下回肯定也會中的!”

會試放榜是在三月初,方朝的殿試原本會在放榜兩三天後就舉行。但由于近幾十年來,皇帝日益懶散,而禮部要在兩三天內做好殿試的準備,時間也過于緊湊,現在則将殿試時間改到了三月十五。考生到放榜到參加殿試,還能有十來日的準備時間。

這十來日,對高中的貢士來說,可謂極其繁忙。

方朝殿試不會淘汰人選,因此中了貢士就相當于是中了進士,而一旦中了進士,無論之前是何等貧寒之人,今後也成了人上人,必定是個“官老爺”了。

所以,對高中的舉子而言,這幾日阿谀奉承的、邀約的、試圖結好的,訪客簡直絡繹不絕。過去無人問津的窮書生,一下翻身做主成了香饽饽,若是年輕還未娶妻,搞不好還會被榜下捉婿、一舉娶到美嬌娘。

林世仁這幾日可謂春風得意。

謝知秋與他一同回太學,向先生們了解殿試的內容,光是在路上走着,就有十餘人上來打招呼!

林世仁昂着頭,滿面紅光。

他的家境在太學裏算墊底的,過往除了蕭尋初,不大樂意與人來往,總是低着頭行色匆匆,連向先生問問題,都會被先生有意無意地敷衍。

而現在不同了,省試三年一考,能中的終歸是少數,林世仁一朝成了進士,忽然就成了衆人值得結交的對象,人人都願意與他打個招呼。

謝知秋名中亞元,家中又有将軍府這個後盾,受到的熱捧自然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謝知秋性格冷淡,表情又頗有些難以接近之感,大多數人只敢與她打個招呼,就被她的眼神逼退了,乍一看倒不如林世仁那裏熱鬧。

謝知秋端詳林世仁,道:“林兄這兩日好像過得不錯。”

“當然!”

林世仁道。

其實他給人的印象與以前相比,多少有點過于飄飄然了,但好在對謝知秋,他還保持着原先的謙遜。

林世仁對她解釋道:“蕭兄,你不知道。我父親早年受人蒙騙,欠了不少錢,家裏一貧如洗,鍋裏一年到頭沒有幾粒米,倒是門口隔三差五要有催債的人來。

“他們拿錢不說,動不動還要拿我父親發洩,對他拳打腳踢,我父親日夜操勞,沒有一日不是鼻青臉腫的。

“我幼時想要讀書,但是不要說紙筆,家裏連褲子都買不起,我要與兄長輪流穿一條褲子,才能偶爾出門。小時候,是我兄長去書院偷聽先生講課,回來再拿樹枝在泥土上寫字,一個字一個字教給我。

“在蕭兄看來,我可能只能算天賦平庸之輩,但實際上,在我家鄉那裏,我已經算難得的天資聰穎。

“後來,族中一位發跡的長輩,偶然發現我年紀不大,沒有上過學,居然能認出不少字,還講得出成句的詩詞,便決定幫助我讀書。我這才能來到梁城,還考進白原書院,與蕭兄相識。”

林世仁說到動情之處,有些感慨地道:“其實這些年,我壓力一直很大。族中長輩拿錢接濟我,自是希望我能拿得出成績,若是白白消耗銀兩,卻屢考不中,便不知該如何還這人情債。

“還有我家中狀況,其實也難以支撐我常年在外讀書,若是哪天族中長輩停了資助,或是這幾年一直考不中,我恐怕就沒法再留在梁城了。當普通書生其實沒什麽賺錢的本事,若是實在不行,我說不定只能賣身為奴,去嘗我父親的債務。”

謝知秋聞言,不免微怔。

她看得出林世仁家中貧困,但從沒想到竟還有這樣的內情。從林世仁的語氣來看,他大概也從沒對真正的“蕭尋初”說過這些。

“好在,我前些年中了舉人,情況就好得多了。因為家裏有了‘舉人老爺’,要債的也開始對我父親客客氣氣,不敢太過放肆。現在我又得了進士,他們便更不敢作威作福,族中長輩對我多年的支持,也不算沒有回報。”

林世仁眼眶微紅,但他神情堅毅,只是擦了擦眼角。

他說:“蕭兄,你是将軍之子,出身高貴,只怕不懂。對我們寒門之人來說,科舉便是唯一的翻身之路。賤民是沒有尊嚴可言的,唯有努力讀書、步上仕途,成為人上人,才能改變與身俱來的命運。

“待我今後有了餘財,我也會騰出一筆錢來,去資助那些像我一樣的貧窮孩子,盼望他們能有一個微小的機會……對了,蕭兄,這事說來還得感謝你,若非你這段日子一直與嚴先生走得近,還不時提點我策論方面的事,這回題制一變,恐怕我也兩眼一抹黑。

“我傍身的銀兩,前陣子都打賞報錄人打賞完了,沒什麽餘財買東西送你,你恐怕也不缺錢,不過……這個東西,還望蕭兄收下。”

說着,林世仁雙手遞出一個護身符模樣的東西,上面刺繡“高中”二字,形狀是三角形的,倒頗為奇異。

謝知秋接過,道:“……這是?”

