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三千卷樓

樣，給她一條條解釋，包括汴京幾扇城門一并給講了。

外城十二道門，七道水門，就這十九道門給她引來了陸清野。如果再來一次，她一定不給他發消息。她現在半倚在床上，一雙手支撐着自己，想動不敢動。

陸清野停下來，拇指和食指捏着鼻梁，眼神頗有無奈：“其實你可以換個姿勢。”他不吃人。

聽到這話，她終于松口氣，手已經沒了力，支撐不住直接縮進被子裏去。她眨眨眼，覺得哪裏不太對，又一骨碌爬坐起來，對着陸清野傻傻一笑：“您繼續。”

陸清野把電腦遞給她，時近三月，暖氣卻還沒停，屋裏有些熱，他單手解了第一顆紐扣：“我講完了。”

她接過電腦，陸清野又把工作臺往她面前移近了點。于是，她現在就在陸清野的注視下繼續趕稿。

好不自在。

她僵着手，拿着壓感筆機械地在數位板上畫線，畫了半天仍舊沒有進展。陸老師什麽時候走啊，他就這麽看着她會緊張的。宋蠻手心全是汗，身子熱得發燙，偏偏還把被子蓋那麽嚴實，她悄悄蹬開一角。

陸清野椅子挪到床尾，将她的被子蓋了回去。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她眼睛一閉，鼓起勇氣說：“陸清野，上次是我一時沖動，喝醉了酒說的話不算數，我們就當無事發生過。”

早該說了，早在和他一起待在考古工地時就該說的。憋了大半個月，說出來卻沒想象中的輕松，心上仍舊堵着東西。

想抵賴？陸清野就這麽靜坐着，沒回應她。

宋蠻眼眶一酸，眼裏漸漸湧起泡淚，溫溫熱熱。

陸清野看她要哭，正要說些什麽，門口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呼。

他轉身，宋蠻也探頭去看。

門口站着高高低低一群人，正瞪大眼睛驚恐地看着陸清野和宋蠻。手上抱着厚的跟磚一樣的書。簡易也在裏頭，朝着宋蠻擠眉弄眼。

他以為宋蠻的室友這個點不會回來，所以剛才扛她進來的時候沒有關卧室門，後果就是現在屋內的情況一覽無遺。

門外是A大的學生，簡易的同院學弟學妹，都上過陸清野的課。簡易跟着導師出去做項目的時候，幫忙買了些現在市面上很難買到的研究資料，網上資源少，二手的被擡高到天價去了。都是大部頭的書，郵寄回來統一放在簡易屋裏，這些學生全是過來拿書的。

這什麽情況。

他們看到了什麽！這特麽的是陸老師？床上那個漂亮的小姐姐是師娘嗎？眼圈紅成這樣，眼裏還轉着眼淚，怕不是陸老師欺負人家了。

“打擾了！陸老師。”

“老師，我們馬上走。”

“陸老，下次記得關門。”

“老師，好好照顧師娘，祝你們幸福！”

一群人蜂擁而來，又蜂擁而去。

“陸老師，告辭。未來可期，我們江湖再見。”

“幹啥啊，別拽我，讓我走！讓我走！”

“诶不是，簡學姐你們家牆壁該重刷了，勾住我衣服了都。”

“前面的有本事再走慢點，我奉陪。”

“再不走，陸老師該挂你們期末了！”

“陸老師，不是我不走，我這實在是腿短走不動路啊。”

……

誰掌握最多陸清野的八卦，誰就是新一代A大論壇瓜王。

待到好不容易離開了，候選瓜王們圍着簡易嚴刑拷打。

瓜王們要她交代為什麽陸老師會出現在她的家，為什麽師娘會出現在她的家，交代陸老師和師娘的故事。電話打多少分鐘，說了幾次“我愛你”，出去約會穿的什麽，所有的細節，統統、全部、一五一十告訴他們。

