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黃粱
第四十一章:黃粱
穿過重重宮門,我站在那年通往禁中的宮門前,回望初入禁中時的模樣,竟有一種說不通透的悵然與陳雜。
入禁中是我不願的,遇見聖上卻又是我一生的運氣。人倫與禁忌,我也都曾觸摸,奈何一切不過黃粱夢。如今斑駁歲月,黃粱終是大夢漸醒,回首而望,又好似從未入夢。
十二月飛雪,徐徐止歇。離了帝京,我的咳疾似越加急促而反複,腥紅也總染在衣襟,恰似路邊野生的紅梅,無處不在。
對于蜀都三清苑的路我是有些記不太清的,唯有追尋模糊的記憶來到了與母親初次分離的蜀地。
蜀地冬日要比帝京少許暖和一些,沒有飛雪如霜,也沒有水上結冰,只有時不時地透過沙沙樹葉直吹腦門的寒風。
“阿……娘……”
漫天黑夜,無邊無際,寒冷如夢魇般席卷我周身,呓語也總不斷。驀然驚醒,才覺前塵已是雲煙。
“你醒了”
不知何時,這破舊的茅屋裏竟多了一人。是一名帶有蜀地獨特音調的少女,臉龐因着寒冷泛着微紅,頸項間的絨毛因着吐氣而生姿。略一打量,原來的茅屋也變成了精致的廂房,而小屋裏的寒冷也被不曉得何時燃起的暖爐沖散。
“哦,這是我的家,你是我兄長出去巡視時在路邊救的。”
原來竟是如此,所謂的茅屋大抵也是夢境裏才有的罷。
“如此便是謝謝姑娘了。”
略略颔首,心口的不順,也随着壓抑的肺部難以隐忍的發作而咳嗽。
“不必客氣,你喚我阿萱便是了。”
那姑娘杏眸如月,嘴唇微抿,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不同于北方的白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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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這是大夫為你開的藥,還熱乎着,你趕快喝了吧。”
阿萱瞥了眼桌面上冒着熱氣的碗,緩步過去拾起,藥汁濃烈的味道,我并不陌生,随着她的靠近,藥味也越發濃烈,比起以前喝的那些還要濃烈的多。
“謝……謝謝……咳咳……”
藥汁一滴不剩落入小腹,溫熱在腸內蠕動,使我短暫的停止了咳嗽。在擡眸時,阿萱的面容清晰的映入眼底,我再次道謝,又與阿萱淺談幾句後,總覺困意席卷腦海,汗水淋漓間,過往輕易入侵夢境。
那過往是如此的讓人沉醉且有心痛。那時有母親,還有父親,直至一場大火淹沒了所有,父親葬身于火海,母親的容顏盡毀,舅舅的援手與關懷,但仔細一想那所謂的關懷卻也只是源于哥哥對妹妹的幫助。就連入禁後聖上對我的所有提攜與教導,卻也不過是對拟柔公主繼承皇位而做出的選擇。但這選擇顯然是錯誤的。我辜負了聖上的厚愛,背叛了他。想來我若是去了,也是無言面對聖上的,更是不敢。
公主雪地裏染血的容顏幽幽飄進腦海,她的一颦一笑,再至一個人的明眸皓齒,以及她的喜怒嗔癡逐漸侵占我的夢境,是甜蜜,又是苦澀。
大夢方醒,餘晖透過暖窗折進窗沿下的臘梅上,餘晖故裏,梅影斑駁,印刻燭臺,凄美而婉轉。
推開折窗,那餘晖更加肆無忌憚的折進內宅,掃在臉上竟有些溫和,我貪婪的吸允着這片刻溫和,緩緩吐出沉壓在心底多日的濁氣,一掃先有的陰霾,不覺間輕松了許多。
我,已經逃離了哪裏,逃離了那壓迫我半生的地方。
我如此告訴自己,過去不必想,未來不必念。
當冬雪盡去,綠芽新發,已是月後。天氣略有回暖,我日來除了研墨作詞,便是打聽阿娘的下落,倒也忘了那些煩擾事。
擡眸關注庭院銀杏枝丫,不覺駐足竟良久。
在這駐足中,庭院裏急急跑來一名綠色身影,手裏舉着一張宣紙。
“許公子,找到了,找到了,許公子!”
