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三千卷樓

子給她笑疼了。

第 14 章

“現在想起來,讀書那會不懂事,不知道老師們為我們操碎了心。我看見咱班主任,頭發白了,臉上皺紋也多幾道,身體到處是落下的病根。他說我們都是好孩子,以前兇我們都是裝的,還問我他演技好不好。”

氣氛漸漸傷感起來,大家都陷入了高中時候的回憶。

那時候同學們一起為着同一個目标奮鬥,不需要做選擇,反正悶着頭學就是了。前面的路直而平坦,一眼就能瞧見充滿希望的未來。

班長來之前帶了一個藍牙音響,導了個曲庫。高中時候一到午飯、晚飯後的課間,班長就給他們放歌緩解壓力。他按下播放鍵,是一首英文歌《Hero》。

宋蠻聽過,這是電影《少年時代》的插曲。

“Let me go, I don’t wanna be your hero, I don’t wanna be a big man. Just wanna fight with everyone else……”

歌曲緩緩響起,電影主人公在十八歲來臨的時候,獨自開車奔向大學,開啓下一段人生。不知不覺大家都長大了,前方的路有什麽沒有人知道,只有不停奔跑,朝着廣闊的原野奔跑,一路上有苦有甜,或許這是大多數人的青春,平凡,卻又刻骨銘心。

“同學們,不醉不歸!”有人忽然吼了句。所有人都被情緒感染,舉起酒杯暢飲。宋蠻也跟着喝酒,她酒量不好,很快喝紅了臉,腦袋暈暈的,早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

有人走到她身邊,高大的身影擋住她一半的光,宋蠻擡頭看向來人,是她高中時的前桌,蔣昭。蔣昭手上端着一杯酒,沖她一笑:“還記得我嗎?”

宋蠻眼睛一亮,端起杯子和他一碰:“不敢不記得,那會你每天轉頭就是找我問問題,我可被你煩死了。”

蔣昭有些臉紅,神情卻很坦然:“那是因為我暗戀你。”

周圍的人唰地看過來,交談的聲音小了很多。幾年前誰看不出蔣昭喜歡宋蠻啊,可惜宋蠻揣着明白裝糊塗,一直沒給過回應。

宋蠻腦子漲漲的,一時沒反應過來蔣昭說了什麽。

蔣昭看她不說話,他心思細,不然畢業那會就該告白了。他以為是宋蠻不知該怎麽回自己的話,便半開玩笑道:“遲到的告白,拖了好幾年,總算找到機會親口跟你講了。”

他其實還是抱有想法的,不然今天不會說這話。這麽多年他一直單身,心中始終放不下高中時那個姑娘。

宋蠻這回聽明白了,因為醉了酒,做事全憑本能。她朝他歉意一笑,搖搖頭:“我有喜歡的人了,謝謝你的喜歡。”若是平時她一定不會這麽直接,但今天不一樣,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各位,失陪一下。”宋蠻起身要出去,簡易在她旁邊,她以前不喝酒,簡易擔心她酒量淺,多問了兩句。

“我去上廁所。”宋蠻小聲說。

看起來神色清明。應該沒有事,簡易不再過問。

宋蠻出了包間,她其實不想上廁所。在那樣的氛圍裏,她頭腦一熱,突然生出一個念頭,為着這個念頭她頭皮發麻,心中激動,全身血液都在叫嚣着、沸騰着。喝酒确實誤事,叫人完全不顧後果。

她從口袋裏拿起手機,之前存過陸清野的電話。她從通訊錄裏翻到他的號碼撥過去。

“宋蠻?”電話那頭是他低沉溫和的聲音。

“陸清野,我跟你說個事,很嚴重的事。”雖然喝醉了,但她說話時聽起來還是很正常,絲毫分辨不出不對勁。不然簡易也不會被她騙到。

所以陸清野以為她遇見了些棘手的事,尤其她那邊聽起來還很嘈雜,似乎有些亂。

“你在哪兒?”他語氣有些急,怕她出事。

“我……我在一個餐廳。和同學們聚餐。”她頭抵在牆上,一只手拿着電話。面前有朵花,她伸出另只手想摳,卻怎麽都摳不下來 ,才發現那是壁紙。她氣得伸直手指狠狠戳了一下,倒把自己給痛到了。

那還好,她身邊有同學,陸清野一顆心稍稍安定下來。

“所以,你要跟我說什麽事?”

