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三千卷樓

“留下來，留在畫中，我保你性命無憂。”

“我只要救世之法。”少年堅持。

“我說了，我不幫你。”歸山一甩衣袖，背過身不看少年。

“你若不願，這條路，我一個人走。”

“你是要以一人敵那千軍萬馬？你可曾了解以蔡京為首的朝臣攪亂的陰詭朝局？你可知那鐵骨铮铮的軍隊也有腐敗財政？你可知你們的好皇上成天醉心書畫，難堪帝王之任？你可知你的大宋軟弱無能、積弊成勢，早已無力回天！”

“但使奉獻一份力，固社稷之本，清廟堂之源。我大宋男兒，不做貪生怕死之人。只要我活着，就絕不停止。若如你所說，有一天大宋沒了，我便護住大宋之精神。只要根還在，大宋，就一定在！”少年铿锵有力，眼中滿是堅持。

歸山冷眼觑他：“若我說，過不了幾年，金人便會南下，這汴梁将要換個主人，到那時國将不國，家不是家，你的同胞們只能偏安一隅，你就是拼了命也沒用，你還如此堅持？”

少年詫異：“你還知道些什麽？”

歸山沒理會他的問題，拂袖撣下飄落衣襟的雪花，擡眼瞥他：“你只回答我，是與不是？”

少年捏捏掌心，後退一步，雙目注視歸山：“男兒立世，與客茶一盞，與友酒一壺，抒懷不過一紙筆，報國惟有一聲劍吟。生死何妨，不過一具軀體，拿去便是！”

歸山神情複雜地看着他，良久，他只說：“你走吧。”

他們曾經在汴京城裏徹夜暢談，抒發心中的理想，他立志在朝堂上做一名良臣，他讀了那麽多年的書，儒墨法他都曾鑽研過。從書中讀來的思想令他熱血沸騰，他要像歷史上的那些英雄人物一般，要麽在沙場上建功立業，要麽用一紙筆墨建言獻策，書寫一個太平盛世，像他的前輩那般，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而歸山，他說他要匡正這世間的秩序，他要将這世界換個模樣。

那時候的他們，是多麽堅定。

少年久久地看着歸山，歸山側過頭避開他的目光。少年一撩袍角轉身走了，走得決絕。單薄的背影挺拔而有力，有什麽東西要噴薄而出。歸山這下才偏頭看他，真正的秩序到底是什麽？到底是不破不立，還是即使知道要失敗仍要努力拯救呢。

宋蠻被少年一番話震得頭皮發麻，胸腔裏的血在沸騰，在叫嚣着。

宋蠻準備跟着少年離開。

“你留下。”歸山突然發話。

誰？她嗎？

“別看了，說的就是你。”他心情不好，語氣略帶不耐煩。

“你看得見我？”每次做夢，夢裏的人都看不見她，她就像一個旁觀者。頂多只有少年可以碰到她，卻也看不見。

“我雖看不清你的長相，但你既是他的接引人，我自然看得見。”歸山站在窗邊，遠遠望着少年走過的那條山路，人跡稀少，雪覆滿山路，小道上只有一串少年的腳印。

接引人？這是什麽概念。

他又問：“你是哪個時候的人？”

宋蠻想了想，答道：“九百年後的人。”北宋末年算十二世紀，到現在有九百年了。

歸山似乎松了口氣：“既然你在，他就一定會回來。”

不見得。

少年又不認識她，這個歸山，怕不是魔怔了。

宋蠻沒有理他，擡腳就走。只是一場夢而已，現在她要回去改稿了，等醒過來，把結局給改一下。

歸山目送少年和宋蠻離去。

但願風雲有路，你能寥廓高翔。

珍重。

原先的故事結局，畫中仙為少年造了一個虛幻的世界，兩個人一同生活在清明上河圖裏。現在她改主意了，少年最後發現真相，畫中仙放手成全，少年回到真實世界，加入北上的軍隊。

這樣的結局，對于少年來說，有所求有所得，才能不負初心。

但問耕耘，莫問收獲。

開年月初，晚上八點，新動畫正式開始連載，達成合作的幾家視頻網站同時上線。

《清明上河》第一話。半月更，每集十分鐘。

耗費八個月，晝夜不停準備的新作品，劇情、畫面、節奏都是一流。有導演名氣的加持，有宋蠻上部作品積累的口碑，有業內公認的高效率高水準團隊，再加上神仙般的配音團隊，作品自帶熱度，不需要費力營銷，《清明上河》已經成為年初最受期待的動畫作品。