她這是造了什麽孽喲。

宋蠻被陸清野的學生逗笑了，剛才的對話被打斷，倒也化解了兩個人之間的尴尬。

陸清野留在這兒宋蠻不自在，等到外面完全沒動靜後，他終于站起來：“我先走了。”

宋蠻就等他這句話。

他看她一臉高興的樣子，心頭不太舒服：“就沒別的話想對我說？”

宋蠻想了想，還真有話，她問他：“以後你給我做歷史顧問，還要見面談嗎？不然就電話吧，總是出來太麻煩。”

陸清野怔住，他倒沒想過這個問題。

“聽你的。”他神色淡淡。

等到陸清野出了門，宋蠻仔細琢磨，她立馬開始後悔。不對啊，這樣她還怎麽和陸清野見面？他答應得這麽快，應該也不想再和自己有過多接觸了吧。也是，他救了自己，又照顧了她一晚上，随便是誰都會興起不該有的希望。

他陸清野以為拒絕了她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偏不。認識他半年，她是看得出來，他沒喜歡的人，但喜歡他的倒不少。

如果陸清野告訴她他有喜歡的人了，不管他還是不是單身，她宋蠻絕不再糾纏他。她甚至還能祝福他早日追到中意的女孩。

可偏偏他不是。

總歸是她現在獨獨喜歡他一個人，一時也找不到別的人喜歡，就先繼續喜歡下去好了。

宋蠻點開微博，前幾天發燒，沒有看新一集。這兩天好點了，她才翻開評論，總結一下觀衆的閱讀感受。

讨論最熱烈的還是劇情和細節。B站上開始有人剪兩位主角的cp視頻，動畫是劇情為主，要磕糖還得同人太太親自動手。細節上是沒話說，一衆讀者看完都挑不出毛病。

年初時影視行業和歷史考古大V已經注意到“陸行邁”這個人，現在因為許多科普貼總結《清明上河》這部作品細節到底有多驚人，普通觀衆也開始對背後顧問産生好奇。

網友們紛紛上網搜“陸行邁”這個人。

“這位老師是誰？網上都沒他資料。”

……

讨論的人太多，總會有人發現蛛絲馬跡，這位網友發了張截圖，很快被網友頂了上去。

陸行邁，民國時期人，生卒不詳。早年是清華國學研究院的一名學生，跟随中國考古學之父李濟先生學習。後進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考古組。1931年，與李濟、董作賓、傅斯年、梁思永一同參與第四次殷墟發掘。

1937年抗日戰争全面爆發，陸行邁放棄西遷南下，棄文從軍，再無消息。

……

“鐵骨铮铮，不失文人風骨。”

“看得老子心生敬畏。”

“這個陸行邁，應該是個假名。”

“欸等等，這樓是歪了嗎？”

宋蠻注意到這個截圖，她神色一凜，這個“陸行邁”的經歷酷似她夢裏的主人公。如果……如果陸行邁是陸清野曾祖父，那麽她夢裏的難道就是他嗎？

陸清野心血來潮也在刷評論，有時候看着還挺有意思的。一條條翻下去，他自然看到網友發的“陸行邁”截圖，用手機備忘錄編輯的。

宋蠻剛躺上床，就接到導演打來的電話，說是有位德高望重的考古行業老學者找上她，想通過她知道“陸行邁”的聯系方式。因為老先生在業內的地位名望太高，導演也略有耳聞，所以不敢耽誤，直接打到宋蠻手機上。

導演說顧老先生的曾孫女是《清明上河》的粉絲，無意中看到陸行邁這個名字，因為老人家經常念叨這個名字，便和老人家提了一句，沒想到顧老先生異常激動，拿來宋蠻的新漫畫看了一遍，直說是故人。顧老先生的家人覺得應該只是巧合，老先生卻解釋說故人對北宋史頗有研究，名字又恰好相同，就算是巧合，他也不想錯過，或者是故人的後代也行啊。