他的聲音很好聽,她想天天聽。

“那你聽好了,我宋蠻,”她頓了頓,然後悄悄地笑起來,露出小小白白的牙齒,耳朵也跟着動,“我喜歡你。”

說完她咬着下唇吃吃笑開來。

陸清野不說話,心口忽然開始隐隐作疼。近百年來他遇見過太多主動大膽的女孩,他全都一一回絕,一有苗頭他就主動拉開距離。只是宋蠻這裏,不太一樣。

宋蠻沒等到陸清野的回應,電話那頭是無止境的沉默。

她是不是被拒絕了啊。

“你可以跟我說句話嗎?”

仍舊是沉默。

“我明白的。”宋蠻在電話外點頭,她明白的,可是為什麽話到最後哽咽了呢。

眼淚止不住往外湧,大顆大顆淚水掉到地上,洇濕了地毯。

“我開玩笑呢,陸老師。我們玩游戲,我輸了。”宋蠻克制着顫抖的聲音,對着電話那頭笑,沒笑完就開始抽氣,她咬緊下唇,不讓自己發出聲來。

她能聽見陸清野的呼吸聲,隔這麽近,好像他就在她旁邊一樣。

“真是這樣的陸老師……”宋蠻連連搖頭,混雜着哭聲斷斷續續說着話:“這就是個游戲。”

沒出息,都哭成這樣了,誰信是游戲。

她想挂電話,手指卻在顫抖。淚水模糊了視線,連手機屏幕也看不清了。不能哭,不要哭,別讓他聽見。宋蠻,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哭。

她靠着牆蹲在地上,包間裏傳來班長放的歌。

正好是陳僖儀的《不愛我》。最後一根線崩掉了,她捂着嘴抽泣,吸進去的空氣呼不出來,那些吐不出的氣或許都變成了眼淚。

陸清野倒在公寓床上,那麽高的個子蜷縮在被子裏,全身冒着冷汗。他死死咬緊牙關,劇烈呼吸着。

心口一直發疼,他拼命壓制卻無濟于事,他多麽想和她說句話,可過于強烈的痛感堵在胸口,讓他發不出聲。

陸清野沒挂電話,手機還放在耳邊,宋蠻的聲音似乎能緩解他的痛苦。電話那邊隐隐約約有嘈雜的人聲。

世界逐漸安靜,他聽見她努力克制的啜泣聲。

心裏的情感像決了堤,洶湧而出。

抱歉,我的……小姑娘。

劇院後臺一片忙碌,徐宴文剛剛結束一場表演,正坐在鏡子前,這麽久了還是不習慣這種舞臺濃妝,他呼吸有些不順暢。驀地,胸口的東西開始發燙,他顧不得只卸了一半的妝,趕緊将那發燙的玉石取出來,不是第一次了。這段時間這石頭經常發熱,只是這次尤其明顯。

他神情凝重。

門外響起嘎吱嘎吱的聲音,進來個啃着生蘿蔔的女孩兒,他從鏡中看見來人,轉身拽住她往門外走去,一路走一路脫表演服:“你小叔叔在哪兒?我恐怕他出事了。”

陸阿澗腳下一個趔趄,吐出嘴裏的胡蘿蔔,誰?陸清野?

宋蠻已經不記得接下來的事了,她聽不見陸清野的聲音,只知道電話是她先挂的。

她自己紅着雙眼跑回包間,周圍的同學都來關心她,她說氣氛太傷感,想到高中那會兒的事了。蔣昭并沒有因為她的拒絕而生氣,面色如常,本來告白就有風險,他早做好最壞的準備了。

同學們笑宋蠻,說她還像以前那樣情緒敏感,她也笑,笑得特別甜。

簡易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對勁,宋蠻不對勁。

喝醉了這是。

她把宋蠻扛回家,班長不放心,護送她們回去。一路上又拖又拽的,宋蠻後勁上來了,掐着簡易的脖子:“你為什麽不喜歡我?”

