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爆漿烤柿子
爆漿烤柿子
繁華的都市,夜晚也是燈火通明,川流不息。
一片略顯安靜的辦公園區內,只剩了稀稀朗朗的幾間辦公室還亮着燈。其中一間辦公室內隐約能看到一個忙碌的身影。
這不是一間常規意義上的辦公室。這間屋子濕度很大,手伸出來都能感覺到水汽浸潤了皮膚。一側用塑料薄膜搭建了暖棚,一側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植物恒溫箱,暖棚內和恒溫箱內,種了玫瑰、蘭花、荷花等日常中非常常見的花。可這些花在何袅袅眼中,卻異常珍貴。
她身穿白大褂,紮着丸子頭,仔細觀察着每一株植物,在平板上記錄下他們的生長情況。
在一株盛開的淡黃菊花恒溫箱前,她停下來,湊近了觀察盛開花朵的形态,然而她眼中不是欣喜,而是欲望。
她熟練打開恒溫箱,輕柔地撫摸着花瓣,趁花朵不注意,一剪刀“咔嚓”把花頭剪掉,迅速送到嘴邊咬下一大口,細細咀嚼。喜悅從明媚的雙眼中溢出,袅袅興奮地想趕緊跟別人分享,可環顧一圈,辦公室內只有她一人。于是她掏出手機撥打電話。
等了許久,電話終于接通,何袅袅激動地說:“師父,我成功了!我種的梨香菊肉感至少增加了20%,生吃都……”
“袅袅,你知道現在幾點嗎?”對面傳來含含糊糊的聲音,打斷了何袅袅的話。
“啊?”何袅袅不解。幾點跟她種食用菊花成功有什麽關系嗎?只要人還醒着,不就應該把青春奉獻在工作上嗎?
“淩晨一點半!”電話那頭明顯帶了怒意,“你還不趕緊回家,還在培育室幹嘛?”
“我想了解花卉的生長情況嘛……”何袅袅語調落了下來。她太愛這些花了,從研發到播種再到培育,每一個過程她都不想錯過。
“種子不是從一天變成鮮花的。”師父無奈,“趕緊下班,回家睡覺。”說罷挂了電話。
突然沒了聲音的培育室異常安靜,何袅袅用只能自己察覺的聲音說了句:“好吧。”就脫了大褂準備下班。
鎖門的時候,手機提示音突然響了一聲,打開一看,是師父發來的消息,只有簡簡單單四個字:“記得吃飯”。
何袅袅會心一笑,走出了辦公樓。
袅袅是從一個小村落走出來的姑娘,深知從小村落走入大城市的艱難,她沒有背景,沒有強大的家族,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不懈的努力。從事食用花卉研究的這五年裏,她日以繼夜地撲在工作上,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是全公司最大的卷王。當然成績也很耀眼,每次評獎評優都有她不說,還年年在市裏拿獎,是當之無愧的全公司的驕傲。
這不,人雖然沒在辦公室,工作卻還沒有停止——何袅袅坐在24小時快餐店靠窗的吧臺座位上,偌大的餐廳,只有她一個小小的人影。她一只手拿着漢堡啃,一只手在平板上飛快打字記錄着什麽。
突然,一陣強烈又熟悉的惡心沖擊着何袅袅的胸腔,她丢下平板和漢堡,捂住口鼻,健步如飛沖進洗手間。很快,剛剛吃進去的東西盡數嘔了出來。
何袅袅簡單漱了漱口,安撫着翻騰的胃,走出了洗手間。可剛走到大廳,胃就像是裝進了攪拌機,快速旋轉的刀片撕扯着她的腸胃。她雙手用力壓着胃想緩解一點,裏面的攪拌機卻撕扯地更賣力,疼得她眼冒金星,汗如雨下,連聲音都發不出來。袅袅扶着牆,想坐下來休息一下,可雙腿一軟,就跌坐在地上,地面的涼意鑽入身體,讓那攪拌機更加瘋狂。眼中不斷閃爍的金星也被一片黑取代,逐漸失去了意識……
熟悉的隔斷簾,熟悉的病房,一定又是哪個好心人幫她叫了救護車。何袅袅因為長期生活不規律,有嚴重的胃病,是這家醫院急診室的常客。吊瓶裏的藥液已經輸了一半,胃的疼痛感也大大降低了。
此起彼伏的鳥叫聲喚醒了晨光,春日的陽光還不是很暖,微弱的陽光撒進病房,落在何袅袅腳上。何袅袅搖了搖腳丫,慵懶地打了個哈欠。暖氣足足的病房裏,總是讓人睡得很舒服,一眨眼,天都亮了。
“喲,大忙人醒了?”聽聲音,何袅袅就知道今天當班的是陳醫生。陳醫生是個30出頭的年輕男人,戴個金絲眼鏡,人很健談。何袅袅來過幾次就跟他熟絡了。
何袅袅趕緊起身,跟陳醫生打了招呼,有點歉疚地微笑着說:“不好意思啊陳醫生,又給你添麻煩了。”
“又沒按時吃藥吧?”陳醫生問。
“我也想按時吃,可您給開的藥得飯後吃,我沒吃飯,沒法吃藥啊。”何袅袅有點為難。
“你就不能遵醫囑,按時吃飯嗎?”