宋蠻聽完導演的電話，想到陸清野說這是他曾祖父的名字，他的曾祖父或許還真和這位老先生是舊相識。這情況太特殊，宋蠻不再扭捏，随即打了電話給陸清野，向他講述了事情的經過。電話那頭沉默片刻，然後說道：“把老先生的電話給我吧，我親自聯系他。”

沒想到，他這個師弟竟還記着他。躲了這麽多年，早該讓他這個師弟安心了。

陸清野的思緒不知不覺回到上世紀三十年代，回到安陽郊邊草長莺飛、桃花灼灼的那幾年。

那時候有個年輕的少年和他一起跟着李濟先生、梁思永先生發掘殷墟。那個一口一個“師兄”的年輕人與他一起寫記錄、做資料整理。

“師兄，開封離這兒不遠，你去過沒有？”

“去過。”

“如何？還有那東京汴梁的影子嗎？”

他略一沉吟，仍舊低頭整理筆記：“早埋在土層之下了。”

“倒也是，古今多少事，皆付黃土。”

他一時恍惚，腦中響起舊時的戲言。甚時得歸京裏去，夢游華胥之國。

“師兄！那日本人從北方打下來了，所裏要我們收拾文物遷到長沙去。我想……我想去參軍！”

“不行！”

“為何不行？”

“中國雖困于囹圄，非衆人團結一心不可。然作長遠之計看，若打了勝仗，戰後中國的文化還需吾輩來繼承；若不幸打了敗仗，務必保護吾輩之心血，等候東山再起之時機，必不能使之落入日本人手中。如此，你可明白了？”

年輕人呆呆看着他，半響才點頭，握緊雙拳，眼神堅定：“我明白了，師兄！”

師弟，你還年輕。參軍之事就交由師兄，師弟萬要守護好這片土地上的文化！

天色甫明，陸清野收拾行裝，他回頭看一眼先生們和師弟的房間，毅然離去。

先生，師弟，保重！

第 21 章

上午十一點。

宋蠻起身，今天是她最後一天病假。明天就該回去上班了。好在她在家裏一有精神就趕稿，倒沒耽誤太多進度。只不過一口氣趕完落下的工作，精力不濟，今天才稍作喘息。

簡易有課，一早走了。宋蠻進到廚房，從小只會做蛋炒飯的她，決定給簡易做一頓午飯，報答她衣不解帶照顧她的恩情。她做得很認真，和面，打蛋攪拌，剁碎蔬菜和鮮肉，等拌好了放鍋裏烙餅。

怕是要把簡易感動壞。

之前下樓取快遞時看到對面進進出出的，像是在裝修。持續好長一段時間了，從她生病後開始的，只是奇怪對面裝修沒什麽聲音。

最近竟沒了動靜，想是已經裝修完了，這動作還挺快。

她和簡易在這個小區已經租了兩年，隔壁一直沒有人住，只塗了牆壁，別的什麽也沒有。房東一直很忙，沒空打理。想租房的人，先得做裝修置家具，房客急着入住，價格又不太合适，所以就一直擱置到現在。

現在看來，是租出去了。希望是個好相處的新鄰居。

臉側癢癢的，她擡手，借手臂将臉頰邊滑下來的頭發撩上去。沒撩上，幹脆手從面團裏取出來，側着手，用手背把那縷頭發固定在耳後。

宋蠻冰箱裏取出的肉解了凍，放菜板上細細地剁開。自從那天她和陸清野說以後不再線下見面請教後，陸清野當真沒再找過她。真是……悔不當初，不該亂說話。

“嘶。”走神了，不小心切到手指，血呼啦一下往外冒。

廚房裏備有創口貼，她趕忙拿出來匆匆處理完傷口。撕掉的塑料包裝想扔垃圾桶，卻發現垃圾已經裝滿。

顧不上沒切完的肉，宋蠻提着垃圾往樓下跑。扔完進樓，準備坐電梯上去，剛進去，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從外面伸出來，按住電梯按鈕，止住了要合上的電梯門。