果然，微博上粉絲瞬間沸騰，官博主頁冷清已久的局面終于被打破，第一話的九宮格劇照圖微博轉發評論上萬，除了作品固定的粉絲以外，還有配音演員們的粉絲。

還有許多歷史類博主，看這名字，本以為又是博人眼球、漏洞百出的作品，誰知點開一看完全颠覆了他們的認知。《清明上河》較之以往更加重視歷史史實和細節，難能可貴的是細節裏體現了考古思維，創作者以細節小物向觀衆講述宋朝的日常生活。

這些考古歷史博主對《清明上河》交口稱贊，紛紛轉發支持這個良心動畫團隊，文博機構自制的科普動畫沒它精美，比它精美的動畫沒它有內容。現代觀衆太需要這樣的作品補充古代文化常識了。這一波自來水轉發又引來非動漫圈觀衆的關注，好幾個大V也跟着轉發，作品熱度節節攀升。

有人總結了第一話中隐藏的歷史細節，引起大量轉發。有使用微博的相關行業研究學者注意到這份總結，點開越看越震驚，這樣的嚴謹程度絕不是随便翻幾本史書資料能達到的，将短短十分鐘的歷史細節串起來，約莫能瞧出裏面隐藏的學術思想。

這一部作品完全颠覆了他們的想象。一查《清明上河》的歷史顧問——陸行邁，竟是沒聽過的人。于是不斷有人發私信來詢問陸行邁資料，其中不乏有想和他談合作的公司，宋蠻一概表示要征求本人的意見，不肯透露信息。

宋蠻微信上給陸清野發消息，剛輸了幾個字又停住。

不合适，還是得打電話。嚴格說來他是以個人名義與宋蠻合作的，所以宋蠻，你一定要好好答謝陸清野。

陸清野接到宋蠻電話時，已經打開了電腦網頁，準備看第一話，他把聲音調小。

“陸老師。”

“嗯。”

“我是宋蠻。”

“我知道。”他說話帶笑。

“網上好多人打聽‘陸行邁’，其中還有一些商業合作，我想着這個事得和陸老師說一下。”

這是要征詢他的意見。

陸清野右手搭在桌上，手指輕輕打着節奏：“麻煩替我道個謝，精力不夠，謝他們好意。”

“好。”宋蠻應聲，想起動畫來，問他，“第一話已經更新了，陸老師看了嗎？”

陸清野雖然作為歷史顧問，卻只看過文字劇本，同時提供一些文物參考資料，對于最後的動畫成品，他和普通觀衆一樣，并沒有提前看過。

屏幕上主角第一次闖進畫中世界，在山上遇見畫中仙。畫中仙端着一碗粥，站在一片雲霧裏，笑意盈盈。

他手拿電話支在桌面上：“嗯，正在看。”

宋蠻清晰聽見主角對話聲，她心裏面竟有些忐忑。兩人一時沒說話，《清明上河》的背景音在沉默中被放大。

還有他的呼吸，和她的心跳。

“……好看嗎？”

“對自己這麽不自信？很好看，我很喜歡。”

宋蠻低頭捏自己的手，然後壓在胸口，快別跳了。

“謝謝。”

“嗯。”他用鼻音輕輕發聲。

“那……挂了？”

“好。”

宋蠻放下手機，撲到被子裏蒙住半個身子，一動不動。

陸清野把進度條拉回去，反複看剛才那個鏡頭。她确實厲害。開頭結構緊湊，世界觀設定層層剝開展示在觀衆面前，分鏡畫面十分流暢，配合着團隊畫工，色調又恰到好處。音樂與畫面融為一體，空鏡風格古意朦胧，恍如夢境。

宋蠻說這裏面很大一部分是他的功勞。

他覺得不是。

她的作品裏，有他夢中的故國。極盡繁華的東京汴梁現在早已沉入地層之下，再也沒有了往昔的模樣，今人在河南開封修建出清明上河園，卻不是他的汴梁。

一個在《清明上河圖》中沉睡了八百年，醒後在現代社會活了将近一百年的人，除了《清明上河圖》，他沒有別的渠道追憶汴京，可《清明上河圖》不是他想見就能見。現在看着她的動畫作品，竟有種重回故地的感覺。