“您也知道,我有點忙……”何袅袅做錯了事想耍賴的小孩一樣,找着別的原因,“公司太卷了……”
“是你太卷了吧。”陳醫生一臉嚴肅,“你這胃再不好好養養,明年得切。”
“不至于,不至于。”何袅袅以為陳醫生在開玩笑,打着哈哈說。
陳醫生也沒跟她多說什麽,直接把診斷報告送到她面前——急性胃穿孔,需要手術。
仿若一道驚雷劈在何袅袅面門,奶奶當年就是胃癌走的,沒想到她還沒摸到30歲的門,就要在胃上面動刀了。一時難以接受現實的何袅袅緊緊抓住陳醫生這根救命稻草問:“可以不手術嗎?”
“可以。”
何袅袅聽到這個回答瞬間兩眼放光。
“但是……”陳醫生一臉嚴肅。何袅袅就知道還有“但是”,收起眼中的光,仰着頭,乖乖聽陳醫生後面的話。
“按時吃飯,多加休息,盡量不要工作。”陳醫生沉吟道,“我感覺你在工作上給了自己很大的壓力。如果不暫停工作的話,吃藥也是白搭。”
工作狂何袅袅陷入了極限糾結。她其實就是不想暫停工作,但又害怕開刀,此時急需一個人來推她一把。可她不敢問爸媽的建議,他們肯定會想勸袅袅辭職養病。想來想去打給了師父。她的師父也是她的領導,領導肯定會傾向于工作。
袅袅的師父很快來了——帶着袅袅的休假通知來的。留着山羊胡的精瘦師父把三個月的休假單遞到何袅袅面前,微笑道:“三個月,一天都不許少,趕緊回家好好休養。”
何袅袅難以置信地捧着休假單,問:“師父,你不是想把我逐出師門吧?三個月我種的花都能全開一茬了。”
“三個月是你上個季度的加班總時長,一個季度都能加出520個小時的班來,可真有你的。”師父說着順手摘了何袅袅的工牌,“工牌我收走了,最近三個月別想踏進公司一步。”
“那我的花苗怎麽辦?”何袅袅擔心。
“你先擔心你自己吧。”師父捏着自己的山羊胡,語重心長地說,“流水不争先,掙的是滔滔不絕。你已經領先別人很多很多了,稍稍停下來照顧照顧自己吧。”
何袅袅拼慣了,她不怕別人批評她飛得不夠高,只怕別人關心她飛得累不累。師父一席話讓何袅袅鼻頭竟有點酸,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麽表達自己的情緒了。師父似乎看懂了她的想法,燦爛一笑說:“好好找個山清水秀,能閑出蛋疼的地方養好身子吧。”
望着師父的背影,何袅袅感覺心裏暖暖的。其實她心裏有一個牽挂了好多年的地方——陪伴了自己童年的小村落。那裏沒有喧嚣,沒有內卷,沒有人催着她凡事争個第一。只有花開遍野,稻田徐徐,炊煙袅袅……之前因為工作,一直沒有付諸行動。這次三個月,足夠了。
何袅袅開車回村,一切都還是記憶中的模樣——
壓上去滋滋作響的砂石路……三歲的時候,爺爺曾騎着自行車載着她在這條路上走過無數次,她坐在自行車前面的單杠上,像一只快樂小狗迎着風咧着嘴笑。