林世仁道:“此物名為齊氏符,相傳當年齊慕先大人進梁城參加春闱,他母親親手為他繡制此符,讓他戴在身上。後來齊大人不但得了二甲進士,多年後還成了宰相,此符就在梁城中流行起來,寒門子大多身上都會佩戴,算是求個步步青雲的好彩頭。

“我看蕭兄好像不太愛求神拜佛,便猜蕭兄還沒有這個。雖然會試已經出了成績,但接下來還有殿試!還請蕭兄收下此物,算是我的心意,願蕭兄殿試得個好名次,日後步步高升,不沒蕭将軍之子之名!”

林世仁說得誠懇。

謝知秋心裏卻“咯噔”一聲。

她之前聽說過齊氏符,但由于以前長居閨中,與蕭尋初交換後也少與人來往,這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

老實說,在猜測齊慕先有幫其子作弊之嫌後,謝知秋對這個人有了些微妙的排斥,連對與他有關的東西,也變得不怎麽喜歡了。

不過,林世仁像是一番好意……

謝知秋還是收下了齊氏符,道:“多謝。說起來……”

謝知秋停頓了一下,問:“該不會……你也十分崇敬齊慕先?”

謝知秋本意是确認一下,誰料林世仁完全會錯了她的意思,眼前一亮,道:“難道蕭兄也是?”

謝知秋:“……”

不等謝知秋回話,林世仁已開開心心地說了起來:“只要是寒門子,沒有不崇拜齊慕先的!說實話,盡管科舉多年發展下來,已不限制寒門子弟參加考試,但是那些世家子弟,與我們寒生的條件差異還是太大了。

“我們寒生必須要為生計發愁,動不動就會交不出給先生的束脩。而那些貴門子弟,卻能請到名士教導,自幼便有父母出謀劃策,既不必擔心食物朝不保夕,也不必憂心借不到想看的書,與我等可謂雲泥之別。

“但在這等情況下,齊慕先大人仍能逆境而行,闖出一片天來!實在是吾輩楷模。

“以前我冬天蓋得被子太薄睡不着,飯又吃不飽,肚子一直空着,覺得熬不下去了,我便在床上寫齊大人的名字。心想齊大人能出頭,有朝一日,或許我也能有撥雲見月的一天!

“蕭兄,你看,這一日,不就這麽來了?”

謝知秋不太喜歡齊慕先,但聽林世仁這麽一說,倒也能理解他的激動。

林世仁這麽開心,謝知秋也不便說不好聽地潑他冷水。

雖說謝知秋本來也沒準備将“鐘厚不厚”的事說給蕭尋初以外的人聽,但看林世仁這個架勢,至少對林世仁,是絕對半個字都不能透露了。

*

二人今日回太學,是想向太學的先生們讨要一些殿試的建議。

二人讨論了一番齊慕先,進度已算慢了。

待請教完一位姓李的太學官員,謝知秋正要離開,對方卻出言攔住了她——

“尋初。”

盡管沒見過幾次,但對方卻對她莫名親熱。

“明日我的朋友在酒樓設席,準備舉辦一場詩會,不少學者和高中的學生都會到訪,你可願意來?”

這位李姓官員是當初謝知秋秋闱時的監考官,許是因為有這麽一層緣故,他一向對謝知秋十分熱情。自從謝知秋進了太學,他就多次相邀。

與嚴仲那時出乎意料的看重不同,這位李姓官員,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掩飾自己對謝知秋的拉攏之意。

然而謝知秋也打定主意不與太學的老師建立過于親密的師徒關系,最怕的就是這種拉攏,已多次拒絕。

倒是對方好像果真是很看好她,碰了釘子也不介意,反而熱情依舊。

這回,謝知秋也打算出言拒絕。

誰知,李姓官員看出她的婉拒之意,提前打斷道:“尋初,這回的詩會可與先前不同,除了不少名流學者,就就連齊慕先大人之子齊宣正都會到場!

“莫要閑為師多事,但你如今已是進士,結交結交人脈對你絕沒有壞處,你想想蕭将軍當年,若是朝中多幾個朋友,又何嘗會有那麽一場風波?