“打擾了。”有個高大的身影走進來，另一只手領着超市購物袋，全是生鮮蔬果。

熟悉的聲音。

這是……宋蠻猛地擡頭，線條分明的下颌，勁松般挺拔的背脊。

是陸清野。

她呆住了。電梯內圍貼有鏡子，她看見自己穿着毛茸茸的寬松睡衣，腳踩拖鞋，手上纏着創口貼，頭上紮着兩只沖天小揪。

像個女哪吒。

哦對，宋哪吒臉頰邊還有面粉。

垃圾扔錯了，她應該把自己扔進垃圾桶裏。

陸清野笑了，有些克制，抿着嘴很快控制住。

宋哪吒同情地看他一眼，難為你了，憋笑憋得那麽辛苦。

“陸老師過來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宋蠻想打破尴尬。

陸清野輕輕地半握拳頭，抵在鼻尖，假裝咳嗽：“我不是來找你的。”

什麽意思？不找她找誰？宋蠻驚了，難不成他在這棟樓裏做了金屋藏嬌的勾當。

“說來挺巧，我住你隔壁。”陸清野不再逗她，按到宋蠻家所在的樓層。和她對視的時候，眼睛很亮。

宋蠻住在九樓，她看到唯一亮着的電梯按鈕，心跳如擂鼓。陸清野，是她的新鄰居了。

電梯到達九樓，陸清野站在靠門的位置，按住電梯開門按鈕，轉頭示意她先走。宋蠻呆呆地走出電梯，她聽見後面傳來陸清野沉穩的步伐。他在自己身後，以後他都會這樣和她從同一道門走出來。

然後一個向左，一個向右，但是距離，近到不行。

怎麽辦，她心髒要炸掉了。

她聽見後面傳來陸清野掏鑰匙的聲音。單這個聲音，就讓她後背湧起一股電流。

真好聽。

陸清野正要開門，發覺身後沒動靜了。他轉身看，小姑娘站在門口一臉欲哭無淚。

“怎麽了？”

“忘帶鑰匙了。”

……

宋蠻是真的難受，剛下來扔垃圾竟沒拿鑰匙，現在在陸清野面前如此窘迫。

“你室友，沒在屋裏嗎？”

“她去上課了，半小時後回來。”

陸清野了然：“不然，先來我家坐會兒。”

所以現在，宋蠻跟着陸清野進了他家。一樣的房型，但感覺很是不同。

過于簡單的屋子，完全沒裝飾。但意外的好看。

竹制百葉窗，灰綠色沙發，極其簡單的白色落地燈，沒有吊頂，裝的是嵌在天花板裏的點狀燈光。怪不得裝修那麽快，也沒噪音擾民。

只是總感覺少了點什麽。

陸清野解釋：“原來的房子合約到期。倉促換房，現在剛搬進來，家裏的東西一切從簡。不過，以後也不會添太多家具，簡單的風格挺好。”也方便頻繁的搬家。

陸清野進到廚房仔細洗了會手，宋蠻坐在沙發上，背挺得筆直，她注意到他出來的時候，扯了張用熱水浸過的幹淨毛巾。

“家裏還沒準備紙巾，”他走到宋蠻面前蹲下來，“招待不周，不要介意。”

然後擡手，用毛巾一點一點擦幹淨她臉上的面粉。

她的臉蹭的紅了，他能看見吧。陸清野手上的動作頓了頓，而後繼續給她擦，動作很輕，她甚至感覺不到毛巾的存在，只是臉頰越擦越癢。酥麻的感覺一直蔓延到頭頂，心髒的位置也狂跳不已。