老天一定是公平的，給了他無盡的生命，也給了他無窮的痛苦。

宋蠻把簡易叫進屋開卧談會。

“這哪叫卧談會，把燈給我關上。”簡易吵吵嚷嚷，非說沒氣氛。

宋蠻下床關上，只留下一盞床頭小燈：“陸教授身邊有追他的女孩嗎？”

“有啊，用意念追……怎麽，想把‘師娘’這個名字給叫實了？”

“別笑，嚴肅嚴肅。”

“噢，你喜歡陸教授是吧？”

“很明顯？”

簡易歪着一邊嘴角，挑眉搖頭：“我看你倆啊，懸！”她攤開掌心，數着手指，“據我多年研究，陸教授這個人寡情得很。”

宋蠻臉上訝異，張口要說話。

“你先聽我說完，”簡易打斷宋蠻說話的念頭，“我的意思是他這人過于多情，多情以至寡情。年輕時候在情之一字上吃過太多苦，所以現在他在抑制自己的感情。”

“他受過情傷？”宋蠻睜大疑惑的眼睛。

簡易給她腦門上來了兩下子：“你這小腦瓜子想什麽呢，友情、親情不是情？”

“再說了，陸教授這個人一看就是和膚淺的愛情無關的存在好嗎。”

宋蠻靈光一閃，拍手道：“所以他喜歡的是轟轟烈烈的愛情。”

簡易張張嘴，算了，當她沒說。

第 12 章

簡易離開她的卧室，宋蠻躺在床上，不知不覺又入了夢。

這次的夢令她吃驚。

不再是北宋汴京，而是民國時候的北平。

二月的天氣，寒風凜冽。

周遭是條胡同，宋蠻站在一間幹淨整潔的屋子裏，她注意到床上躺着個看不清長相的青年，雖然一直不知道少年真實的模樣，但她直覺床上那個人，是長大的少年。

沒有緣由，就像是心有靈犀。只是他怎麽從北宋來到民國了？難道她這個夢是個穿越故事不成。

他是二月間醒來的，卻不對人說話。拿着史書看了好幾個月，消瘦得不成人樣。

這裏是北平，曾經叫北京。再往前，這裏是北宋收不回的燕雲十六州，是大遼五京的南京。他曾憧憬過北宋收回失地，讓他可以踏進這座城，一睹燕地風采。

如今也是可笑，八百年後他真的在這裏了，卻是個旁觀者。

街上充滿了濃郁圓滑的京腔，春天他坐在門前看人放風筝，風筝被槐樹挂住，一群光屁股孩童幾下爬到樹桠上夠風筝；他看見對面街上擺着一堆稀奇古怪的工具，行頭的主人用它們給人挖耳朵；他看見遠處隐在灰瓦灰牆海浪裏的紫禁城，紅牆顏色開始剝落，琉璃瓦上長起了野草。他看見人們帶着孩子們吃着糖葫蘆、驢打滾、豌豆黃。

他想起汴京流行的酥蜜食、香糖果子、金絲黨梅。這些在八百年後的北平，都尋不到。

夜深人靜時，他站在院子裏，頭頂是一輪圓月，已經比不上電燈的亮度。

他的大宋，亡了。

八百年後的土地，早已不在意他的大宋。這片土地，現在有帝國列強在燒殺搶掠，有政府軍閥在互相争鬥，這片土地的財富正在一點點地消磨殆盡。人們漸漸麻木，卻有另一群人仍在奮鬥。

他看見《新潮》上的優秀同仁在說着：“中國越混沌，我們越要有力學的耐心。‘我’和人類中間的一切階級，若家族、地方、國家等等，都是偶像。我們要為人類的緣故，培養成一個‘真我’。”

夢境變化，轉瞬入了夏季。她看見他換上學生中山裝，坐在北平胡同裏的大槐樹下剪掉一頭長發。

她看見他抱着書走向清華學校，看着他在王國維、梁啓超、趙元任、陳寅恪、李濟的課堂上聽課。

她看見大廳裏烏泱泱擠滿了人，李濟先生站在臺上向清華國學院師生展示山西西陰村遺址考古發掘成果，他面前有個盒子，盒子裏裝着帶人工切割痕跡的半個蠶繭。

李濟先生在發言：“這是一種文化的遺留。”他說，“這個發現替我們辟了一條關于在中國北部史前研究的新途徑。中國有歷史就有關于蠶業的記載，它是中國文化的一個指數。”