簡易使出吃奶的力氣掰開她的手,班長也來幫忙。

“哥,哥。我喜歡你,我最喜歡你了,行嗎?乖乖把手放下。”簡易順着話安撫她。

宋蠻瞪大眼睛瞧她,呆住,然後靜止不動。“宋宋,宋宋?你這是睡着了嗎?”簡易捏捏她的臉。

宋蠻突然動了,她擡起手重重打她肩膀:“你不是他,你閉嘴。”

簡易吃了一痛,倒嘶一口氣。行,她忍。

跟取經一樣歷經千難萬險,簡易和班長終于把宋蠻拖回了家,宋媽媽找姐妹親戚去了,今晚不在家,不然看到宋蠻這個樣子還不得炸掉。

她和班長簡單告別,家裏還有個醉酒的人,就不招待班長了。班長是個男生,不便留下,只說職責所在,她們平安到家就行。

送走班長,簡易轉身準備給宋蠻醒酒。

人呢?剛還在沙發上。

她聽見卧室好像有聲音,趕緊過去。

果然,宋蠻倒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像只毛茸茸的小動物,全身發抖。

她聽見被子裏有若有似無的哭聲。

把頭蒙住可不行,被子裏空氣不流通。

她摸到宋蠻頭所在的位置,輕輕掀開被子的一角。她滿臉是淚,額頭上還有熱出的汗,頭發一根根黏在臉上,簡易探手摸她的臉,燙得驚人。

她嘆了口氣,起身去給她泡了杯蜂蜜水,喂她喝下醒酒。然後打熱水,拿毛巾給她清洗身子,頸部、後背全是汗。等到給她換上了睡衣,她終于安靜下來了。

陸老師啊陸老師,你真是個禍害。

第 15 章

陸清野等宋蠻挂掉電話,一陣陣的疼痛從心髒的位置襲向全身。工地上臨時搭建的公寓沒有暖氣,他的身體卻熱得驚人。一層層的汗濡濕了被子,沒了宋蠻的聲音,他只能死命壓住胸口,好像這樣能稍微減輕疼痛。

他在床上漸漸睡去,夢中他回憶起近百年間的光陰。

他不願回想,可偏偏回憶是洪水猛獸,叫他喘不過氣,也沒人能拉他一把。百年前的朋友、恩師早已遠去,獨留他一人在這世上。

1931年春,安陽殷墟。

開春天氣,在殷墟忙碌的史語所成員都已經脫下臃腫的冬裝,換上了輕薄的外套。

陸清野跟着李濟先生站在田間,衣襟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陽光正好,今天他們要接待一名新成員。

梁思永。他的父親正是著名的梁啓超先生。

“這是我們中國真正專門研究考古學的人。說起科學考古,思永是第一,我趕不上他。”李濟先生向大家介紹這位從美國哈佛大學學成歸來的考古學人才。先生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在哈佛讀的是人類學而非考古學。盡管在美洲大陸,人類學和考古學的關系緊密相連。

“我決定把後崗辟為第五區,由思永主持發掘。行邁,你們跟着思永。”李濟先生是殷墟第四次發掘的主持,他的團隊來了個強大的幫手,他對梁思永很有信心。

“我是陸行邁,李濟先生的學生。”陸清野進行自我介紹。

“你就是思忠六年前救回來的陸行邁?”梁思永饒有興趣。

六年前,一頭長發、一身宋式衣衫的陸清野倒在梁家門口。思忠剛從清華回來,被門口的怪人給吓到。後來思忠把他拖進屋,醫生檢查他身體機能一切正常,卻奇怪地睡了四個月才悠悠轉醒。

只是他醒來不說話,思忠以為是個啞巴,覺得他可憐,便每天給他講外面的趣事。他要來紙筆,寫給思忠說他想看史書。這沒什麽難,梁家最不缺書。思忠瞧他對這些書感興趣,順道又給他找來這些年的《新潮》和《新青年》雜志,說這些也好看。

他才知道這世間早已經大變樣了。

思忠給他談起自己哥哥們的時候,一臉驕傲。

“我的哥哥,一個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讀建築,一個在哈佛大學讀考古。父親說要他們為中華民族争得名譽。”

建築?他知道1100年李誡寫了部《營造法式》。至于考古,他沒聽說過,似乎和大宋朝的金石學有些相似。

六月的時候,他向思忠說話了。

“我叫陸行邁。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的那個行邁。”他提起毛筆在紙上寫下《黍離》,他仍舊用不慣西洋來的冷冰冰的筆杆,比不上竹管毛筆輕巧溫暖。