面前的男人好像在笑，她沒看清，被毛巾擋住了視線。

宋蠻給簡易發了短信，催她回來，她給簡易做午飯。

誰知簡易看到以後迅速給她回複：中午和同學約了餐，不回來了。

開玩笑嗎？誰敢吃宋蠻做的飯。

完了，宋蠻心中絕望。也就是說，她現在要穿成這幅模樣，乖乖坐在陸清野家。現在是飯點，她要是說簡易中午不回來，他會不會以為自己故意蹭飯？

還好，陸清野直接打破她的糾結。

“中午就在這裏吃飯吧。”快到飯點了，他本就要做飯，幹脆留她下來一起吃。陸清野覺得宋蠻穿睡衣挺好看，生病的時候就是這套，很可愛。

“我廚藝……還不錯。”

宋蠻只好點頭，再忍耐一會兒，希望簡易只是吃個中午飯，下午就回來。

陸清野在廚房裏忙碌，九百年前，他在那二十三年的人生裏沒做過飯，自從在北平胡同裏醒來，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他開始試着學做飯。做了這許多年，也算是駕輕就熟。也想着盡力還原舊時的味道。

他的餘光看着宋蠻，她坐在沙發上假裝看手機，一雙眼睛時不時往廚房瞧。

宋蠻聽到廚房裏陸清野切菜的聲音，刀工還不錯。

他以後的老婆一定很幸福。宋蠻看着沙發角出神，然後出氣似的往前踢了一腳。

陸清野做飯很快，他盛上飯菜，端到餐桌上，朝宋蠻招手。宋蠻早就聞到廚房裏的味道了，很香。聞起來确實很好吃。

她上午起得晚，本來想早飯午飯一起吃，做到一半下樓扔垃圾。所以她現在肚子空蕩蕩，裏面的饞蟲已經轉了好幾圈。不再管他做得好不好吃了，有的吃就行。

陸清野的餐桌是方條形的，不大，最多兩個人坐。

陸清野将菜擺好，推到她面前：“嘗嘗。”都是些清爽小菜，做法卻和傳統菜稍有不同，賣相讓人食欲大開。

她伸出筷子夾了一點，嘗了嘗……好吃到想罵人。

吃飯的時候兩個人都沒說話，宋蠻覺得挺好，不會太尴尬。等她放下碗，陸清野遞過來一杯茶，說道：“潤潤喉。”

一頓飯吃完，宋蠻起身，想要幫他收拾筷子，陸清野擋住她的手腕阻止她：“不用，我來。”

被他碰到的地方是滾燙的。她手上好似沒了力氣，垂在身旁。她站得離桌子太近，陸清野側頭看她，輕聲說：“站開些。”

太近了，她能觸到他的氣息。

她從桌旁往後退，被椅子絆住，一不注意腳下的重心消失，眼看着就要往前撲去。

陸清野下意識伸手抓住她雙臂。宋蠻的身子被他穩住了。鼻尖點在陸清野胸膛上。這裏……是第一次見面被她潑過水的位置。

從陸清野的角度，只看見她茸茸的額角和白皙的皮膚，還有緋紅的鼻尖和耳朵。全亂了，他的心跳跟着全亂了，咚咚咚地跳個不停。

宋蠻掙脫出來，陸清野應該不喜歡主動投懷送抱的女孩，她不能給他造成誤會。

陸清野雙手松開，任她離開自己的懷抱。

“去客廳坐會兒。”他重新圍上圍裙，收拾碗筷進廚房，“這是第三次。”

他回頭看她，眼角微微上揚。

宋蠻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她摔他懷裏摔了三次。第一次在故宮，第二次在A大，第三次是剛才。

不會有第四次的，她喃喃道。

趕稿耗了精力，中午一過宋蠻便開始發困。困意抵擋不住，她在陸清野沙發上睡了過去。醒來已經是半下午，身上搭着一條毯子。陸清野坐在旁邊沙發看書，鼻梁上架的一副細框眼鏡，将他眼底的攻擊性遮了去。

