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相逢是你又非你

相逢是你又非你

雪山上寒風呼嘯，岑峪将衣袍裹得緊了點，踏着皚皚白雪，又一次走進了石窟。

昨夜值守的是一名陌生弟子，見他來了，沒有多問便自覺離開。

岑峪駕輕就熟地穿過水簾牆壁，踏入地牢內。

秦暮海仍安靜地躺在原處。

岑峪隔着叢棘，一瞬不瞬地凝望他片刻，才用水晶打開禁制，提着食盒走了進去。

他将食盒擱置在角落，坐在秦暮海身旁。

秦暮海膚色蒼白，五官精致，如一具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玉像。

岑峪緩緩伸出手，摘掉了蒙住對方眼睑的黑布，黑布滑過臉龐，秦暮海柔軟的額發垂下來，掃過他的指尖，觸感像是被某種毛茸茸的動物蹭了一下。

岑峪盯着對方看了許久，也許有一盞茶時間那麽久，這才慢慢俯下身，與秦暮海額頭相抵，進入幻境。

這一次，他一定要把秦暮海完完整整地帶出來！

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感褪去，他再度身處濃霧環抱中。

但這一次無需他找路，在霧中閃爍的金色光點連成一線，延伸至遠方，仿佛在為他帶路。

茫茫霧海，岑峪沿着光點一路向前。

走到道路盡頭，只見那裏是一扇遮天蔽日的大鐵門，像一堵密不透風的高牆矗立眼前。

門口坐着一個十來歲的少年，瘦小的身軀在巨大鐵門的對比下，單薄得好似一陣風就能刮跑。

“你總算來了。”少年說着，起身朝他走來。

正是在上一次幻境中見過的少年秦暮海。

少年秦暮海不做寒暄，單刀直入：“你是來見他的嗎？”

這個“他”不言而喻，只能是長大後的秦暮海。

岑峪點點頭：“是，我來帶他走。”

“但他不想見你。”少年道。

岑峪疑道：“為什麽？”

少年秦暮海搖搖頭：“因為他對你說了謊，還隐瞞了很多事情，所以很怕見到你。”

岑峪道：“我知道他是為了給父母報仇，一直暗中調查心法的事，我不怨他。”

少年秦暮海略一躊躇道：“好吧，我放你進去，但能不能找到他，就靠你自己了。”

鐵門徐徐開啓。

岑峪站在了一條道路的分界點，左邊是陽光明媚，枝繁葉茂的大路，右邊卻荒蕪陰冷，沙塵滾滾的小道。

岑峪左右瞥視了一眼，準備踏上右邊的荒蕪小路，誰知幻境卻沒有給他選擇的權力，他一個恍惚，已經站在了綠蔭環抱的大路上。

方才那條荒蕪小路早已消失不見。

岑峪轉過身，見後方一片漆黑，同樣沒有給他準備回頭路，只能選擇繼續向前走。

青草的芳香被微風送至鼻尖，一望無際的晴空藍得近乎炫目，陽光被濃密的樹葉遮蔽，在地面上投出一片斑駁的樹影。

岑峪緩步走着，長靴在青石板上叩出清脆的聲響。

一切都在展示着——這裏是個舒适的好環境。

然而，那刻意營造出的靜谧氛圍，卻給他一種壓抑的不真實感。

岑峪沿着道路前行，路的盡頭沒有樹林遮蔽，燦爛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不由得擡起手半擋在眼前，待眼睛适應強光，才看清這裏的景象。

芳草如茵，綠柳低垂，池塘中的荷花開得正盛，花瓣上挂着水珠滾落下來，打在池塘中，蕩起一圈漣漪。

這是……葉府的庭院？

鐵門外的少年說要找到秦暮海得靠他自己了，岑峪還以為對方把自己藏了個嚴嚴實實，做好了掘地三尺也要把他帶回去的準備，誰知一轉頭就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別說需要去找了，對方甚至直接送上門了。

秦暮海穿着月白衣衫，如墨的烏發後攏，被金玉發冠束起一半，另一半發絲披散在身後，頗有幾分翩翩雅致的清俊感。

秦暮海沖他淡淡一哂：“你來也不提前知會一聲，我好派人去接你。”

岑峪愣在原地，見秦暮海筆直地走到他身邊，接過了他手裏的東西——自己竟不知什麽時候提了兩盒果點。

秦暮海依舊笑意滿面：“不必這麽客氣，你與我是至交好友，下次空手來就行了。”

岑峪一時沒理清狀況，只得稀裏糊塗點了個頭。

秦暮海道：“我還有一些事務沒處理完，你先跟我來書房坐會吧。”

岑峪跟着對方走到了長廊盡頭的書房，先前他曾跟随五歲的秦暮海來過一次。

環顧房間裏熟悉的陳設，岑峪情不自禁地對幼時秦暮海有了一絲懷念。

一旁的秦暮海仿佛能聽到了他的心聲，微微一笑道：“真懷念啊，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們還在這裏一起拆解過孔明鎖。”

