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滾滾紅沙尋故人

滾滾紅沙尋故人

那聲音并不因他的惱怒而停歇,繼而道:“你承認吧,你所在乎的秦暮海只是那個外表光鮮亮麗的名門弟子,如果你看穿他的內心,早晚會厭棄他。”

岑峪轉過身去,背後空空如也,那聲音就好像直接灌進他耳朵裏的一樣。

“你其實已經後悔了吧,大費周章地來救他,對方說不定根本不領你的情,這又是何苦?不如現在抽身回去為好。”

岑峪擡手捂住耳朵,想要揮退那個聲音,但對方如影随形,不依不饒地繼續将話語灌進他的耳道裏:“他接近你只是為了調查心法,為了給父母報仇,所謂的知己摯友,不過是你一廂情願罷了。”

“你對他真心實意,他待你虛情假意,這樣若也算摯友,那可真是可笑至極了。”

“閉嘴!我從來沒有這麽想過。”岑峪咬牙切齒,簡直要懷疑這到底是誰的識海了。

此想法甫出,他不由一怔。

是了,這裏是秦暮海的識海幻境中。

這些話并不是他內心的聲音,而是秦暮海所以為的想法。

秦暮海的每句話,哪裏是在折磨他,分明是在給自己的傷口上撒鹽。

那聲音沒有留意到他的情緒變化,依舊喋喋不休道:“說真的,你其實心底早就厭惡他了,除了怨他欺瞞自己,更煩他那副惺惺作态的樣子。為了這種人冒險,你真的認為值得嗎?”

岑峪已經想清楚那聲音源自秦暮海心底,任憑那聲音再說什麽,都不為所動。

頓了半晌,岑峪對着虛空開口,似乎在跟那道聲音對話:“暮海,你說這些,是為了趕我走嗎?”

那聒噪的聲音驟然安靜下來,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岑峪繼而道:“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說那麽不堪,你為什麽要趕我走?你大可以繼續利用我,你是做不到嗎?還是你在害怕,你怕我會對你失望,怕我會真的厭棄你。”

岑峪一連串的發言無疑是心靈拷問,剛才咄咄逼人的聲音此刻已斂聲息語,不知所蹤。

屋外是明媚的晴空,那不參雜一絲雜質的藍,清澈得過于虛假。

也許一開始他是被秦暮海的外在所吸引,但随着點點滴滴的相處,這早已不再是決定性原因。

秦暮海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黯然冷漠,就像一根小刺,時不時地突然冒出來,在他心尖紮一下,他不能放任對方不管,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靠得更近,想要仔仔細細看清那顆心。

他不需要秦暮海太完美,因為不完美的才是真正的秦暮海。

完美的“秦暮海”正巧端着茶水走進來,見到岑峪一臉凝重地伫立在那,不禁詢問:“怎麽了嗎?”

岑峪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得去找他了,不能陪你去打獵了,抱歉。”

沒等對方回應,岑峪已毫不猶豫地奪門而出。

他得去找秦暮海了,找那個躲躲藏藏,不敢直面他的秦暮海。

“等等,阿峪!”

岑峪聽見對方的聲音自背後響起,卻愈來愈遠,逐漸聽不真切了。

綠蔭不知何時漸漸消失,腳下變成了一片荒漠。

岑峪在一望無際的荒野中不知跑了多久,終于精疲力竭地停了下來,他轉身四顧。

黃土綿延向遠方,夾雜着沙塵的強風刮痛了他的臉頰,他獨自一人,孤立無援地伫立,不知該去往何處。

岑峪手指微微一動,卻半點靈力也使不出。

他皺起眉頭,在這困境之中難免生出一絲不安。

他呆站了許久,也許有一炷香時間,也許只是短短一息。

接着,他的目光再度變得堅毅果決,方才那零星一點退意早已消散一空。

他原本就是極其固執,撞破頭也不知退讓的人。

岑峪抽出腰間的佩劍,閉上眼睛去重新感受風的流向。

突然,他睜開雙眼,對着前方虛空一斬!

那處的空間晃動了一下,随即裂開一條縫隙。

岑峪在那條縫隙中瞥見了另一個荒涼的世界,他邁開腿,義無反顧地踏入其中。

這裏宛如戰場,紅雲低沉,周圍散發着濃重血腥味,沒有面孔的屍身四仰八叉地堆疊成屍山。

岑峪繞過屍骸,在四處奔走,焦急地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暮海!”他忍着嗆鼻的血腥,大聲呼喊對方的名字。