陸清野見她睡醒了，取下眼鏡，又從桌上遞來一杯水。

宋蠻沒有動，陸清野見她盯着自己的眼鏡看，倏然一笑：“我有些遠視。”

她點頭接過水。

陸清野站起身走到窗邊，把百葉窗拉起來，陽光驀地照進屋子。很亮，卻不刺眼，有塵埃緩緩飄浮在空中。

電光火石之間，宋蠻想起來這屋子少些什麽了。

“家裏……可以種些植物。”陸清野這屋子少了點生氣，一應家具顯得太過侘寂。

陸清野聽她這話，突然想起宋蠻的卧室，那個生機勃勃的空間。是了，還得找個時間去花鳥市場買些植物回來養。

但在這之前，他還有件事要做。

第 22 章

從北京一路往南，春天的氣息越來越明顯。陸清野驅車趕往秦淮北部的洛華山，開到一半，他從車上下來，倚在門邊，展開一張發黃發脆的舊報紙，仔細端詳。

最後他撕下一張照片放進衣兜，剩下的揉成一團，随手扔到汽車後座上。

群山起伏，勾染出煙綠之色。山中掩映着大大小小的房屋，十多年過去了，路已經通到山裏，這裏開發出一片度假村。惟有一棟被遺棄的兩層樓房破敗不已，與周圍刻意打造的田園野趣格格不入。

陸清野邁過雜草叢，站在門口望向二樓。

“各位帥哥美女，歡迎來到洛華山度假村。整片山頭都可以盡情游覽，但請注意不要靠近西南面的破房子，大家都是來度假的，別沾上一身晦氣。”

導游的聲音通過喇叭傳到陸清野耳朵裏，他扭頭看向身後。

“喏，就是前面那棟……”陸清野的視線與導游撞了個正着，導游一邊看他，一邊和周圍叽叽喳喳的游客說話，“當然，你膽大想進去，我也攔不住。”

陸清野不再看身後一群人，要真不讓人進，怎麽還會故意帶人到這面前轉一圈？不過是商業噱頭，留着這一片不開發，把曾經的兇殺現場包裝一下，弄點神秘的傳說，吸引年輕人來冒險。這樣，就能擴大消費者年齡範圍，不管老少都能來這兒游玩。

陸清野直接進屋上到二樓，地板上滿是灰塵，還有些雜亂的腳印，都是來探險的年輕人留下的。當年不僅是他還是宋郁山都以為屋裏一共只有四個人，他、宋蠻、宋郁山還有禿頭老五。

殊不知，黑暗中還藏着第五個人。

他後背感受到一股熱息。有人！陸清野按兵不動，他腳步微移，身後的熱息也跟着他動，什麽人給他裝神弄鬼的。

陸清野松了松手腕，身後的熱息突然消失，轉眼又出現。就是此刻！

陸清野手臂肌肉蓄力，左腳退後半步，與此同時右手成拳向後擺出去，身體緊繃着準備将那人放倒在地。千鈞一發之際，陸清野看清身後的人，他心頭一跳，右拳成勢無法收回，他順勢勾住那人的脖子，左手箍住她的腰，右拳成掌護住她的後腦勺，将她撲到地上滾了幾圈。

身下人的身體滾燙而嬌軟，只看到一張熟悉的小臉被他壓得喘不過氣，正用淚眼可憐巴巴地看着他。陸清野身體與她緊緊想貼，滾燙的氣息噴在他臉上，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紅了耳根。

“宋蠻？”

休養了好些日子，宋蠻終于可以趕上大家的進度。只是心裏一直有個疙瘩，每每想起她就會嘆一口氣。

落水後恢複的記憶對她的影響很大，她開始搜尋當年的新聞，那會兒網絡還不普及，網上能找到的信息太少，只能從紙媒入手。這一新聞事件涉及殺人、文物走私、非法持槍，在當年造成了巨大轟動，要找到報道并不難。