那一年的陸清野沒想到,後來的他會與思忠讀考古的哥哥梁思永共事,而思忠去了西點軍校,學成後成為國民革命軍的炮兵上校。

1932年春,李濟先生發現了殷墟商代王陵,那群外國人再也無法編造中國歷史沒有殷周的謊言。以李濟先生為首的中國考古人用實證定義了中國幾千年的歷史。

也是這一年年初,思忠走了。一二八淞滬會戰後,思忠患上腹膜炎贻誤了治療。走的時候,他才二十五歲。

“當初他要選擇政治軍事,父親就很是擔憂他。思忠活潑,血氣未定,可是他怎麽就走了呢,怎麽就走了呢!他才二十五歲啊……”

是啊,怎麽就走了呢。那個救他回來的少年,怎麽就不在了呢。

短短幾年裏,他身邊的人接連去世。人人皆有生老病死,唯獨他沒有。國維導師投湖自殺,啓超先生也撒手人寰。他看見陳寅恪導師為那個投湖的老人寫下“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他想,為什麽“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的人是他陸清野呢?他何德何能。

1937年,戰争爆發。史語所出土文物打包西遷,考古組人員護送器物前往長沙。陸清野決定參軍。

“行邁,我希望你做出這個決定是有慎重考慮的。現在中國考古亟待新鮮、強大的血液加入我們。不管戰争打多久,我相信總有結束的一天,到那時中國百廢俱興,不能沒有人建設。”

“老師放心,等到戰争結束,行邁一定會回來!”

他必須得走,為這片土地,也為他特殊的遭遇。從1925年到1945年,沒人會相信他二十年不變樣貌。戰後他去了美國,繼續學習先進的考古知識。當年的先生們、師兄弟們好一些去了海峽對岸,而學成歸來的他回到大陸,他确實回來了,以不同的身份,不負恩師囑托,回來建設新中國的考古事業。

只是,他再也不能以“陸行邁”的身份與他曾經的恩師同仁相見。從他選擇離開時起,這世間再無“陸行邁”。

現在,陸清野這個名字又能再留多久呢。

陸清野從回憶中清醒,東方既白,周圍的一切漸漸蘇醒。

床邊站着一個人。陸清野大腦空白了一瞬,心口的異樣已經消失不見。

“阿澗?”陸清野餘光掃到被破開的窗戶,好家夥。

“我的老祖宗,你可終于醒了。”陸阿澗轉着手腕,為了撬開窗,費了她好大力氣。

“你感覺怎麽樣?”阿澗問他。

陸清野搖頭,她翻窗進來的時候他已經恢複正常。

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出現。

阿澗再待下去也沒用,她一腳跨出窗戶,半個身子已經探了出去:“我一個女孩子家家的,留在這兒不方便,先走了啊。”

“等等,”陸清野叫住她,“我這種情況,有沒有可能……變回正常人?”

阿澗腳下一頓,半只腳吊在空中,反問他:“……那要是不能呢?”

陸清野沒回答她的問題,阿澗見他沉默,翻身離開,消失在晨霧中。

阿澗搓着手一路小跑,在拐角處冷不防撞進一個男人懷裏。

“別跑了。”徐宴文按住她雙肩,給她攏了攏衣服,“冷嗎?”

“冷死了冷死了。”阿澗把手伸進徐宴文外衣口袋,不停跺腳。

“他怎麽樣?”

“活蹦亂跳得很。”

那就好。

冷風嗖嗖灌進屋子,陸清野起身找了工具把窗戶補上。他靠在窗邊,手撫着胸口。

阿澗,你不明白,有些事沒有我不能,只有我不想。

只是這九百年來,他唯一抗不過的是時間。

宋蠻坐在江邊田壟上看前方平靜的江面,江水緩緩流向兩岸間的缺口。簡易從田壟下邊上來,把一件紅馬甲背心遞給她。

這一段是長江中游的一條二級支流。

距她向陸清野告白已經過去了一周,酒醒第二天她翻出通話記錄停在陸清野那一條上。

通話持續了五分一十九秒。

她和陸清野的對話最多兩分鐘,所以在她主動挂電話前,他一直聽着自己哭了三分多鐘。

酒醒之後,簡易說要帶她出來散散心,她以為會是哪個旅游景點。結果簡易把她帶到自己的考古實習工地來了。

秦嶺以南,長江邊上。這是個灘塗考古項目,挖掘對象是艘宋沉船。冬天是長江的枯水期,考古隊将沉船區域單獨劃出來,用抽水機抽幹水,直接在河床現場作業。

宋蠻以為陌生人是不能進來的,簡易說這是當地考古所設的公衆考古活動,這回的宋沉船項目就在招志願者,需要會攝影、繪圖、操作無人機。正好,這些宋蠻都會。

在這田間地頭待半個月也挺好,省得頹在家裏。

“這是志願者的馬甲,你給穿上。”簡易剛從工地現場出來,腿管上都是江岸淤泥,“南方沒有暖氣,考古所給每個人配了床電熱毯,比不過北方,但不至于受不住。”

