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九封情書
第九封情書
林禮嘉愕然,他看尚澤明神色猶豫于是,開口道:“你如果不想說,可以不說,沒關系的。”
蘇霖曼倒是沒那麽驚異,小賣部的阿姨正準備關燈,她走過去。
“阿姨,要一瓶茉莉清茶,再拿兩瓶可樂,辛苦您啦。”
蘇霖曼提着塑料瓶跑出來,“喏,茶是我的,另外兩個自己挑。”
“有區別嗎,大晚上喝茶也不怕睡不着。”林禮嘉怼道。
“嘁,喝可樂不也睡不着。”
尚澤明看着兩人的熟稔,心底萌出一絲豔羨。
他有好多朋友,可他還是覺得孤獨。
吞下一大口可樂,氣泡從胃開始翻湧,不顧形象的打了一個大大的嗝,四肢百骸都覺得暢快。
好像有些屏障随着這個嗝消散在空氣裏,尚澤明笑起來,不再有顧忌的開口。
“沒關系,剛好有些事一個人背了太久,也挺難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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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澤明被丢棄時是有記憶的。
他的母親是個漂亮的女人,如同枝上開的最好的栀子花,單純,濃烈,可以為愛不顧一切。
她年輕時愛上一個畫家,卷卷的頭發,短短的胡茬,比她大十來歲,她覺得他是那樣的成熟有魅力。
一句“我養你”讓她抛下原本安定的生活,離開親愛的父母,毅然來到了這座城市。
只可惜,生活不是童話,她生命中不是每個男人都如父親那般珍愛她。
她從逼仄狹窄的出租屋起身,身邊的男人早已不見蹤影,為數不多的良心是桌子上壓着的五百元和一張紙條。
“對不起,阿栀,我扛不住了,你重新找個好人吧。”
她不甘心,找遍了所有那個男人可能去的地方。
沒有,他早就離開了,離開了這座城市,她只是他人生中長歪的一條分支,輕易地就被砍掉。
沒過多久,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她有些傲氣在身上,當初離開家鄉時鬧得轟轟烈烈,如今不願如此狼狽的離開。更何況……
她摸了摸肚子。她在這個城市還是有家人的。
只是從來生活在溫室裏的栀子花從沒吃過生活的苦。未婚先孕的漂亮女人要受到多少白眼她從沒想過,沒學歷沒力氣找工作有多難她也沒想過。
直到親身體驗時她嘴裏才泛起後知後覺的苦澀。
她原本覺得,她為這個孩子吃了那麽多苦,她會很愛他的。
可她錯了。
尚澤明出生那天是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護士把孩子放在她旁邊,她看着那個孩子心裏居然沒有一絲波瀾,她只記得分娩的痛。
痛,太痛了。
隔壁床的孕婦比她晚生幾天,她的老公是個勤快的人,而且大抵是很愛她的,跑前跑後的,沒見他怎麽坐下來過。
對比自己的冷冷清清,她更覺得難受。
“你老公呢,不來看你嗎?娘家人也沒來嗎?”
“忙,他們都忙。不是多大事,我一個人可以。”
我一個人就可以。
後來的生活更艱辛,別的孕婦出了月子都尋思着怎麽減肥,只有她迅速的消瘦下去。
這個孩子就像是一只在她身體內潛伏許久的寄生蟲,吸幹了她的所有養分。
她看着鏡子裏形銷骨立的自己這樣想。
尚澤明慢慢長大,這個念頭就更瘋狂的在腦海盤虬生根。
太像了,他與那個毀了自己人生的男人太像了。
一樣的發棕的卷發,一樣深邃圓潤的眼睛,甚至于他們笑起來時嘴角的弧度都是那樣一致。
四歲之前尚澤明是沒有名字的,他的母親大多數時候不願意理他,每天想起來給他吃頓飯,想不起來就餓着。
家裏沒什麽積蓄,錢都被她拿去買酒喝,意識不清楚的時候她會打罵他,“賠錢貨!毀了我人生的賤種!和你那個死爹一樣令人生厭!”
