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合作社
合作社
荊燕想過,一個久經沙場的兵身上多少會有些刀痕傷疤,只是沒想到竟然如此多。
杜行的年紀看着還不比她大多少,就在戰場上經歷過那麽多厮殺了,也不知死裏逃生過多少次,才能活到現在。
也難怪會逃。
她眼神放柔和下來,“要我搭把手嗎?”
她指了指杜行背上,剛剛自己看到他塗有一塊沒一塊的藥,然而杜行搖了搖頭,沉默着拒絕了她。
她看着他低垂下來的頭,臉上的喪氣都快在頭頂聚成一朵大黑雲了。
白日裏頭還會說話呢,才一晚上,怎麽又變成一開始的自閉啞巴了?
荊燕對他突如其來的低落情緒愣是沒摸着頭腦,總不會幹個農活叫他幹出抑郁了?
她思考了片刻,還是覺得應當開導開導他,這麽脆弱可不成,他還有大用場呢。
“你就不說說,這麽多傷是怎麽來的麽?”荊燕挑了一塊炕沿邊坐下,雙手撐在身後,故意放松姿态,引他放下心防,“我們好歹也相處了有些日子了,你藥錢可都是我給的。”
“我現下身無金銀,但遲早會還你的。”
“我沒說叫你拿錢來,”荊燕糾正道,“只是我在山中遇見你時,那兩個追兵總能和我解釋一下吧,這些傷裏面很多都是他們弄的嗎?”
杜行又搖頭,過了半晌慢慢轉身背對她道,“要是他們傷的,我反倒不會介懷了。”
“那這些是你看重的人……”她眼尖看見杜行衣背上,之前被箭矢射中的傷口滲出血絲,從後按住他肩膀,“別動,還是我來吧。”
杜行看她一眼,眼神複雜。
荊燕反而坦蕩蕩駁回了他的視線,“你想說男女大防?我這裏可不接受這些封建糟粕。”
“何為封建?”他看她眼神更疑惑了。
她一揮手,“這個不重要,你背上現在還血流不止,止血才是最要緊的。”
荊燕從懷中掏出自己的帕子,擱在清水裏沖洗過,稍用力壓上去,“有些耐心,等上一會就好了。”
話是這麽說,但當時那個箭頭都沒入皮肉中,蔔大夫用火燙過剪子,一點一點剪開周圍的血肉才拔了出來,就那個過程,普通大夫又沒有麻藥,她看了都覺得自己心口疼。
然而那會,杜行卻是一副無知無覺的樣子,雙目散漫,看什麽都聚不起焦,好像身上的疼痛在別人身上,與他分毫沒有關系。
她頭一回見到這麽頹的人,連蔔大夫見了都嫌棄地說,他救活這個人是一回事,願不願意活下來還看他自己。
如今面前的人,在她手下換藥時,還偶爾會輕抽一聲氣,相比當初,看起來起碼是個活生生的人了。
“這一箭射得真夠狠的,連蔔大夫的藥用了這麽些天,都治不好,”她不禁嘆道,“這都什麽仇什麽怨。”
杜行背對着她,涼涼一笑,“我也想知道,是什麽仇怨。”
“這麽說來,這個人為什麽傷你,你自己都不知道原因?”她有些不可思議,擺明了是因為逃兵啊。
但她轉念一想,也可能是因為發生了某些事,他才會變成逃兵吧,這樣看着還說得通。
剛剛她被打斷前,杜行倒是提到,造成他一身傷的人,是讓他介懷也極看重的人。
別是他的同袍吧。
她試探性地問道,“那你還打算回去報這一仇嗎?”
她見面前的人陷入了沉思,神色恍惚道:“是我對不起他們,在很多事上,我沒有盡到保護好他們的職責,他們才會背叛我……”
“可是你們有将軍啊,要你一個小兵保護很多人做什麽,”她反駁道,“真正該負責的,永遠都應是最上面的那個人,如果你們之間有矛盾,就該請他來猜度解決,而不是那些人公報私仇,還談什麽背叛不背叛的。”
杜行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這件事太複雜,與你一時說不清,有時候底下的人鬥起來,才是上面的人最想看到的。”
“那你們這統管将軍當的是什麽廢物差事?”
