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落戶
第四十章:落戶
十二月雨雪霏霏,京畿各覆清白。
禁中宮影如畫,白雪覆蓋之下青瓦斑駁。公主面染紅妝,再一次穿上了她親自繡制的嫁衣,與她第一次出嫁時帶着的花釵冠,扭頭看我蒼白淺笑:“太傅,我好看麽”
好看,自然是好看的。我淺淺勾起唇畔,拾起一側的緋紅錦帕為她蓋住她的面容的同時回答着她:“這世上,想來也只有洛少傅能配得上公主了。”
這話于我而言其實多少是有些口不對心的,也算是我少有的說違心的話。
“我也是這麽認為的。”
公主語調略有些得意,若非是她的面容被遮住了,我想她的神情定是相當自豪的。
我沒有回應她,而是換成了常有的說教:“公主以後莫要再如從前一般,到了侯府定要與公婆相宜。”但很顯然我此舉無疑是有些多餘了,公主并非是從前那不講理的人。
當年太湖一行,公主已非昔日的皇太女。
而且公主日後的公婆是她心上人的父母,縱是再過跋扈,想來也會給洛離幾分薄面。
心裏頭的不舍終究是難耐時間的磋磨,總覺眼角潮濕輕泛,忍住內心的不舍将那刺眼的喜帕垂落 ,遮住公主的容顏。
“好了,就到這裏吧。”
千裏送行終須一別,又何況這幾步之路呢。
公主虛弱的由着浮桑牽引跨出宮門幾步,顫顫轉身低頭掀起喜帕,露出她耗了多個時辰才繪制出的精致妝容,盈盈低首朝我落拜:“師父含辛多年,拟柔愚鈍,幸有師父不棄,才至如今。”
今日是她得償所願的日子,原是不宜落淚,應該為公主她感到高興,但眼眶總覺一再濕潤,不經意萦繞上了眼眶。
我勉強擡首将眼淚迎了回去,垂眸落在公主低福的身軀上,微笑扶起公主瘦弱的身軀:“公主在奴才心裏從來便是聰慧的孩子。以前是,以後也是。公主以後若是想奴才了,便回禁中來吧。受了委屈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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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
哽咽的聲音從公主的喉嚨緩慢溢出,她撲倒在我懷裏,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我輕拍她的後背,撫慰她:“好了好了,阿柔不哭了,以後要乖乖的。”眼看着時辰将至,送行的宮娥內侍也等在柔和閣外的宮道上,我看了眼柔和閣大門,目光由着希冀轉為了失望。
她,終究是不來麽
失神之際,浮桑也在身側催促了多次:“公主,時辰差不多到了,驸馬也快來了。”
“好了,莫要誤了時辰。”我再次拍着公主顫抖着的肩側,将她從身上扶了起來,輕拭她淚眼:“公主好不容易梳好的妝容,怎能因為我而哭花了呢莫要哭了,太傅的門始終為公主開着。”
公主又哭了一會兒,才起身,嘟囔着:“阿洛又不會嫌棄我。”說罷,公主的目光又轉向了那鋪滿白雪的紫藤蘿小道上,眼裏含着無限的希冀。
細雪紛紛落滿宮道,滿挂枯枝,不經意間,些許微弱的日輝也從絨雪中折落下來,灑在那騎着棕色駿馬從人群中走來的青袍男子衣衫間。
“公主。”男子快速翻身下馬,沉穩走向公主,顫抖的将手伸向公主:“臣來接您回家了。”
臣,來接您回家了。
這句話是公主盼了多年的話,也是她這些年最需要最想要的一句承諾。
“我一直等着你回來娶我的。”公主微微愣了愣,才略顯緊張的将手伸向洛離,躍躍欲試不敢相信的模樣讓人格外心疼。在确定不是夢境方才緊緊握着洛離略有些枯瘦的手臂,如同拉到救命稻草一般,指節泛着青紫,呼吸也越發沉重,吐氣又吸氣,眼淚萦繞眼眶:“阿洛,你瘦了不少。和以前不一樣了。”
洛離揉了揉故作堅強的公主,心疼的将她攬進自己的懷裏,拍了拍肩側,給予公主安心的笑容:“臣無礙。”