“以考古家眼光看中國，遍地皆黃金，可惜沒有人會撿。”

這一年，李濟先生33歲，他仍舊是23歲。

她看見坐在下面的他眼神裏滿是興致，她似乎能聽見他血液沸騰的聲音。

真好。

她替他高興。

宋蠻醒過來，一雙眼睛把天花板直勾勾盯着。

她開始思考這大半年來的夢。前面的夢全是在北宋的背景裏發生的，一直按照時間順序向她講述那個少年的故事。如果寫成書，那就是一部人物傳記。直到少年拒絕了歸山，北宋的故事在這裏斷掉。

而後就是民國。夢裏的青年一定就是那位北宋少年，她很篤定。

那麽，他是怎麽從北宋來到民國的呢？這中間發生的最關鍵的一節沒有告訴她。

如果一定要給個解釋，她相信這背後有歸山的手筆。她記得歸山說他會回到畫中的。所以，歸山一定知道。

他們是真實存在的人嗎？

她回想夢境，腦海中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她趕忙打開手機，輸入“李濟”兩個字。

“中國考古學之父”，這是出現次數最多的結果。因為簡易的原因，她對李濟先生是知道的。問題在于她并沒聽過西陰村這個地方。

她點進李濟先生的詞條，資料顯示李濟先生确實主持過西陰村遺址的發掘。

宋蠻一顆心劇烈跳動起來。

臨近春節，《清明上河》才更新到第三話。導演給大家提前放了假，比起別人，他們還多了半個月的假。她猜測導演這麽安排，是因為要陪老婆去冰島旅游。工作室的發展全靠大家用愛發電，激情工作。

一般學生到這個時候早已經放了寒假，但簡易還得做項目，為年後去新的實習工地做準備。為了遷就她的時間，宋蠻晚買了幾天的票，等到簡易終于放了假，兩個人才吭哧吭哧扛着行李回西安。

最初認識時，宋蠻發現簡易對春節一點也不在意，她老說春節比不上冬至重要。在她的追問下，宋蠻才知道簡易沒有親人，每周都去給人做飯幫工掙學費。

從那以後，宋蠻家大年三十夜的飯桌上就多了一個簡易。

宋媽媽早早備好年貨，就等宋蠻和簡易回來。自十五年前宋爸爸出事以後，宋媽媽就帶着宋蠻搬回外公家，家裏過年就只有祖孫三代三個人，幾年前多了簡易，再後來後來宋蠻讀大學，外公病逝，大年夜又只剩下她、簡易和宋媽媽三個人。

但人不在多，只要最親的人在，就夠了。

三個人守着電視看春晚，零點一到，夜空即刻綻放出絢爛的煙花。宋蠻望着窗外，忽然問道：“媽，你說爸過得還好嗎？”

宋媽媽猝不及防，這麽多年宋蠻一直對宋郁山的事避而不談，今天還是頭一遭問這事。

這是想起什麽了嗎，宋媽媽惴惴不安。

“宋宋，告訴媽媽，你是不是想起什麽來了？”

宋蠻輕輕搖頭：“我只是想起那回和爸去山裏，我一個人去結冰的湖邊玩，掉進了冰窟窿，被人救起來後生了一場大病。病好的時候，爸爸就不見了。”

簡易坐在一旁嗑瓜子，宋蠻說起宋郁山的時候，簡易就停住了動作，不敢出半點聲音。認識宋蠻這麽多年她從沒主動提過自己的父親，從簡易的角度能清楚看到宋媽媽悄悄松了一口氣。

守完歲，宋蠻撐不住先去睡了。宋媽媽拉住簡易：“小易，阿姨問你，宋宋她……最近有沒有受什麽刺激？”

簡易撓頭：“挺正常的啊。”

宋媽媽放開她，嘆着氣坐在沙發上，招手示意簡易也坐下來。

“小易，說實話，這麽些年阿姨已經把你當半個女兒看待了。阿姨覺得有些事不能瞞着你，你知道，宋蠻爸爸十五年前就離開了。”

“阿姨節哀。”

宋媽媽笑了，她搖搖頭：“不是這個，她爸爸是做了犯法的事，進了局子。但是宋宋不知道。”

簡易坐直身子，十五年前的隐情終于要浮出水面了。

“那時候宋宋才八歲，我不能讓她知道自己有個罪犯爸爸，她還太小，承受不來。”