宋蠻穿上志願者的紅馬甲:“我小時候長在南方的。”她沒那麽嬌弱。

考古工地收了二十多位志願者,宋蠻一開始的任務是做航拍。

無人機飛到空中,宋蠻操作着無人機繞着發掘現場拍攝,現場情況一覽無遺。

灘塗考古和一般的考古不同,一邊是考古人員在進行金屬探測,一邊是請民工清理河床鵝卵石。發掘現場被紅線圈了起來,所有人都在紅線以內工作。

宋蠻放低無人機,畫面傳到地面上,她忽然瞥見一個身影。

那人從紅線外走過來,宋蠻不敢确定,操作着無人機往邊上靠。果不其然,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鏡頭裏。

陸清野。

宋蠻快哭了,這還散個什麽心啊!

陸清野剛過了金屬安檢進到發掘現場,聽說今天剛進來一批經過嚴格培訓的志願者。只是……他看着頭頂的無人機,剛才好像抖了三抖。

陸清野加快步伐,盡量遠離這架無人機。

他穿上膠靴正準備下到探方。

“陸、陸老師?”有人吃驚叫他。

陸清野回頭看了一眼,是個實習生,他點頭致意,随口問了句:“A大的?”

簡易點頭:“我是劉教授的學生。”簡易此時萬分後悔推薦宋蠻過來,這剩下半個月還怎麽相處。

“好好幹。”陸清野鼓勵了幾句,轉身蹲下開始進行發掘工作。

簡易把手頭的任務做完後,抽空去找宋蠻。宋蠻這邊剛拍好航拍,把影像放給考古隊張隊長審看。

張隊仔細觀察着發掘現場與周邊的情況,連連點頭:“很好很好,今天有這些視頻就行。小宋同學,我們攝影組還缺一個人,待會你就去二區拍攝新的文物,那邊有一個我們的專家,你就跟着他拍。”

宋蠻點頭說好,拿起相機就往二區走。

簡易過來時正好聽見張隊的話,她一腳沒踩穩,差點摔進溝裏。

二、二區?這不就是她剛過來的那個探方嗎。

簡易沒來得及給宋蠻使眼色,就被張隊叫過去詢問發掘進展。這事重要,簡易嚴肅起來,至于宋蠻,早晚會碰到陸清野,不如早一點看到。

第 16 章

宋蠻小心翼翼地繞開其他探方,來到二區。不能這麽巧吧?她看着探方下忙碌的那道身影,閉了閉眼。

事到如今只能硬着頭皮上了。

宋蠻走到陸清野身側,舉着相機擋住臉,配合陸清野的工作将剛出土的文物狀況一一拍下來。

“這裏。”陸清野用手指着一個方向,宋蠻趕緊拿着相機湊過去,按下快門。

“這裏。”陸清野又指了一個地方。

宋蠻壓着嗓子應聲,陸清野換了個角度,宋蠻反應迅速,立馬挪動步子,站到陸清野的視線盲區裏。

陸清野一時間有些恍惚,他似乎聞見宋蠻的氣息了,一股熟悉的香香的味道。

他猛然回頭,宋蠻來不及躲,正正撞進他的視線。

宋蠻嘴唇微張,想要說話,被陸清野打斷:“先工作。”現在所處的環境不允許有一點馬虎。

陸清野說完便不再與她說話,只不過轉頭的時候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受陸清野的工作态度感染,宋蠻漸漸進入狀态,一心一意做好自己的工作,不再被他影響。

宋蠻一直舉着相機,機身被焐熱,摸起來溫熱濕潤。還沒到春天,溫度仍是冷的,陸清野額頭上卻滲出薄汗。宋蠻一時不受大腦控制,伸出手想給他擦汗。

陸清野來不及反應,一只凍得通紅的小手已經伸到他頭上。只一下,宋蠻便收回了手。

陸清野起身,逆着夕陽向她說話:“到飯點了,回去吃飯。”

宋蠻點點頭,想站起來,意外發現自己腿蹲麻了,起不來。陸清野出手抓着她的手臂,将她整個人提起來,等她緩一緩後,帶着她往駐紮地走。

吃的是大鍋飯,每個人用發放餐具盛飯,圍着桌子坐了一圈。陸清野安靜地坐在宋蠻身邊吃飯,他是A大的專家教授,人又年輕儒雅,收到的關注尤其多些。

老餘是志願者之一,他找着話題想活躍氣氛,便朝陸清野發問:“陸教授做這行的,家裏有收藏什麽文物嗎?”