洛離側身轉至我身前,朝我拱手作揖:“許太傅。”
洛離轉過身的那一剎那,我才格外清晰的看清他的面容,略微打量下來:洛離瘦了,也黑了。是的,他比起當年還要瘦了許多,也黑了許多,臉上不經意流露出許多不屬于他的倦意與滄桑感。偏巧在這倦意中,他渾濁的目光中卻有着一縷異樣的色彩,是對公主的堅定。
嶺南詹洲比起崖州相差無幾,不知為何看着洛離我竟會想到同樣在嶺南的裴宜,只不過裴宜想來也是再也回不來帝京了罷。
我側首觀視公主幾眸,無由嘆氣:“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這段時間,多謝大人對阿柔的照顧。”
洛離略略淺笑,側首再觀公主,眼裏含着的淨是心疼。他與公主,也算是苦命鴛鴦了罷。
公主落水一事,想來洛離也是聽說了的。
“公主如同我的女兒一般,以後我便将公主交由洛大人你了。”
……
唢吶聲起,銅鑼聲響,一聲高喝,公主由扶桑牽引入轎,轎簾緩緩落下,公主蒼白的面容也消失于飛雪中,銅鑼聲再響,執花女使将手裏的飛花灑上天際,随着絨雪落下,凄涼而婉轉。
一步一飛花,步步皆飛雪,步步皆飛血。
“師父也算是如願了。”
不遠處,緩緩走出一抹淺黃色身影,其後跟着幾名內侍與宮娥,一人為她執傘,一人則懷中抱有她的絨白氅袍,四人垂首立在他身後。
那是嘲諷的語調。
我聞聲側眸迎了過去,不及半分,我急忙垂下頭問禮:“陛下萬安。”并沒有去在意她的嘲諷,反倒是擔心她的身子,更多的是去關注了她的身子。
風息漸起,絨雪洋洋灑灑。她立在柔和閣一側的梧桐樹下,手裏提着一提食盒,青蔥指節略微泛紅,小腹處微微凹起,青絲上徐徐沾有幾粒融雪,眉宇微蹙,臉色冰冷,顯然是不豫了。
也不曉得她在此處站了多久了,觀她的面容,想來是站了許久了。
“陛下。”我輕輕喚了一聲,緩步過去,柔聲解釋:“今日是公主出嫁的日子,奴才只是想來送一下公主,也一直在等着陛下來,一起送公主出去。天氣寒冷,陛下怎能……”
“朕無礙。”
她冷漠推卻我的手,将食盒遞給一側的內侍蘇維吉,毫不留戀的轉身離去。
由着肚子的臃腫,她走的格外的慢,在我的視線裏走出了柔和殿宮門。
我并不曉得她的氣生在了哪裏,而是站在那裏的蘇維吉不斷的朝我使着顏色,像是再說讓我快些追上去。
偏巧我便在此事上是如此的木讷,這一刻我的腦袋就像是被束縛住似的,想不透,也無法理解,她為何生氣,也不曉得她是因我與公主而生氣。
回了養心閣,她兀自将自己埋進那一堆奏疏裏,蘇維吉在一側喚了多次,她才從奏疏裏擡出她滿是淚痕的臉頰。
哭了麽……
蘇維吉微愣,側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無奈至極。
“許大人已在此處站了許久了。”蘇維吉讪笑提醒着她。
她投眸過來後,又迅速垂了下去,硬是一聲沒吭。
養心閣外,寒風微凜,絨雪徐徐落下窗臺,在日輝下幻化成露珠,清澈如月明。
時辰漸漸過去,我終究是推上了養心閣的門,打算退出去時,她忽然揚起聲音喊住我,不情不願說道:“師父當真是一句話也不肯同拟安說麽”
“……”
她的目光如灼落在我的身上,我略感不适應,回首去看她那仍未幹涸的臉,似乎有些明白她的不豫在何處了。
退了蘇維吉及一幹侍從,諾大的宮殿僅留我與她以及殿外徐徐飛落窗臺上的幾粒碎雪。
“奴才替陛下研墨罷。”微嘆過後,我并沒有将注意力分散在她的身上,而是集中在手中的墨條上。不多時,手裏的墨汁便溢出淺淺的書香味,與一旁的書卷相得益彰。
跨出養心閣時,天色已漸晚,雪卻從未停歇,倒有加重的趨勢。一層又一層的覆在青玉石階上,将路過的腳印覆蓋不見蹤影。
“大人,您可回來了!”
內務府裏,安子焦急的徘徊在門口,見着我如同眼裏放光,顧不得禮數就拉着我朝一處跑去——是南熏門。
尚來不及喘口氣,安子便急着催促着我:“快!快,大人快去!”