報紙上說宋郁山與禿頭老五起內讧，宋郁山情緒上頭，開槍打死禿頭老五。幾天後宋郁山自首，由此牽扯出背後的文物走私和重大盜墓案件，前前後後上千人落網，禿頭老五團夥被連根拔出，連帶着黑惡勢力也元氣大傷。

這些和宋蠻知道的差不多。

關鍵在于報道裏一句話也沒提救她的男人，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那間屋子從頭到尾只有兩個人，沒有她也沒有陌生哥哥。

宋蠻決定親自過去看一眼，他當時流了那麽多血，警方不可能檢測不出第二個人的血跡，她不相信那些記憶是幻覺。

十五年後，洛華山那一片被開發商承包下來，打造成度假村。宋蠻報了旅行團，就去一個周末，一個周末就夠。

下了飛機，旅行團負責大巴接送，把顧客們直接送到洛華山。她其實沒抱希望，畢竟這麽多年了，現場或許早已被夷為平地，誰知那棟房子還在。

導游是個三十多歲的高瘦男人，帶她們簡單介紹景區情況後，就是自由活動了。宋蠻放下行李，輕裝上陣獨自前往那棟房子。

她不怕這裏，陌生哥哥和她的父親都在這間屋子保護了她。宋蠻從樓梯上去，一眼便瞧見陸清野的背影。

陸清野怎麽會在這裏？她放輕腳步來到他身後，發現他走位奇怪，難道……這裏有什麽東西？陸清野是做考古的，觀察力比普通人厲害，他這麽走一定有道理。宋蠻壓下心中的不安，學着陸清野的走位跟在他後面。

誰知轉瞬之間她已被陸清野壓在了身下，宋蠻吃痛，不自覺紅了眼。

陸清野把她從地上抱起來，幫她抖掉身上的灰。

“陸老師也喜歡來探險？”宋蠻怕他問自己的目的，主動開了口。

陸清野愣了一瞬，掃視周圍，然後點頭：“沒什麽看的，來這裏的活人太多了。”

宋蠻原本沒有感覺，被陸清野這麽一說，反倒覺得一股陰風吹過，她打了個激靈。

宋蠻本就不是沖着度假來的，她直接回了酒店房間，這裏坐落着各式木屋，木屋普遍只有四個房間，一層是公共區域，二層才是客房。

陸清野似乎不住度假村，宋蠻看見他往另一個山頭去了。

宋蠻在屋裏無聊，下到一層找了本書看。有人在她身邊坐下，空氣中充斥着獨特勾人的香水味道。

宋蠻嗅了嗅，皺皺眉頭，繼續看書。

“這麽巧啊？”一道微啞又妩媚的聲音響起。

宋蠻擡頭看她：“是挺巧的。”臨時起意來洛華山，竟先後碰到陸清野和樓月。

樓月看破她的心思，勾唇輕笑，嘴唇上的口紅一閃一閃：“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了。”

“你什麽意思？”

“陸清野他不簡單。”

“你不是喜歡他嗎？”宋蠻還記得前兩次樓月見到陸清野的神情。

樓月輕笑，媚眼飛揚：“我放棄他了，不可以嘛？”

不是她的，終究不會是她的。

“你為什麽來這裏？”

“你為什麽來，我就為什麽來喽。”樓月伸出染着指甲油的手指輕撫宋蠻的臉，“我的……好妹妹。”