“這麽好的機會,你當真不來?”

謝知秋到嘴邊的話,在聽到“齊宣正”三個字時停住了。

認真地說,她有了些興趣。

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她想要戰勝對方,與對方接觸一番,或許會是個好主意?

不過,她看着李學士熱切的表情,又猶豫不決。

只要她答應這一次,這位锲而不舍的李先生說不定就會認為有突破口,于是變本加厲。

從他說的詩會有齊宣正這一點來看,他極有可能也是齊宰相那一派的人,若是沾上,會有麻煩。

于是謝知秋冷靜地婉拒道:“我明日有事,有負先生厚愛,實在抱歉。”

李學士不禁面露失望之色。

而這時,在兩人旁邊,林世仁卻看起來對此十分向往。

他剛成為貢士,正有大展一番鴻途之意,作為寒門生,他對人脈關系有非同一般的渴望,正是熱衷此類活動的時候,更何況還有齊慕先之子會去,他一下子就來了興趣。

李學士也注意到林世仁的表情。

他愣了愣,問:“莫非,你有時間?”

林世仁迫不及待地道:“先生,晚輩很有時間!”

李學士心念一轉。

盡管這人不是蕭尋初,有點美中不足,但這小子這回也中了進士,又是蕭尋初的朋友,看他倆總是形影不離的……若是先拉攏到他,會不會也能借此拉近與蕭尋初的關系?

想到這裏,李學士便覺得舉手之勞,何必不試試?

他笑着捋捋胡子,便笑道:“也好,那明日酉時,你便到觀月樓上,與我們一聚吧。”

林世仁大喜,連連向老師道謝。

*

這日,謝知秋與林世仁分別時,林世仁看起來興高采烈的,連連說沒中進士之前,太學裏從沒先生這樣看重他,他定要好好表現、沒想到還能見到齊相之子雲雲,話裏行間都是對明日詩會的期待。

謝知秋沒多發表意見,回到将軍府後,還是自管自溫書。

只是,詩會次日又去太學,她竟沒見到林世仁。

一日不見,只當是睡過了,謝知秋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再等一日,還是沒見到。

想來想去,最後見到林世仁的,應當就是那日去詩會的學子了。

謝知秋略有擔憂之情,便去向他們打聽,可知林世仁的情況。

誰知,前些日子還與中了貢士的林世仁稱兄道弟的學子們,這會兒卻一改原先的親密,變得支支吾吾起來,神情古怪,一問三不知。

謝知秋一看就覺得裏面有問題。

思來想去,她跑去堵了秦皓。

那日受邀去詩會的人裏,秦皓亦是其中一員。

太學庭院深深,春日正是吐翠時,樹木蒼綠,風中隐有讀書聲。

秦皓來太學,與謝知秋的目的是一樣,都是來請教先生殿試的技巧。

另外,他與極力規避人際關系的謝知秋不同,他在太學待了三年,與不少太學先生都建立了深厚的師生關系,這或許也會是他日後仕途的助力。

如今他過了會試,名次還很不錯,于情于理,都該來向昔日指點過他的老師們報喜。

秦皓才剛一踏出書閣,就被“蕭尋初”迎面攔住。

謝知秋面無表情,對他拱手作揖。

秦皓見狀,表情一愣。

只聽謝知秋道:“秦兄,當初與你我同在白原書院讀書的林兄,這兩日一直不見蹤影。前兩天的詩會上,莫不是發生了什麽事?其他人一見我就跑,我想你可能知道。”

秦皓這回會試,是得了第三名。他見到比他高了一名的“蕭尋初”,感情略顯複雜,得知對方竟然是來問他林世仁的情況的,反應更為怪異。

秦皓眼神微凝,半晌,他道:“借一步說話。”

二人于是從人來人往的書庫前,移到僻靜的後山小樹林中。

待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秦皓深深看了謝知秋一眼,問:“你明知你我不是什麽好友關系,為什麽還決定來問我?”

謝知秋直視對方,回答:“我們的确是對手。但縱然如此,我仍信你為人正直、心念清白,別人不願,你一定會說。”

“……!”

這話一出,倒換秦皓驚訝了。

“蕭尋初”這個“情敵”,居然會對他的人品給出這麽高的評價。尤其是在他的記憶裏,兩人接觸其實并不多。

秦皓深深看了謝知秋一眼。

然後,他嘆了口氣。

“蕭尋初”還真沒有猜錯,他對林世仁,的确心懷不忍。

秦皓定了定神,吐露內情道:“……林世仁在詩會上不小心說了不該說的話。然後,他當晚回太學生舍的路上,遇上劫匪,被打斷了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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