老餘就是随口問問,在場的考古工作者都是一愣。

宋蠻忍不住,替陸清野回他:“陸老師家裏不搞收藏。”

哦喲,老餘挑起眉毛。下午的時候他是看到陸清野和宋蠻在一起工作了的,難不成這兩人有意思?

宋蠻見老餘誤會了,看一眼陸清野,解釋道:“這是中國考古學之父李濟先生定下的行規,考古從業者永遠不搞收藏。”

陸清野吃飯的動作慢下來。

在場的考古工作者向宋蠻投來意外的眼神,張隊發出贊許:“小宋同學很不錯啊,還知道李濟先生這回事。”

宋蠻不好意思地笑笑,這都是她做夢知道的。

老餘紅着臉摸後腦勺:“是我孤陋寡聞,得罪大家了,對不住啊。”

志願者領隊嚴叔笑着安慰他:“不知道的人多得是,促進公衆考古,現在不就知道了嘛。”

晚上志願者又被安排上培訓課,上完宋蠻才回到臨時宿舍,簡易專門在宿舍等她回來。

“全國那麽多個考古工地,誰知道這也能碰上陸老師。”

“其實還好,他挺自然的,反倒是我一直糾結。還是把工作和私事分清楚吧,這樣就不尴尬。”

簡易聽她這麽說,心中的石頭便落了地。

後面的發掘裏宋蠻被張隊安排到陸清野身邊工作。張隊是有私心的,第一天看宋蠻的航拍,就發現她的鏡頭對陸清野格外關注,兩個人郎才女貌的,放在一起也賞心悅目。

說不定他還能促成一段工地情緣。

兩個人倒是很有默契,誰也沒提那天的事。原本這一天天的也就這麽過去了,誰知道考古隊裏出了事。

考古遺址兩旁都是山,現場自然是圍起來不讓閑雜人等靠近的,可要是從旁邊山頭往下瞧卻能瞧得一清二楚。起因就在于有人爬到山頭上對着考古現場搞直播錄像,又發到網上去,并配字“官方盜墓”。

對于大衆來講,考古本來就神秘。平時只能在電視上看,這下有人直播,還搞了這麽個噱頭,熱度自然而然的就上去了。

網上的評論讓人氣憤,抖機靈說考古是持證挖墳,還被頂到了前排。

考古隊員們義憤填膺,晚上吃完飯開始談起這件事來。

“怎麽制止?人又沒靠近考古現場,咱們這是有苦說不出!”

“拍視頻我們管不着,只是他這話實在氣人,你們看看!這都什麽年頭了,還有人覺得考古是挖祖墳的缺德事!”

“現在都是搶救性的,絕不允許主動發掘,這麽多年的科普白幹了。”

“诶我聽着這人的聲音怎麽那麽耳熟啊?”有人回放那段直播視頻,總覺得拍視頻的人聲在哪裏聽過。

“我聽聽……這特麽不是上回找我們要錢的村民嗎?”

“還真是!”

簡易和宋蠻都是年後來的,對之前的事不太了解,張隊給她們解釋:“上回有個人過來死纏爛打,說我們動了他們村裏的東西,要我們給錢,不給就堵着路不讓我們走。你說這是什麽道理!”

“後來怎麽解決的?”簡易問。

“還能怎麽辦?強龍不壓地頭蛇,花錢消災呗,總不能耽誤考古進度吧。哪知道把人給慣壞了,後面又來一個要錢的,喏就是現在搞直播的。”

“這回我們抄起鏟子沒給他錢,這家夥欺軟怕硬慫了,回去了。哪知道竟回去搞出這幺蛾子。”

“真他媽憋屈!”

“說到底,考古是考古,盜墓是盜墓,盜墓賊不得好死!好比手頭這個項目,當初還不是被人摸下水偷走了好些文物,我們不保護難道還縱容盜墓賊拿來賺錢嗎?”

