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夜路
夜路
最終,所有的婦人裏有三位算是真正入了社,與荊燕同做東家。
除了黃娘子外,另外兩位都年紀不大。一位名叫張小柳,方才及笄就嫁了人,臉上嬰兒肥還沒褪去,因死了男人膝下也無子女,繼而生了回娘家的心,但又怕以寡婦之身回去家中父母兄弟會看輕自己,故在此想攢筆立身錢。
而另一位姓萬,也與荊燕同住北巷,人稱萬三娘,生得體格彪悍,說其話來卻柔聲細語,育有兩兒兩女,一家五口度日艱難,納完糧後便要揭不開鍋了。萬三娘一把鼻涕一把淚求荊燕留下自己,說什麽都能學,連社裏分紅都不要,只為留她們一家子有口飯吃,荊燕便同另外兩人商量後,決意先賒了萬三娘的那半吊錢,待她日後做工還上。
這幾人看着學技術或者管理都合适,她也決定暫且不分流,讓她們都學一學,看看哪樣更擅長再作安排。
結社後不久,荊燕驅車去集市上采買來了新的紙筆,分發給各人,又制了一張大表,用作記錄工時。荊燕教她們慢慢看懂了表格的行列設計,知道每日做工或是練習後要找負責記錄的黃娘子,在對應的日子下寫上時辰數,到時接到活後,每人的工錢如何結算就以此為準。
荊燕看着自家院落太小,其他人每日上山又不大方便,于是與城中的瓦匠鋪與木匠鋪商議好了價錢,組建了一支小型施工隊,在山下搭了一處小小的瓦房,借着天然的山洞,停放自己機庫中的機具,方便衆人使用。
她在瓦房外的房檐下安上了塊匾,請阿寶寫下合作社的大名——“豐登農機社”,又釘上了木板,刻下合作社的章程規矩,準備工作工作算是大功告成了。
這一晚,黃娘子大方做東,請了幾人都來家中用飯,阿寶要溫書,杜行不喜人多,荊燕就獨自去了。
人到齊後,黃娘子開了前陣子荊燕送來的清酒,衆人慶祝合作社落成時,荊燕也宣布了自己的第一步計劃:
開辦農機操作培訓班。
飯桌上,萬三娘小酌了幾口杯中甘甜清冽的酒水,大着膽子問道:“農機這東西聞所未聞,我們連大字都識不得幾個,當真學得會嗎?”
“怎麽學不會?”荊燕邊夾菜菜,邊笑着道,“我能打包票。”
“這怎麽說?”
“有一人,你見了便信了。”
恰是這時,黃家的仆人來通報:今晚還有一位客人到了。
“還有一人?”張小六好奇地從桌邊探頭探腦,“社中的不是就只有我們幾個嗎?”
荊燕抿嘴搖頭。
進來的正是多日未見、腰傷方才痊愈的楊寡婦,張小柳一見是熟人,驚喜地從座上跳下來,蹦蹦跳跳地迎面招呼:“楊嬸子!你怎麽也來了?”
“小柳兒!我早就與荊二娘子認識了!”
楊寡婦一落座,就同滿桌的人一一打過招呼熱情道。
萬三娘見了也頗為驚訝,沉思片刻後欣然一笑,似是明白了,“難怪黃娘子與我們說的時候,楊家妹妹總也不在,我只當是她身上病未好全不便來,只是錯過了可惜,還想與她說一說,介紹她來呢,沒成想,她倒比我們來得還早。”
“是了,楊娘子這些天不曾出戶,幫她撒肥的那東西,就是我借她,也教給她如何用,”荊燕側身來鼓勵萬三娘,“楊娘子學得快,才這些天已經使得快比我都熟稔了,你與小柳兒也必不比她慢的。”
萬三娘拍拍胸脯道:“這我可放心了。”
楊寡婦作為第五個入社的成員,先給其他人做了個榜樣,第二日來時各人也都能放寬了心。
晚上回山上時,天色已晚,山路不打好走,她跌跌碰碰了好幾次才摸黑走到半路,她後悔沒從黃娘子家借個大些的燈籠來,就在險些要撞上路邊的一塊山石時,腿邊突然冒出一根毛茸茸的東西,輕輕撣了一下提醒她。
她一擡頭,一雙金黃色的獸瞳朝她眨巴眨巴。
是杜行養的那只黑豹。
“吓着我了,原來是你,”她收回腳,“黑得跟個煤球一樣,夜裏都看不清。”
黑豹不滿意地“嗚嗚”了兩聲,但還是繞在她前面,給她引路。
雖說嘴上怪它驚吓了自己,荊燕心裏卻泛起一股暖流,在這個世上,也有人會挂念她體諒她,怕她一個人在山中走夜路危險。
“你主人呢?他就派你來了嗎?”她四處望望,沒見有人提着燈籠過來,就拍了一下黑豹搖搖晃晃的尾巴。
“在這。”
杜行的聲音出現在她頭頂的山路邊,仍是簡潔的半句話,燈也沒提,居然就這麽摸黑過來,荊燕簡直懷疑這人和這豹子在一起混久了,也長了雙夜視眼。
但不管怎麽說,看着很可靠。
“今天晚上的藥可還要我幫着換?”她想起來,蔔大夫叮囑的日子快到了,便提醒道。
“不用,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朦朦胧胧的月色下,一只遒勁有力的手帶着微風,停在她身前,“要是看不清,就拉住我——”
他似覺不妥,又頓了一下,補充道,“袖口。”
荊燕輕笑了一聲,這人渾身上下的分寸感還真是拉滿了。
“好。”
她輕輕牽住一角,跟了上去,杜行的步速也慢下來,從衣袖的細微牽拉來捕捉到她邁開的步子大小,從而慢慢與她同頻。
兩人走得逐漸似同一人的影子般自在,但荊燕還是會時不時碰到他衣袖中溫熱的指尖。稍一觸碰,她便立馬縮回去,自己借着夜色遮掩,抿了抿嘴,總覺得對一個禮貌至極的人,這樣冒犯還是有些不大好意思。
不過走在前面的杜行沒說什麽,她也就當他不介意了。
“杜行,”她随意找了個話題,先開口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寂,“你是真的看得清嗎?”