雪地空留腳印,在漸漸被淹沒,牆角臘梅徐徐飛落紅牆,飛落塵埃。
“公主……”
大紅喜轎裏,身着大紅喜袍的人兒無力躺在洛離的身上,嘴角挂着暗紅的血跡,尚未幹涸,睫影微顫,嘴唇蠕動,微啓微合,仿佛再說着什麽。
“公主……”
我艱難的啓唇喊了一聲,似有所感應一般,她睫影顫抖了好幾下,也不曉得公主可否聽見了我的呼喊。
“奴才去柔和閣尋了大人您,但是守門的宮人說您同陛下回了養心閣,養心閣戒備森嚴,奴才托人禀報了多次……”
“公主什麽時候犯的病,也沒請太醫麽?”我沒有心思再去聽安子的解釋,壓着不多的耐性詢問公主犯病的時辰,以及為何不請太醫。
“許太傅。”
然而回答我的問題的是一直沉默垂首抱着公主的洛離,他擡眸間,眼底留着的是沉痛過後的自嘲,看着我的神情也多了幾分我從未領會過的恨意。
“許太傅還是早些回去罷,莫要耽誤了陪侍陛下的時辰。”洛離輕笑了幾聲,似嘲笑,他擡手擋下我欲伸過去的手,将公主的身子緊了緊,大有與我分隔兩地的架勢。
“洛大人。”我并不理解洛離突然的陌生,苦惱的喊了一聲,想開口去解釋時,洛離卻擡眸緊緊盯着我,将我湧上心口的話咽了下去。不知為何,在洛離緊逼的目光下,我竟然有些許心虛,我不曉得也正是因為這抹心虛,讓我更加坐實了洛離給我的罪名:“公主這些日子,太傅照看的确實很好,日後洛離定會好好回恩于太傅。”洛離幾乎是咬着牙同我說話,嘲諷的意思也更加明顯。縱我再蠢笨,也明白了洛離突然的敵對。
“洛大人,讓我看看公主可好”我向前走近幾步,伸出雙臂,目光下移無力靠在洛離胸側緊閉雙眸的秀顏上:此間公主臉色的白已經無法用脂粉掩蓋,明明是繪好了精致的三白珍珠妝容,在此刻卻恍然失了光彩,唇畔的那抹鮮豔,蜿蜒至公主的脖頸上,沒有了呼吸的公主格外的安靜,安靜的如同染血的布娃娃,任人觀賞。
“公……主……”雙膝再難支撐的跌落地面,害怕的又換了公主好幾聲:“公主,阿…阿柔……”我不敢相信的伸手去觸摸公主冰涼的臉頰,再至它沒有呼吸的鼻翼,最後頹然跌落,直至失去神采。“呵……”嘲諷的聲音再次落進我的耳側,是洛離的嘲諷,但我也無暇顧及,也無暇去詢問。顧及的只是公主,公主沒了。
公主沒了。
這四個字緩慢擠上我的腦海,似要占據我所有的思維,統治着我的思想,那便是:公主沒了。
寒風入境,雪落飛霜。不知過了多久,當我落下第一滴淚時,我已在禁中內務府別苑。
“大人……”
安子擔憂的喚了我一聲,但我并不想去回應他,也懶得去回應。安子似乎又過了好些時辰間斷的喚了我好幾聲,我才有些反應:“安……子……我是不是太過仁慈了……”我按下心裏的疼痛,自嘲。問着一側的安子。
明明便是曉得自古皇家多無情,又逞論原就對公主有疑的拟安呢。
若非是我的多情,又怎會讓公主早逝呢。
“大人……”安子咂了咂嘴,無奈安慰:“公主這幾年的身子原就有些不好,又經上次落水染了痨疾,大人您無需過于自責……何況大人你也盡力了。”
但我又怎能聽的進去安子的勸慰,倒是使得安子的勸慰在我心裏将那自責與愧疚無限放大。
“……大人,莫要過于自責了。”
別苑飛雪徐徐止歇,擡頭仰望天際飛過的幾只飛鳥與那如海的藍色,苦澀回想:原來我在這裏許久了。
“陛下呢?”落下悲傷神情,我側首問着方才一直在我耳畔喋喋不休的安子,突如其來的安靜,倒教的我無法應從。
“陛下此間想來是在養心閣內處理政務,方才陛下派人來請大人您,奴才自作主張為大人推辭了,只道大人不在內務。是奴才自作主張,大人便責罰安子吧。”