杜行啞口失笑,她這當頭罵的,自己是分毫不好還口。
荊燕又想起來白天她與黃娘子的一番交涉,“你若知道我白日裏也經歷了與你同樣的事,就不會把錯全攬自己頭上了。”
她邊幫他把創藥重新在傷處撒一遍,邊娓娓道來,分散了他放在疼痛上的注意。
夜幕下燭火搖曳,蟬鳴與另一間屋中阿寶的讀書聲,都漫上了夏夜的靜谧。
這一夜,杜行睡得很好,身上的傷口細細密密的癢意,都未能攔住他的美夢,夢裏沒有冀州的兵荒馬亂,血肉橫飛,沒有他相伴十年同袍兄弟的倒戈相向,沒有新帝與太上皇之間的明槍暗箭,朝堂紛争。
只有一個頗有些話唠的女人,在他夢裏笑着與他絮絮叨叨,盡唠些家常,不肯停嘴。
如果可以,他只想永遠留在這裏,忘掉那些過往,忘掉他的身份,做回一個村夫俗人,又有什麽不好呢。
-
“二娘子——!”
昨日忙了一天,荊燕疲乏到極點,今早睡得昏沉,愣是被黃娘子的大嗓門從夢裏喊醒了。
她睜着惺忪睡眼,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要結社的人我都帶來了!煩你出來接一下——”
荊燕猛的瞪大眼睛,從炕上跳下,一看另一張小床上早已空了,阿寶都起來去外面朗聲念書了,她居然睡到了這個時辰。
簡單就着水摸了一把臉,收拾好衣裝,她便出去迎客了。
這一看,籬笆外圍了不少人,一眼掃過去,除了最前頭的黃娘子,還有八/九來個年紀各異的婦人,有鬓發已微白的,也有背着嘤嘤啼哭的嬰孩,頭上簪着一朵白絨花的。
“這是……”
荊燕本來沒抱太大希望,覺得有一兩人願意來已經不錯了。
看着來者,她心下已明了,這些只怕都是城中沒了夫君的苦命女子,生計艱難至此,才會到她這裏來碰碰運氣。
她心中含酸,趕緊打開籬門,請所有人進來,又找來家中的杌子、木椅一一請她們坐下歇息,簡單客套一番,果然如她所料。
待衆人休整畢,凝神靜坐時,她清了清嗓子,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紙筆簿子,攤開放在一旁,朗聲道:
“衆位鄉親們好,既是聽聞黃娘子介紹來,我就不在此多言題外話了,今日在此與各位畫押結社前,關于社中規矩,我還需釋明幾句:
“合作社,既為合作,大家一概平等,來去自由,即便是我組織了各位,也不過是帶頭人,并非比其他人位高一等,誰意有不同,可直言明說,衆決可行與否。”
衆人齊刷刷擡頭看向她,這一規矩實在驚世駭俗,大家眼中雖有驚異,但見她說得鄭重,也都認真聽了下去。
“我知各位訴求不同,有人需要口糧,有人需要人種糧,所以這結社,也分成合夥人,與合作夥伴。”
方才背着孩子哄入睡了的豐腴婦人顫巍巍發聲道:“敢問二娘子,這兩物可有何處不同?”
她微微一笑,“合作夥伴,是與社中常有往來的客人,但合夥人,是東家,要出錢出力的。”
“譬如,”她望向黃娘子,與她點頭示意,“黃娘子将自己本要種的二十畝地交由本社來打理一年,她就合該繳錢給我們,待秋收後糧食再由我們交還與田主,這樣佃農也可不出人力就得糧食了。”
“那樣,我們豈不是連佃農都不如嗎?”見之前有人發言,另外又一人提問道。
“這位姐姐說得就不對了,”荊燕輕笑着搖了搖頭,“我方才放在最前面便明說過,這社就是人人平等的,這才是最緊要的,還請各位記住,我們與外面的佃農地主絕非同類,不過是世道驅使,大家各取所需,沒有你高我低之分。”
“可若是誰錢不夠……不夠繳,便不能與合作社往來了嗎?”一個年紀尚小的年輕女子有些膽怯,話出口便結結巴巴的。
“這也不必擔心,我們有不同價位,分作全包與半包,”荊燕伸出兩只手比劃着,“半包的正适合這位妹妹所言,除了農忙季節滿田的插秧、收稻外,平日裏澆水、施肥、剪枝打理這些簡單的田間管理,概是自己承擔,相比全包,也更物美價廉。”
聽到這話,提問的女子眉間蹙着的窘迫也漸漸纾解開來。
“至于合夥人,”荊燕轉身拿起簿子,“招攬生意、記賬分紅、駕駛農機,這些需要學的東西相比合作夥伴就多得多,還要請想要入社的各位做好準備,若想明白了,便在此簿按下手印,繳半吊錢與我一起寫明,結社之初還有好些東西需要采買。”
一番入社說明完畢,黃娘子贊許地望她一眼,一馬當先走上前來,沾了紅泥,按下指印:
“先算我一個。”
還在猶豫的其他夫人相互竊竊私語,有人拿定了主意,便緊跟着黃娘子身後,報與荊燕:
“城東吳氏,願請貴社全包我家三十畝地,我就有空帶孩子,還能上城裏賣自家的果子供養自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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