目光所及皆是煉獄,呼嘯的風揚起塵埃,更平添一絲蒼涼。

岑峪咬了咬牙,這裏到處都是相似的場景,找個上百年都不見得能找到秦暮海的蹤跡。

正在發愁,他靈光一現,忽而想起什麽似的,在全身上下摸索了一遍,接着他的動作微頓,從懷中掏出樣東西,眸光登時一亮。

連荟霖給他的天眼球還在。

岑峪沒想到真能帶到幻境中來,頓時像沙漠中的旅人見到了綠洲,急不可耐地用靈力去點亮球心。

誰知他雙手握着圓球,過了半晌也不見絲毫動靜。

他好像忘了,在踏進這裏之前他已使不出任何靈力了。

這多半是因為秦暮海并不希望被他找到。

岑峪空歡喜了一場,原本的動力、堅持都在這一刻偃旗息鼓,他從一開始的疾奔變成小跑,再到快步,最後幹脆緩慢地挪動着步伐,漫無目的地四處晃蕩。

這樣的時間不知持續了多久,岑峪早已找得力倦神疲,更何況在這種壓抑的環境中,人更容易意識消沉。

岑峪輕輕嘆了口氣,無意間擡頭望了一眼天際,忽而愣住了。

昏沉的天空中不知何時落下了一縷光芒,那光芒微弱,像是螢火一般,只有點點星芒,但在昏暗的環境中卻顯得極為醒目。

岑峪心口忽地騰升起一股力量,他再度燃起希望,連忙朝那個方向拔足奔去。

在濃重血腥味的萦繞下,在可怖的屍山包圍中,一處難得幹淨的土地映入眼簾。

岑峪看見了一襲青衣,赤足站在那裏的秦暮海。

秦暮海的青衫随風翻飛,他合着雙眸,神色沉靜,如同對着天空祈願一般,微微仰着脖頸。

岑峪放輕腳步,逐漸靠近他:“暮海……”

秦暮海被他的聲音驚擾,緩慢地轉過頭望了他一眼,臉上平靜無波的神情在那一瞬間土崩瓦解,他錯愕地看着岑峪,跌跌撞撞倒退了兩步,忽然轉身便逃。

岑峪找了這麽久,怎能輕易放走他,立刻跟在身後,窮追不舍。

赤紅的土壤綿延向遠方,秦暮海的身影如同夢境中的一個幻象。

按理說,以岑峪的體力能輕松追上秦暮海,可他偏偏總差一點,明明秦暮海的衣袖近在咫尺,岑峪伸長了手臂去勾,卻始終沒法捉到。

岑峪心焦氣燥,加快步伐,但這畢竟秦暮海的幻境,随對方的心意而動,岑峪的腳下不時出現地面開裂,或是石子等障礙物,阻擋他的步伐。

他只能眼睜睜看着那青衣飄飄渺渺,和他保持着一段抹不開的距離。

兩人不知不覺間,竟跑到了道路盡頭,秦暮海停下了腳步,岑峪步伐也跟着慢了下來。

道路盡頭,是兩只并排擺放着的棺椁,棺材中躺着一男一女,和屍山上的人一樣,沒有五官,就像兩具尚未完成的人形木雕。

秦暮海的目光筆直地望向那兩只棺椁,好似已經忘記了他的存在,被吸引一般,慢慢走上前去。

岑峪見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心中一緊,快步走了上去。

就在岑峪快要抓住他的時候,秦暮海忽而出聲道:“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實在不知該刻成什麽模樣好。”

岑峪伸出的手一頓,停滞在空中。

“一直以來,他們只出現在我的想象裏。實際上,他們連一句話都沒有和我說話,一封信也沒有給我寄過。”秦暮海緩緩訴說。

“我只是被用來搪塞江家的存在,我原本已經接受了現狀,甚至為自己的命運做了合理解釋,我的存在使得父母獲得了幸福,那麽我的出生也是有意義的。

“可是,這種簡單的意義也被輕易擊碎了。你能想象,當我得知父母死訊時,不是悲痛于他們二人的死亡,而是憤恨自己的期盼被奪走了,那麽我一直以來哄騙自己做個聽話的孩子,忍受着孤獨,不吵不鬧,那些事不過是自我滿足嗎?”

秦暮海深吸了口氣,緩緩合上了眼睛,像是呓語般輕聲低喃:“為什麽所有人都可以輕易地舍棄我呢?”

岑峪注視着他,向前邁進了一步,朝他伸出手,用自己所能及的最溫和語氣,輕輕道:“暮海,來我身邊。”

秦暮海向後退了一步。

秦暮海背後是平坦的土地,岑峪卻仿佛看到了萬丈高崖,好像秦暮海再退一步就會摔得粉身碎骨,不由得心驚膽戰起來。

“我沒有你想得那麽美好,什麽為了給父母報仇,卧薪嘗膽,忍辱負重,我只是沒有一個執着的目标,會活不下去,僅此而已。”

秦暮海逆光的身影變得很淡,整個人都像要融入黑暗中。

岑峪的心猛地一抽,抓住這個時機,忽地撲上去緊緊抱住他,兩人一同跌倒在地。

秦暮海幹淨的青衣與發絲上沾染了泥土,無神的眼瞳中倒影出對方的身影。

岑峪一臉焦急,低聲道:“暮海,我是來帶你走的,跟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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