一邊跑一邊呼喊着,瞧她跑的汗水淋漓,眼裏盡是急切,至我身前時,還喘了好幾口氣。
“我阿兄找到了。”似邀功一般,阿萱得意的晃了晃手裏的紙張,但片刻有些為難:“但是,你要找的人似乎犯了錯,如今正在蜀川縣衙牢獄裏,說是三日後便要被處斬。”
說罷,她的目光并不敢停留在我的身上,像是有些害怕,後來的語調也有些揣揣不安:“我阿兄問了他在縣衙的朋友,但那邊半分不肯通融,我們也只能想別的法子了。”
“沒事。”我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垂眸看她,如以往揉拟安一般,揉了揉她的腦袋,露出了多月未曾有的溫和面色:“如此已經算是麻煩你們了。”我絲毫沒有覺察自己的動作有何不妥,只當是尋常寵溺小孩子的寵溺。更何況,他們與我非親非故,能做到如此已經是最好的情分了,即使是這微弱的情分,我想我也還不起。
蜀川縣衙原是蜀地縣衙,是後來以蜀中,蜀南,蜀北三川集合的名頭,總攬蜀地三川要務。
蜀川縣衙當值的縣丞我并不熟識,也僅僅只是以前從拟安與曹明光的交談中聽過幾句,像是曹明光提拔上去的。
今日像是逢縣衙休沐日,縣衙格外冷清,僅有幾名當值的衙役,我抛下少有的寒暄過去讨好了半晌,從袖子裏掏出為數不多的銀兩:“麻煩官差大人了。”那官差墊了墊錢袋,不是很輕也不是很重,面色凝重的看了其餘幾名衙役幾眼,不約而同說道:“您這可讓我們有些難為啊。”
自然便是銀兩不夠。
我又摸了摸腰間與袖襟,最後停留在躺在懷裏的那塊明黃金牌上,咬了牙将它遞出去。那人接過看了幾眼,又看了看我,擡手示意我進去時,一旁的衙役急忙阻止他,在他耳畔說了幾句,臉色瞬間慘白,又在同伴耳畔說了幾句後忙讓人引我進去。
我自是曉得是何緣故,大抵不過是那牌子是我出禁時拟安塞在我懷裏的金牌,說是以防不測。若真是出了什麽事,金牌又豈會有作用。大抵不過是為了束縛罷了。
收下心底的無奈,随着衙役的指路,來到了關押犯人的地方。
那陰暗潮濕的氣味我并不陌生,一路的哭喊與求冤讓我的步伐越發加快,最終停留在了一處格外陰暗的地方。依稀間,只有廊道上明滅的篝火若隐若現,似死神之光跳躍,格外陰沉。
“這裏是關押死囚的地方,莫要耽擱太久。”那人掩住口鼻,不耐煩的指着一間發着惡臭的牢獄說道:“就是她了,你可得抓緊時間。”
鑰匙松動之間,我呼吸也漸漸停滞,屏氣凝神,目光随着那條條縫隙過去,忘了道謝,也沒聽見那衙役的聲音,只停留在那已經被鮮血模糊的人影身上。
那人衣衫斑駁,血痕遍布,頭發淩亂的将她整張臉蓋住,看不清容顏,懷裏倒是緊緊摟着一名少年。那少年的情況也未曾好上幾分,臉上掩着血污,手上的鐐铐将細小的手腕磨破染血。我略略靠近,許是動作過大,那少年緩緩睜開眼眸,眼裏含着惶恐與不安。
“我不許你帶走阿娘!”
他怒目圓睜,兇神惡煞的模樣倒格外可愛。我并沒有過多理會這少年,而是屏住呼吸去勾起那婦人糟亂的頭發,一雙嗜血的眸子也就此落入我的眼眶,驚得我往後退了好幾步,呼吸也逐漸急促。
她眼角下大片的燒傷已經印證了她的身份,只需幾眼我便可以确認她就是我的阿娘。
此般的她神情怪異,神情如同鬼神一般盯着我,讓我有些惴惴與心虛。想來她也認出了我。
“你還是怕我”我搖首道不是,她猙獰的神情才略有緩和,朝我招手:“過來。”
我順聲過去,蹲在她身前,任她仔細觀摩。在她身側的少年狐疑的看了我幾眼,神情依舊戒備不肯緩和。
阿娘拍了拍那少年,柔聲說了句什麽,少年才放下戒備,點點頭,坐在一側。
我與她各自沉默,最終還是我打破了這靜默,我艱難喊了一聲:“阿娘。”眼裏總覺濕潤非常。
上次匆匆一別,并未細看她,只曉得她的臉盡是燒傷的疤痕,以及身體枯槁。
如今近距離細看,阿娘年輕時的痕跡仍然挂在她的臉上,雖然容顏不在,但依稀間仍可看出阿娘曾經的風華。
我任由着母親的手流淌在我的臉頰上,任她觀看我的模樣,時間只在這不語中流逝,直到那衙役敲響牢門,催促的聲音,我方才擡首,注視着阿娘的神情。
恰巧看到她神色複雜的一幕,她也收回了手,看了眼蹲在她身側的少年,嘆氣說道:“阿霖,這是你弟弟。”
弟弟
我移眸過去,那少年也正好看着我,細看之下,這少年确有幾分我的模樣,更準确說是母親的模樣。
“後日阿娘便要被處死了,阿淮尚未及冠,命不該絕。作為哥哥,你曉得該如何做的。”阿娘收斂了臉上的柔和,這語氣并不像是在懇求,也沒有即将赴死的哀戚,而像是這原就是我該做的,像篤定了我會救她們。緩緩垂下眼眸,希冀能掩下心裏的落寞。但總覺心裏洋溢着的那抹難過,正如饴糖一般慢慢散開,擴散至心田,苦到極致的饴糖無法逃避。
“阿……”
“若非是你,阿娘何至于落入此等境地!”