安子垂首,一副請罪的模樣,我并沒有立即去回應他,遲疑了半晌,才在他的擔憂中緩慢啓唇:“……哦……無妨。”
……
公主的喪禮最終是以最高的國朝喪儀置辦的,葬于魏國侯府長陵,以洛離嫡妻之名分入葬。
公主原是以二嫁之名入魏國侯府,擔不得嫡妻之名分,但礙于陛下的顏面以及公主血脈,公主才得以入葬長陵。
入葬那一日,滿天飛雨,送行公主靈柩入長陵是在人世間的十二月初八,阖家團圓的日子。
我副手立在城樓上,觀視着被一群送葬官圍繞在中間的靈柩,卻無法下去相送。自責與悔恨如潮汐般湧上心頭,心口如同被針紮一般,難以呼吸。
“大人……大人……”身側的安子不住的喚着我,擡頭瞬間,只覺又被細雨入了淚眼,緩緩落下,直入心田,徒留冰冷。
目光再落在公主遠去的白影上,只餘重重城門落下的聲音與那滿天的楮錢,凄涼落下。
楮錢淋漓落下時,公主的靈柩也随着它們的落下而漸漸遠去,那所謂的“哭聲”也漸行漸遠,直至再也聽不見,變成點點黑影。
回了內務別苑,我也打算收拾細軟離去,離開這個束縛我大半身的地方。但卻又忘記了我已是屬于這禁中的人,無法離去,也離不去。從舅母簽下那份生死契的時候,我便已非世外人。
逃,逃離這裏,我懷揣着這份執着,來到了多日未曾踏進的地方——養心殿。
許是多日未曾與那人言語的我,突然開口,想來有些奇怪。原是有些委屈的她忽然沉默,臉上的笑容也戛然而止:“您要出禁”她不解問我,但臉上的不解很快就被冷漠代替。“只許在帝京。”過了好一會兒,她舒緩下臉上的冰冷,換上她一貫的僞顏與讨好,但這讨好與僞裝,從來沒有這麽一刻讓我感到格外的惡心。她說:“正好這倆日,朝堂休沐,我們便去帝京轉轉。上一次僅僅只是匆忙走過,倒也沒有仔細去看看。師父,”她柔聲喚了一聲,手中柔夷也附上我略有些冰涼的手背,嘆氣說道:“在這位置上多年,拟安還從未認真的在這帝京仔細看過。”
“陛下。”我忍下心裏的不适,抽出在她膝蓋上的手背,在她怔怔的神情裏開口解釋:“奴才這些日子時常夢見母親的模樣,想起奴才從入禁至現在,從未在母親跟前盡孝,便自責不已。如陛下所言,正逢這倆日休沐,奴才便想着來求一個恩典,請陛下允許奴才離京探望母親。”目光窺視在她已經凹起的小腹上,伸手覆了上去,微笑截斷她欲反駁的言語:“陛下即将臨産,不宜多勞,朝堂也難得休沐,陛下便安心在禁中罷。待奴才回來時,想來陛下身前便有一個可愛的皇子了。”
“那時,師父便是那皇子的阿父了。”沉香萦繞下,她的手也漸漸撫摸上她已有五六月的肚子,眼神裏總含着柔和,目光緩緩移至我的手掌間,遲疑片刻,才舒緩:“也罷,這次便聽師父的罷,拟安不同師父去了。”
“多謝陛下。”
“師父不必同朕道謝,只是拟安無法同師父回蜀地探望阿嫂。”她眉宇微蹙,神情似懊惱,只不過片刻複又含笑:“那麽師父便替拟安向阿嫂問好罷”
“好。”
時值餘晖,風雪又盛,皚皚落滿窗沿,如舊時明月。
來也匆匆,去也遲遲,拟安如同以往般送我至養心殿外的三角亭下,适逢隔壁臘梅飛落,她停住腳步,神情凝重問我:“師父會回來的吧”
“會的。”
我立即回答她的問題,用着這一生我少有用過的謊言告訴她,我會回來。
“如此便好。”
她星眸含笑,随手指了兩個當值黃門吩咐送我回去,我也沒有拒絕,也當是給予我與她這段即将遠去的緣分間最後的分別吧。
內務府的路并不算遠,但在這一刻卻好似格外遙遠,怎麽也走不到盡頭,到不了該到的地方。
我和她的緣分到底還是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