宋媽媽繼續說道：“宋郁山回家回得少，宋宋打小就不愛黏着她爸。宋宋八歲那年，知道宋郁山因為工作原因要去洛華山裏待兩個月後，竟然瞞着她爸躲進車後座下面。等到她爸發現她時，車早就到了目的地。原本第二天宋郁山就該送她回來，那裏不是小孩子待的地方。結果碰上山裏頭下雪，耽擱了。”

說到這裏宋媽媽語氣已有些哽咽。

“那時候是冬天，山裏冷，又下了雪，宋宋小時候在南方出生的，沒見過，于是瞞着她爸一個人悄悄跑到結了冰的湖邊玩，誰知道差點丢了命！要不是湖邊正好有個賞雪的游客，那後果我真的不敢想。”

簡易沒明白這和宋郁山的事有什麽關系，她直接問了出來。

“宋宋被救出來的第二天，宋郁山開車送她回來，”宋媽媽擡眼看着簡易，“神情很不對勁，但他只讓我好好照顧宋宋，說完匆匆離了家，別的什麽也沒提。後來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山裏發生了一起命案。”

“是……”簡易欲言又止。

“沒錯，這件事是宋宋爸爸做的。我擔心宋宋，幸好宋宋對那晚發生的事并不知情，她僅僅是落水生了病而已。等到宋宋醒過來，落水被救以後的記憶都沒了。”

“那他們的殺人動機是什麽呢”簡易抓住重點，總不會無緣無故殺人吧。

宋媽媽在這裏頓了頓，看向簡易的眼神有些複雜。

“阿姨，不方便我就不問了。”簡易趕忙擺手。

宋媽媽兩手拉住她，拍着她的手背：“小易，阿姨沒什麽不方便說的，只是你比較特殊，阿姨在這裏先替她爸向你們道個歉。”

“阿姨……”簡易不知所措。

“他們殺人，是因為利益沖突，她爸和盜墓賊沒達成一致意見，互相起了争鬥。宋郁山做的是倒賣、走私文物的缺德事，沒盜過墓，可卻是實實在在給盜墓賊、古董商遞刀子的人。

宋郁山帶宋宋去山裏時，我不在，不然我絕不同意她跟着去。雖然這麽說不太好，但我确實慶幸宋宋那天掉了湖，救起來後發了燒，腦子昏昏沉沉的，因此對那晚的事一無所知。後來宋郁山被判了無期徒刑，也是他罪有應得。”

簡易看着宋媽媽，她的臉上有歲月刻下的痕跡，卻也沉澱了另一股氣質。美人雖遲暮，但時間給了她額外的饋贈。

第 13 章

宋蠻早早去睡覺了，問出那個問題倒不是懷念父親。大人們告訴她爸爸去世了，可卻從來不帶她去墓園。宋蠻也不問，倒是大人們主動解釋說這是宋爸爸的遺願，他的骨灰都撒到山林湖海裏了。

開始的時候都說宋蠻懂事，在她爸的事上從不鬧騰，小小年紀就知道照顧媽媽。可久而久之，他們漸漸覺得這孩子有些冷情。她從來不為去世的父親難過，一點看不出這孩子對父親的感情。

宋蠻不是冷情，她只是從八歲時就知道，宋郁山沒有去世。什麽車禍什麽骨灰，全是哄人的謊話。

她爸是做了犯法的事，蹲了局子。要說感情，不是沒有，只是在她模糊的記憶中，宋郁山很少回家，每次在家待不了幾天。說是忙着掙錢養家糊口，他倒确實很會賺錢。

爸爸源源不斷給家裏打錢，宋蠻小時候吃穿用度什麽都不差，家裏的親戚都說宋媽媽嫁了個好丈夫。只有小宋蠻知道，宋郁山不在家的日子，媽媽會一個人坐在客廳開着靜音看電視，就怕錯過爸爸回家的聲音。