“在夜裏待久了就能行了。”月華之下,杜行的聲音也像蒙了層薄霜,聽起來清冽微涼。
荊燕心裏暗想,跟他一句話就把天聊死的風格還挺搭。
“那,那個黑煤球,”她清了清嗓子,“嗯,我是說你養的黑豹,挺聽你話的,應該是你從小養大的吧?”
杜行嗯了一聲,又沒了下文。
兩人之間幹的像抽掉了空氣,就在荊燕搜腸刮肚想下一個破冰話題的時候,只聽杜行慢了半拍,緩緩道:
“我救下它的時候,它在它上一任主人的箭下就只剩一口氣了。
“玄豹,都說是祥瑞鎮邪,它從娘胎裏落下,就被它前任主人當寶物供了四年,把性子養壞了,見人就咬,他們又視若無睹,結果有一日反咬主人,什麽祥瑞都不重要,它就直接被一箭射殺了。
“後來我偷偷把它帶走,放在軍營附近的山林裏養者,慢慢把它性子改正,才成了今天這副樣子。”
杜行回過頭來,黑豹适時地貼到他身上,嬌氣嬌氣地嘤了一聲,“是吧嬌嬌?”
行吧,這名字取得挺貼切。
“不過它性子還是很野,只是我在,才會通人性一些,”他邊撸這只大貓邊提醒道,“我平日裏不在時,還是叫它在山裏待着,不會随意過來驚擾你們的。”
“好。”
荊燕越發覺得他于事于人,應是個極為負責細致的人,若在戰場上能摘得些軍功傍身的話,應當早就能做上小官了,不知是經歷過什麽樣的背叛,才能讓他心如死灰,抛下了自己的一切出路,當了個人人不齒的逃兵。
罷了,他心裏的牆砌得太高也太嚴實,她輕易窺探不了,得等他自己願意敞開城門,迎她進來,不該她揭的傷疤,現在還是別碰。
正在她胡思亂想之時,遠處出現了一點燈火,山上的家終于到了。
她連忙放開他衣袖,奔上前和搬了個小杌子在門口安靜等着的阿寶抱了個滿懷,姐弟倆開開心心進了家門。
只有杜行還留在原地。
袖口的一點點暖意尚在,他回握住被那女子捏過的地方,有些溫溫潤潤的皺感,人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他并不讨厭。
有時候,他也想問自己,究竟是經歷過冀州之敗,他已不再信任何人,還是他只是缺一個足以讓自己深信不疑的人?
可他隐去了自己真正的将軍身份,隐去自己兵敗後給國家百姓帶來如山倒般的重負,隐去了他厮殺戰場、刀下萬魂的無情冷血,在此僞裝成一個純白無瑕的人,他大約本就不敢将自己和盤托出。
可正是如此,他才會那麽期望,有一個人絕無條件的對自己深信不疑。
他望着不遠不近的那簇屋中燭火,自言自語道:“若她知道我是那個兵敗冀州,遭人唾罵的戚篤行,她還會這般對我麽?”
嬌嬌似乎也察覺到他心緒不寧,需要獨處,于是“嗚嗚”圍着轉了一圈,戀戀不舍地走了。
從山洞裏自己怕連累無辜者而出手救她,到她的一餐一飯,幫他換藥,他也報恩幫她趕走欺人的惡吏,他抱着旁觀的姿态,已經不自覺與這女子走近了那麽多。
然而越近,他越覺得後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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