這是他的母親,對他使用最多的稱呼。
他五歲的某一天,那天的母親格外溫柔。
她罕見的塗了口紅,穿了他沒見過的新裙子,還做了好豐盛的一桌飯。
“來,吃口芹菜。”她和藹的夾了好幾筷子菜放在他碗裏。
其實尚澤明很讨厭芹菜,一吃就想吐的那種,可他從沒見過對自己這麽好的媽媽,于是他努力吃,吃了一整盤芹菜。
吃完飯媽媽又拿出來一套新衣服,有些大,不過他還是好高興,他已經很久沒穿過新衣服了。
“走,媽媽帶你出去。”
他握着那只纖細的手,那麽溫暖,那麽柔軟,他忍不住握得緊了又緊。
他走了好遠好遠的路,那雙不合腳的鞋磨得他好痛。
穿過一條又一條街道,來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
眼前一個有些破爛的院子,不過沒他家住的地方破,院裏有好幾個小朋友,湊在一起瞧他。
她蹲下身,用着最溫柔的語氣說話。
“不是一直想去學校嗎,這就是媽媽給你找的學校,以後在這裏好好學習知道嗎。”
尚澤明低頭不說話。
她也不多留戀,又說了幾句就站起身準備走。
尚澤明在她轉身時抓住她的衣角,“媽媽,你什麽時候接我回家。”
她這一刻還是有些不舍的,只是那種不舍遠遠不足以淹沒她對新生活的渴望,她遇到個有錢人,願意白養着自己,她跟人家說自己被前男友騙了才淪落至此,她不敢提自己有個可憐的孩子。
那男人是她的救命稻草,而這個孩子是一把懸着的鐮刀。
“……乖。”她終究還是摸摸他的頭離開了。
院子裏的大人來牽他,他固執的不肯進去,尚澤明望着她踩着高跟鞋的背影遠去,他知道她不會回來了。
她總覺得他沒上學不識字,可他認識幾個的。
門口那個“孤”,他認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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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沉重的故事讓打小生活還算平穩的林禮嘉和蘇霖曼一時無法評論。
“你恨她嗎?”蘇霖曼問道。
“誰?我的……母親?”尚澤明想了想,搖搖頭,“不,我既不恨她也不愛她。某種意義上她說的不錯,我的确是她的累贅,只是我偶爾會想,如果那幾年她能對我好一點。”
尚澤明把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留了一點點空隙。
“就一點點。一點點我就不至于不會寫作文《我的母親》了。”
他語氣那麽輕松,甚至還能開個玩笑。
蘇霖曼正色道:“尚澤明,你很好。至少無論未來還是現在。你不會再是任何人的累贅。”
晚風吹動他的發絲,路燈下看不清她的臉,卻能對上那雙清亮的眸子,尚澤明怔住。
“後來呢,那些人又是怎麽回事?”林禮嘉問道。
“後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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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兒院的日子沒電視劇和小說裏寫的那麽單純美好。
飯是不夠的,平分下來不是每頓都能吃飽,小一點的孩子還會被大孩子搶走為數不多的零食。
教育是不夠的,老師很善良,但她的确口音嚴重,尚澤明長大後花了很長時間糾正自己的發音。
愛是不夠的,孤兒院的孩子幾乎沒有不缺愛的,院長和老師沒有分身術,他們盡力去照顧每一個孩子,可還是那樣力不從心,在她們沒有注意到的角落随時上演着欺淩。
大劉那群人就是尚澤明在哪裏認識的,大劉壯實,年紀又相對大,毫無疑問的成為孤兒院的老大,孩子們時不時就得“上供”,不然就被他和他的小團體針對。
尚澤明早早學會了審時度勢和察言觀色,他善于利用自己的皮囊,他總是笑着的,對院長媽媽笑,對老師笑,對同學笑,對志願者笑。
剛開始還會被收拾,後來他就明白在這裏,活着比什麽都重要。他主動上交每個月分一次的零食給大劉,承擔他分管的打掃區域衛生,被打也不去找老師告狀,笑嘻嘻的說沒事,他小心翼翼的活着以換求自己的安寧。
他的乖巧讓大劉等人很滿意,雖然偶爾他們心情不好還是會揍他一頓洩憤,但總算是過了幾年安生日子。
十三歲那年有對富商夫婦來到孤兒院。
他們很有錢,可是他們覺得還不夠,家裏的老頭沒幾年活了,得有個懂事的孩子為他們多掙一份遺産,以及一個碩大公司經營權的可能性。
他們一眼就選中了尚澤明,因為那頭與衆不同的頭發。
尚澤明離開了從小生活的城市,一夜之間有了完全不一樣的人生,他住進所謂富人區的別墅,一個衛生間就比他以往住過的任何房間都要大;他不用幹活,一起床就有傭人貼心的問她早餐想吃什麽;他可以去上學,私立學校,一個班沒幾個學生卻擁有最好的教育團隊。
他沒怎麽見過自己的新爸媽,他們也不怎麽見面,偶爾碰面就淡淡的打聲招呼,好像合租的普通室友。
突然某一天,父親親自開車說帶他去個地方。
他來到醫院,站在VIP病房門口,他知道裏面是他從未謀面的爺爺。
老人半靠在床上,全白的頭發微微卷曲,梳的很整齊,高挺的鼻梁上挂着副金絲邊眼鏡,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代風采,他一手輸着液,一手捧着本書,手指枯如朽木。
是個儒雅的老爺子。
尚澤明很困惑,為什麽這樣的人卻生出富商那樣油膩醜陋的兒子。
他們告訴老頭,這是富商早年留下的風流債。
老頭深信不疑,甚至沒打算做個DNA檢測驗證一下。
老頭是個文化人,白手起家,還是他們村第一個大學生。
富商谄媚笑着,“爹,給你孫子起個名字吧。”
老頭摸摸他的臉,粗糙,無力,混着淡淡藥味,卻是他許久沒感受過的溫暖。
“廣澤生明月,蒼山夾亂流。”
“澤明,就叫澤明吧。”
尚澤明,尚澤明。
這是人生中第一次有人給他起了名字。
他們笑爺爺傻,突然冒出來這麽大個孫子也不問真假。
尚澤明也心虛,他怕這個身份有朝一日被發現,眼前這個慈祥的老人就不再是這副模樣。
尚澤明對于親情近乎空白的區域是被這個老人填滿的。
爺爺總是叫“澤明,澤明。”眼睛眯得彎彎的,沖他招招手,讓他坐在自己床邊,在書架裏仔仔細細挑一本書給他,讓他讀給自己聽。
如果某天天氣好,爺爺會讓他推自己出去曬曬太陽,路過醫院裏的花園,爺爺會一個一個給他講院裏的植株,時間久了他居然真的全記下了。
富商對他只有兩個要求,首先學習要好,這樣才能讓自己成為爺爺更滿意的繼承人。
其次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真實的身份,他不想讓其他幾個兄弟捏住自己的把柄。
為此富商給孤兒院捐了一筆數額足夠驚人的錢,買去了他們的記憶。
可人的貪婪是沒有底線的,大劉不知道從哪得來了他的消息,居然直接來到這裏生了根,生活的來源就是向尚澤明敲詐得來的錢。
“那你沒有告訴你養父母嗎?他們知道會替你處理吧。”蘇霖曼問道。
尚澤明苦笑,沒直接回答,“他們第一次威脅我是在我到養父母家的第四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