小宋蠻常常透過自己卧室的門縫偷偷看媽媽，這是個游戲，她在等着媽媽發現她。可媽媽從沒轉過頭，一次也沒有。

“看我呀，看我呀。”宋蠻心中默念。

電視上放的是考古紀錄片，宋媽媽的背影一動不動。

小宋蠻得意起來，她這回又贏了。看！她玩這個游戲多厲害。她準備跑過去跳進沙發，向媽媽邀功。

宋媽媽忽然開口，宋蠻生生剎住動作蹲在門後，小眉頭一皺。被發現了，她真是蠢死了。

“要賺錢，做什麽不好。”宋媽媽顫聲說話。

爸爸回來了？小宋蠻從門後歪着腦袋探出來。

客廳裏沒人，宋媽媽在自言自語。

“你就非要去做那走私文物的事……”媽媽的雙肩随着哭泣聲聳動，她擡起手拼命擦拭眼淚。

“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

小宋蠻聽不太懂，但她看電視，知道走私文物是壞人才做的事。

爸爸犯法了。

她飛快跑出去，繞到媽媽面前，給她擦眼淚，“媽媽怎麽哭了？”

宋媽媽慌亂地抹幹淨臉：“宋宋怎麽出來了？媽媽剛才說的話宋宋聽見沒有？”

“我在裏面只聽見媽媽的哭聲了。”小宋蠻随口瞎編，可不能讓媽媽知道自己的游戲秘密。

“媽媽沒事，宋宋想爸爸了嗎？爸爸說他下個月回來，給你帶好玩的。”

“不想。”爸爸帶回來的禮物一點也不合她心意。可媽媽告訴她不能嫌棄別人送的禮物，每次她都要假裝喜歡。

媽媽笑起來，輕輕捏她臉，眼中還泛着殘餘的淚光：“養了個小白眼狼。”

後來宋郁山回來了，離開的時候宋蠻偷偷跟着爸爸一起去了山裏，山裏發生了什麽她記不清了，她只知道自己掉了水，一個好看的大哥哥救了她，第二天爸爸把她送回家。

那是她最後一次見爸爸。

媽媽告訴她爸爸出了車禍，她拉着媽媽的手乖巧聽話，心裏卻不停搖頭，不是的，爸爸沒有死，他被警察叔叔抓走了。

她沒有揭穿媽媽，這是媽媽的秘密。她也有秘密瞞着媽媽，她現在要學會保護媽媽了。

宋媽媽摸着宋蠻的小腦袋，真乖。以後媽媽帶你回西安，這裏都不會回來了。

春節七天假期過去了大半，除了走親戚，宋蠻基本上都待在家裏。除了大年三十，其餘時候都是簡易在廚房忙碌，宋媽媽點着宋蠻額頭，佯裝發怒。

“看人家簡易多懂事。”

她能有什麽辦法，誰叫她只會做蛋炒飯。

手機突然震動，她意外接到陸清野打來的電話。顧不得宋媽媽，宋蠻半捂着口鼻，拿起手機往陽臺走去。

她接起電話，放輕聲音：“陸老師。”

“現在在西安嗎？”

“在。”

“過兩天出差，什麽時候有空？我幫你落實細節。”

“陸老師是要來西安？”宋蠻後悔站到陽臺上，風太大，她怕自己沒聽清。

“對，途中會在西安停兩天，我們可以見面講。”這大半年不是她潛心創作，就是他頻繁出差，所以他們一直在線上交流。但說到底，效率比不上當面講的高。

而且出差要上工地，工作任務太繁雜。他正好要經過西安，幹脆直接來找宋蠻。

從上次在A大分別到現在，整整一個月沒見。宋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總之就是高興。

“還有……”

還有什麽？

“以後用電話交流吧，打字費時間。”

他們約在鼓樓附近的咖啡廳，宋蠻這回穿了一件苔綠色針織毛衣，露出一截瑩瑩白白的脖頸，一頭長發梳在腦後，沒有燙染，很自然的弧度，發尖随着腳下的步子輕輕搖擺。

陸清野早早到了。

“進門右轉直走，最裏面的位置。”剛看到咖啡廳，宋蠻收到陸清野發來的短信。她加快步伐，冷風吹得脖子冷，宋蠻緊了緊外套。這個月沒下雪，但還是冷。

可惜了，西安最美就是春花冬雪。

走近了，宋蠻推開門朝着他說的方向走去，她看見周圍好多女生眼神都若有似無地往陸清野那邊瞄。

陸清野脫了外套，只穿着件看不出材質的襯衣，帶着輕微自然的褶皺感，袖子挽起到胳膊肘，領口處扣子少扣了一顆，看起來并不顯得拘束。

宋蠻不動聲色地走過去，走位微作變換，試圖擋住那些女孩的視線，最後在一衆嫉妒的目光中坐到陸清野面前。

“又要出差，不過年嗎？”宋蠻問他。

“人可以過年，但考古工地等不了。”