宋蠻手上的動作忽然停滞,但很快就恢複正常。

第二天宋蠻穿戴好裝備,進到現場工作。陸清野早已下到探方,宋蠻加快動作過去,生怕耽擱。

誰知被警戒線外的記者攔下,這家媒體看到網上持續發酵的直播視頻後,想來采訪,正巧宋蠻離他們最近。

“您好,請問對于網上的那個視頻您怎麽看呢?”

宋蠻伸長脖子看向陸清野那邊,她看見他回頭看了自己一眼。她掌心向外擋住臉,一邊擺手婉拒,急着去到陸清野身邊。

記者舉着話筒堅持不懈跟着她:“難道您對‘考古就是官方盜墓’的說法不生氣嗎?還是說你們并不介意這種看法?”

宋蠻捏了捏拳頭,她深深吸氣,穩下情緒。

“我只是一個志願者,并不是考古工作人員,所以下面一番話僅代表我個人,有什麽不對,也請不要上升到考古人員。”

記者打着手勢,攝像跟上。

“千百年來我們之所以是我們,就是因為我們骨子裏被打上了勤勞、自強不息的烙印。我們的血液裏流淌着秦漢的堅毅、魏晉的自由、盛唐的包容和兩宋的風雅,它用幾千年發展出來的哲學高度定義了這個國家的發展所能達到的最高水平。就是這樣的文化基因,叫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有了共同的家。”

宋蠻緩口氣,接着說下去。

“老祖宗已經給我們留住了能夠寫下的文化,但那些被歷史的風沙掩埋的文化只能靠考古替它們說話。而盜墓賊做了什麽?他将它們的喉舌割去,砍掉它們的手腳,我們與祖先對話的唯一渠道永遠消失,歷史的真相便再也尋不着了。這樣你還會認為考古沒有意義嗎?就這樣你還會說考古就是‘官方盜墓’嗎?說出這句話的人,你們的良心去哪兒了?”

為了節省時間,宋蠻說得很快。後面的話雖然內容激烈,但宋蠻始終保持理智的情緒,避免語氣的不恰當受人诟病。

記者和攝像師傅愣在原地,被眼前小姑娘的氣場震懾到想不出話來。

“宋蠻。”

有人在背後叫她,宋蠻猛地轉身,那是陸清野的聲音。

陸清野在看到她被媒體記者攔下時,就打算過來替她解圍,誰知竟聽到她這一番話。

他站在她身後,一雙眼如遠處的江面閃爍着粼粼波光。

宋蠻忽地笑了,也不管濺了一腿的泥,一路小跑過去。

陸清野帶着她下工地,看着遠處離開的媒體對她說道:“我都聽見了。”

“情緒上來了,就胡說一通。”

陸清野搖搖頭,笑了笑:“你啊。”

語氣莫名其妙的寵溺。

宋蠻卻嘆了口氣:“可也只是逞一時口舌之快,對那些造謠的人沒有半點影響。”

陸清野問她:“了解過故宮文物南遷的事嗎?”

宋蠻點頭,自然是知道的。

“南遷過程中文物奇跡般地沒有半分損失,那時的故宮人相信冥冥之中是國寶庇佑了他們。古物有靈,誰利欲熏心誰堅守信仰,它們都明白的。”陸清野雙眼注視她,“宋蠻,我相信因果。”

挺好的,自那晚她沖動告白後,他們現在這樣的相處挺好的,宋蠻想。

白天采訪宋蠻的記者,晚上回到臨時住所,他把視頻拷到電腦,一遍一遍地看。原本提前寫好的新聞稿關鍵詞是“直擊‘倒鬥’現場,走近‘摸金校尉’”,博人眼球,自帶熱度。

記者手握拳頭抵着眉心,良久他擡起頭來。

“去他的熱度,老子不要了!”

當晚這段采訪被發布到網上,并配一篇新聞稿“将考古與盜墓混為一談,這是對文化的暴力”。都什麽年頭了,竟還有質疑考古工作的擡杠言論,網友們借機發聲支援考古界,并紛紛誇贊這是家有态度有溫度的媒體。

《清明上河》官博也單獨發了一條微博進行反駁,為了避免炒作嫌疑,同時保護宋蠻的個人信息,官博沒有轉發宋蠻的采訪視頻,也沒指出宋蠻分鏡師加編劇的身份,只說是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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