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種着不同作物的田地……村裏的地都是公家分的,每家每戶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大小的地,種什麽全憑自己說了算。何袅袅也有自己的地,小時候她跟爺爺奶奶一起來田裏種土豆,小小的她拎着小籃子,把發芽的土豆塊一塊一塊放進奶奶挖好的小土坑裏,秋天就可以吃上自己種的土豆。
臨近中午村子裏袅袅的炊煙……住在村子裏的時候,是袅袅最按時吃飯的時候,一到飯點,每家每戶都有菜香味飄出,奶奶常在燒柴的竈裏給袅袅烤一些時令美食,有時是甜到流蜜的地瓜,有時是焦香的玉米,有時是爆漿的柿子……
鄉間總能就地取材做一些讓人驚喜的美食,離開家鄉之後,像烤地瓜和烤玉米還能偶爾在街邊小巷之類的地方吃到,爆漿烤柿子卻沒有找到過。
何袅袅家鄉種的柿子都是澀柿子,直接吃是沒法吃的。在柿子熟的季節,她就去自家樹上摘兩個回來給奶奶烤。澀澀的硬柿子經過木柴烤制之後,剝去薄薄的外皮,會變得像大福一樣軟軟的,一晃,抖動着像一顆水氣球。咬一口,溫熱甜蜜的汁水裏混着柿子細小的纖維,爆漿一樣湧出來。得趕緊一起被吸進嘴裏,獨特的烤柿子香氣一下在唇齒間彌漫開來……咽下濃郁的汁水之後,嘗到的是如菠蘿蜜口感,卻又比菠蘿蜜稍軟一點的一瓣一瓣的果肉,“咯呲咯呲”,微微彈牙。
每每想起烤柿子的滋味,何袅袅都忍不住流口水。只是太久太久沒有吃到過了。
車緩緩駛進村子,在村口玩的幾個小孩看到陌生的車和人,好奇地跟在何袅袅車身後,全程注視着何袅袅停車、下車、進入巷子。
村子跟何袅袅離開的時候幾乎沒有變化,個別人家裏翻新了房子,或重建了門樓,但大部分保持原樣,只是舊了些,都是熟悉的樣子——可這熟悉有點不太正常。這意味着何袅袅離開的這15年裏,村子沒有任何發展。怎麽會這樣呢?
老家的院門還是老樣子,厚實的木質大門上漆面斑駁。打開院門,院子裏只沿牆邊有一點點雜草——爸媽雖然住在城裏,但時不時會回來打掃一下,院子和屋子都還算幹淨整齊。打開房門,一股寒氣撲面而來,長久沒人居住的屋子,比二月份的室外都冷。何袅袅進屋把所有門窗都打開通風,然後找了個小馬紮,坐在院子裏沐浴着陽光享受自己的午餐——三明治。
突然,後鄰家院子裏傳來小孩的哭聲和大人的吵嚷聲。村子裏每家每戶都離得不遠,鄰居家在院子裏打個噴嚏都能聽見。何袅袅聽到小孩哭喊着說:“不要打姥姥,不要打姥姥!”
難道是家暴?!何袅袅噌地一下從馬紮上起來,之前就聽說又很多無用狂徒會在家裏欺負人,這次讓她何袅袅碰上了,可不能輕易放過。可事情比何袅袅想的複雜多了,何袅袅從後鄰門縫中看去,只見一個胡子拉碴的壯碩男人,手裏舉着一根小孩胳膊粗的鐵棍子。
何袅袅只感覺一股涼氣猛地鑽進胸口,寒意瞬間侵襲了四肢百骸,擡起的手僵在門前,,推……還是不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