岑峪愣了一下，接口道：“是啊，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麽多新奇玩具。”

秦暮海走到書桌邊的軟榻坐下，桌上堆滿了各類書籍文稿。

秦暮海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随意地翻看着一本簿冊，道：“祖母說我再過兩年便及冠了，讓我學着處理宗中事務，這些瑣事又多又雜，實在煩人得很……”

岑峪在他身邊坐下，心道：“再過兩年便及冠了，這與秦暮海的實際年齡相吻合，看來這一次并不是在過去的記憶裏。”

秦暮海道：“其實我并不想做什麽少主，也不想接管葉家。”

岑峪道：“那你想做什麽？”

“比如說……仗劍走天涯？”秦暮海笑道，“最好身邊還有個你，能陪我說話解悶。”

岑峪與他四目相對，那雙眼睛澄澈透亮，好似山澗清泉，眼底沒有絲毫陰霾。

若換作往常，秦暮海對他說這種話，他一定會喜不自勝，可是現在……

他的心裏沒有一絲波瀾。

他所熟知的秦暮海，眉眼間總是凝着若有似無的憂思，即便是展露笑顏，也絕不會這般爽朗開懷。

岑峪微微皺了下眉。

秦暮海道：“怎麽？你不願嗎？”

“不是不願，”岑峪立刻答道，“只是……”

只是什麽？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他心間有一種朦朦胧胧的念頭，如果有朝一日，他真能驅散秦暮海眉眼間的憂思，到時候對方說這句話，才是出自真心。

“只是還不到時候。”岑峪終于接上了自己後半段話。

秦暮海沒有追問他怎樣才算到時候，而是默默拆開了手邊的糕點盒。

盒內陳列着各式各樣的點心，精致玲珑，色澤鮮香，秦暮海拿出一塊桂花酥，手指點在木盒邊緣，朝岑峪的方向輕輕一推。

秦暮海道：“今晚你就宿在這裏吧，剛好我娘要帶我去獵場，你也可以一起去。”

岑峪取糕點的手一頓，忍不住問道：“你娘？”

秦暮海不覺得這句話有什麽問題：“是啊。”

岑峪一言難盡地瞧了他一眼，努力無視違和感，配合着他的話往下說：“她，她不是和你爹私奔了嗎，什麽時候回來的？”

岑峪仿佛提了個天大的難題，竟讓秦暮海皺眉想了好一陣，才給出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嗯……也許是前年，我記不太清了。”

秦暮海的父母早在他十歲的時候被害了，更何況生下他之後，兩人便離開了葉府，秦暮海應該連父母的面都沒見過才對。

難怪眼前的秦暮海會這麽豁達，原來在這個幻境中，他将父母被害一事抹去了。

岑峪猶豫着開口：“令尊令堂待你好嗎？”

秦暮海道：“挺好的，我爹教了我劍法，我娘時常上集市買些小玩意給我，我的屋子都快被她堆滿了。”

“是嗎……那可真好啊。”

岑峪忽然并不着急喚醒秦暮海了。

即便只是黃粱一夢，能讓他稍作休息，又有何妨？

岑峪陪秦暮海在園中游玩了大半日。

這個秦暮海心無城府，與岑峪倒也算合拍，兩人縱情歡鬧，一時間把煩惱統統抛至九霄雲外去了。

玩得盡興，兩人在偏院找了間空屋歇息，秦暮海不知從哪摸來了一壇酒，捎帶兩個青瓷酒杯。

秦暮海道：“一會我娘帶咱們去獵場，先喝兩杯提提神。”

岑峪忙推辭：“我不能喝酒的。”

秦暮海見他一副老實乖順的樣子，也不好強人所難，道：“行，那你以茶代酒。”說着起身走向屋外，特地去替他沏茶。

岑峪獨自坐在房間裏，目光落在那兩盞青瓷酒杯上，不禁陷入沉思。

他遇到的這個人，模樣與他熟知的秦暮海別無二致，然而性格經歷大相徑庭。

雖說這裏是識海幻境，不能以常規的邏輯去思考，但會不會……

會不會這個人根本不是秦暮海，而是由幻境塑造出的形象，以彌補他內心的缺憾。

岑峪不擅長動腦，略微思考了一陣，眼皮便沉重起來。

正有些犯困，忽而一個聲音猝不及防在耳畔響起：“你不過是少年心性，想找個玩伴罷了……”

岑峪睡意頓消，倏地站起身，撞翻了身後的椅子，發出砰咚聲響。

環顧四周，房間裏只有他一人，這話音卻是從何而來。

那個聲音繼而道：“你所謂的摯友不過是個頭銜，無論這個人是誰都行，又不一定非得是他秦暮海。”

岑峪皺着眉，目光移動，四處搜尋這位暗處的敵人。

然而不僅未能找到人，反而被對方字字誅心的言語擾得煩躁不已。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岑峪終于不堪其擾，對着那虛空中的聲音怒罵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