除了她和宋郁山，沒人知道陌生哥哥的事，那麽樓月是沖着宋郁山來的。宋蠻側開頭，遠離樓月的手。

樓月，确實是她姐姐。

八歲，真是神奇的一年。這一年她知道了許多秘密，失去了她的家，更連累救命恩人沒了命。

那是寒冬，小宋蠻在學校上體育課摔了一跤，手腕腳腕破了皮，所以那天老師準許她提前回家。

馱着又重又大的書包，小宋蠻回到小區樓下，她忽然看見了宋郁山的身影。爸爸回來了？

宋郁山一年只回來兩三次，小宋蠻每次看見他都會情怯，但說不上太深的感情，她甚至不敢對他撒嬌。

小宋蠻默默跟在宋郁山身後，她看見宋郁山接了個電話，原本要回家的他，轉身去了隔壁樓月家。

爸爸為什麽要去那裏？

小宋蠻跟上去，門關得緊緊的，什麽也看不到聽不到。正在她躊躇時，門開了，一雙小手把她拉進去，宋蠻禁不住低呼，卻被那雙手捂住了嘴。

“噓。”小樓月豎起手指警告她，然後指指卧室，示意兩人一起過去。

宋蠻點點頭，任由小樓月拉着她走到卧室門口。

“以前我抛棄你，是我不好，我後悔了。這麽多年我一直在找你，該是我們緣分未盡，你看我找到你了。”是樓歡的聲音。

“我和你已經結束了。”宋郁山的語氣滿是不耐煩。

“你結婚後就沒回過幾次家，你是不是還愛着我？”

“你不要自作多情，我現在只愛她。”

“你只愛她……你知道這些年我怎麽過的嗎？我給你生了個女兒，我獨自把她拉扯大，只因為她是你的骨血！”

宋蠻瞪大眼睛，吃驚地看着樓月。她卻一臉淡定，似乎是早就知道這個事。

“我會帶她去做鑒定，如果她真是我的孩子，我會定期給你撫養費。但我不會承認她，我唯一的女兒只能是宋蠻。”

樓歡一聲冷笑：“所以你拼命保護她們，也不願和我們有任何聯系。她還不知道你在做什麽吧？你以為你瞞得住嗎？”

“我的事與你無關，過兩天我帶樓月去做鑒定。”

“你既然不願意承認她，有沒有這張紙又有什麽區別？。”

樓歡下了逐客令，宋郁山在往外走，樓月拉着宋蠻迅速跑出去。宋蠻拿鑰匙回了家，樓月跑到樓下，假裝剛回來的模樣。

宋郁山從樓月家走出來，正巧碰上樓月，他與樓月略一對視，随即移開眼開門回自己家。進門便見小宋蠻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回來了？”他問。

小宋蠻嗯了聲，算是回應。

忽然想起剛才樓月媽媽的話，她說：“媽媽知道的。”

宋郁山一愣：“知道什麽？”

媽媽知道爸爸是做什麽的，宋宋也知道。但這個不能說，她看見媽媽曾為此哭過。

“知道爸爸回來了。”

宋郁山摸着她的小腦袋：“宋宋真乖。”

宋郁山仍是沒待兩天就走，宋蠻覺得自己有義務幫媽媽監督他，于是瞞着宋郁山悄悄鑽進他汽車後座下面，就這樣跟去了洛華山。如果不是她提前回了家，她就不會知道父親的秘密，之後便不會跟着宋郁山去洛華山，也就不會連累大哥哥，而父親或許也不會開槍殺人。

可一切沒有如果。

第 23 章

宋蠻蹙眉，上一輩人的恩怨，不應該由樓月來承擔，比起樓月她确實幸運太多。但她仍是不想與樓月母女頻繁接觸，不是為她，而是為宋媽媽。她還不知情，最好一輩子都不要知道。只是不知為何，視母親為眼中釘的樓歡從沒用這件事膈應過她。

樓月嬌笑着，惡作劇般合上宋蠻的書起身回屋。

再有一天就該回北京，不管是什麽目的，總歸是來了，她和陸清野到洛華山随意轉轉。向陽一面飄來韭菜香，整面山坡長滿了野韭菜，同行的阿姨們滿臉開心，不住采摘。一眼瞧去，山坡上起伏着阿姨們俏麗的身影。

宋蠻平時少鍛煉，額頭上滲出汗，氣喘籲籲。

陸清野遞過帕子，她接過來，素面無花，一股幹淨的味道襲來。他好像一直不喜歡用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