陸清野眼底都是笑，他打開電腦，給她點開一份文檔。上面滿滿都是他标注好的細節要點，比如重大歷史事件的時間、汴京城各區商業店鋪的分布情況，還有宋朝人的衣着、配飾、香道和茶道的內容，分類排列。他給宋蠻一條條詳細講述。

這比在網上講方便些，也容易懂。她聽得認真，不過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打散，陸清野坐在旁邊，擡手的時候他的衣服不小心蹭到她的，發出的細微聲音，她竟能聽得真切。

她的餘光落在陸清野側臉，線條分明但又柔和，她的心咚咚咚跳得很快。

《精靈旅社3》裏有句臺詞：“A zing only happens once in your life, and you have to cherish it.”心動的感覺一生就這麽一次，請一定要珍惜。宋蠻想，這話說得不對，她對陸清野每天都在心動。

陸清野将文檔拷下來，u盤遞給她。宋蠻伸出手，和他掌心相對，她的手軟軟小小，輕輕覆住他的，取走在他手心裏的u盤。

他的手心不可避免地碰到她指尖，像是有一股電流從手上穿過。陸清野竟生出想要握住她的念頭。

在想什麽，他趕緊收回不該有的思緒。

陸清野買了第二天南下的航班，離開西安。

宋蠻整個人有些恍惚。不真實，太不真實了。

簡易覺得整個屋子充滿了粉紅色氣泡，她受不了了：“我說未來著名動畫導演，快去寫你的劇本，畫你的分鏡，閑在這兒合适嗎您？”

“再讓我膨脹一會兒，”宋蠻抑制不住傻樂，“後面在劇本裏給你們喂點糖，讓你們跟我一起膨脹。”

簡易嘆氣：“世間大多暗戀情愫，都以求而不得告終。”

宋蠻半是在笑，半是神情認真：“人生難得幾回主動，他值得我主動。”她眼底一片澄澈，簡易沒再繼續勸說。

“這南牆你一定要撞，那我只好陪你一起撞了。”

宋蠻抱住她：“你真好！”

“好了好了，”簡易把她扯下來，一臉嫌棄，“該補點肉了，我看你吃的飯還沒人陸教授睡過的覺多。”

“噢對，差點忘了正事。”簡易一拍腦袋，“高中同學們想聚餐，好幾年沒見了。早幾個月就定了時間，過兩天就是。那會兒問你你說在準備新作品不确定去不去，現在班長讓我再問問你，你去嗎？”

春節多數人都回了西安，沒有特別的事都能抽出時間。

“去。”

宋蠻本科畢業兩年，以前的高中同學有的已經工作了，也有像簡易那樣還在讀研的。參加同學聚會總是交織着歡喜和悲傷，畢業以後同學聚會再也沒齊過。一些同學出國了，一些工作太忙，還有一些，已經完全斷了聯系。

大家總會說起那會誰誰誰在課堂上惹老師罵，逗得大家樂個不停。但故事的主角卻不一定在場。誰要是說起不久前回過一次母校，那必然會把所有人的注意引過去，十幾道目光唰唰聚焦在說話人身上。

“我回去的時候，正好看見咱班主任在講臺上訓話，學弟學妹就坐在下面，跟我們那會兒簡直是一模一樣的。訓話間隙，咱班主任正巧見到我站在門外，然後手指着我張口就說‘你看看你們學長，人那一屆多優秀，努力上進還省心，你們都給我好好學學。’”男生壓着嗓子學着班主任的腔調，讀書那會兒就屬他模仿班主任最生動，“我就納悶了，是說的我們嗎啊，誇得我都不好意思認。”

大家哄的笑了。

“後來咱班主任拉着我敘舊，我們這一個個的，老師全都記得。說誰那會作業沒交被他逮出來竟然哭了，搞得他手足無措的。又說誰誰早戀瞞着他，其實他早知道了。”

在座的就有那會兒早戀的，這麽多年了還在一起，也是難得。

“然後他對我說，‘你這小子，成天給我作對，那時候我回家都還給老婆訴苦，說班裏有個叫王衡的小兔崽子老是欺負我’。我登時臉就垮下來了，我說老師，王衡是我同桌，我叫李歸餘。”

大家笑到捶桌子，王衡作為主人公之一，還站起來手捧着酒杯，左右鞠躬：“謝謝，謝謝老師和同學們擡愛，我感到很榮幸。”

宋蠻也忍不住，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