一句憤恨的怨怼搶先落入我的耳膜,似要将它沖破。我擡眸去看她的眸子,方才消失的紅色,再一次染遍她的瞳孔,那是責怪,是怒火,更是羞憤。全然沒了方才的柔和,就連一側的方淮也有一瞬怔愣。
“身為哥哥,你救一救你弟弟又如何你是我的兒子,阿淮也是,如今你飛黃騰達了,幫襯一下你弟弟又如何莫非你也要學你那短命的爹忘恩負義”
一句忘恩負義讓我陷入了沉思,原就已經彌漫心田的苦再次擴散,湧上咽喉,我沒有回應她,而是任由她的羞辱,我從未想過,有一天羞辱我的人會是我的阿娘,他罵我是白眼狼,爬上了女帝的床榻春風得意竟然忘了生養的母親。
她的手緊緊抓着我的手臂,如同去年一般,似要将它捏碎。但是這次我無法逃避,也不會躲避。
“那我呢阿娘,我在您心裏又是什麽”苦澀終究填滿心田,我擡眸直視她猙獰的臉龐,沒有在躲避,下意識便問道:“你把阿父又放在了何處”我指着一側的方淮,繼續質問:“我在您眼裏真的就只有價值麽還是在您眼裏,我許旭霖真就讓您如此惡心麽”
“诶!诶!你嚷嚷什麽呢!時間到了,該走了!”
引我進來的衙役拍着牢門,不耐煩的催促着,大有我若再拖下去的意思便會上來将我拉走。
我扭頭回望,似驚吓到他,如同吃驚一般呆愣片刻。
篝火搖曳,我強行咽下哽咽在咽喉處的氣體,舒緩心裏的不順,引臂擦拭眼眶霧氣,扭頭再去看向獨自嗚咽的女婦:“阿娘,我也是您的兒子。”再側首看向靠在他身上的少年,閉眸說道:“我會想法救你們的。”
我,終究是難以違背她的囑托。
離了縣衙,再看外面的天色,竟覺刺眼。
“許公子,可如何了?可是你要找的人”
剛及謝宅,便有一人興沖沖的從宅內跑了出來,随之出現的還有這宅子的主人,也是我的恩人謝桓。
“什麽都不必多說,先進去吧。”
謝桓無奈嘆氣,拍了拍我的肩翼。
我沒有立即應承,反而是退後幾步,以主仆的姿态躬下身子,緩緩說道:“謝公子,謝姑娘,這段日子,承蒙二位關照,旭霖感激不盡,日後公子與姑娘若需幫助,只需持此牌來帝京尋我便是。”
我取出懷裏的那塊象征身份的玉牌,遞于謝桓。
謝桓看了幾眼,臉色微變,目光定睛落于我身上,細細審視之下,竟有幾分厭惡之色。
我自是曉得謝桓的那份厭惡來源于何處,與母親的神情如出一轍,但是這些如今于我而言已經是無關緊要的了。
畢竟那東西,于我是此生再奢望不過的了。
“這東西我們不需要,我們也不需要你的報答。我們救你權當是無意之舉。”
懷裏猛然接受到他擲過來的玉牌,和他的冷哼,眼裏的厭棄更是深沉。
我無奈,只能立在那裏接受着他的冷眼。
最終,他選擇了拉走謝萱,不在搭讪。
木門吱呀一聲合上,我拾起懷裏的玉牌,垂眸自問:你不過是一個內臣罷了,連你阿娘都厭棄你,你又怎能乞求外人尊重你呢。許旭霖啊許旭霖,你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撚起玉牌,我扭身扳正身子,以官步緩慢走向縣衙,端起了少有的架子。
而縣衙門前,早已齊聚了一堆官員,跪于地上稱呼恭迎許先生。
許先生,這三個字是我這一生中極少聽見的,就連在內務府時,那些黃門內侍喚的也不過是許大人或者許內侍。
“旭霖承陛下旨意,微服巡視抽查各省政務,還望諸位大人共同協查。”
自然這些皆是托假之詞,寒暄了幾句我便理所當然的住進了縣衙別苑。
令人搬來了近年來審查的案子,随意詢問了幾出關于阿娘的案子:“什麽”
“那位方趙氏因犯兒童拐賣殺人案,由去年麗澤官衙抓捕,因事關重大而轉至蜀地縣衙受理。前些日子,方趙氏也已認罪伏法。”
“屈打成招麽”我不知所謂的說出一句話,驚了向我述職的縣丞何遠道,他連忙解釋:“下官不敢,方趙氏身引多重命案,罪證皆指向方趙氏,且方趙氏也已認罪。”
“此事事關重大,何縣丞豈能草草結案。我方才看了方趙氏的卷宗,疑點甚濃,方趙氏居住于蜀都三清苑,而那殺人犯則是于麗澤風雪之地作案,麗澤離蜀都相距甚遠,且方趙氏乃一介婦人,連之雞都舍不得殺,更逞論去殺那些無辜小孩。”我沉默半響,側首去看何遠道怪異的神情,繼續說道:“朝廷杜絕以屈打成招逼迫他們認罪,方趙氏一案即日起移交帝京刑部,由大理寺卿主審罷。”
我合上卷宗,故作鎮定的吐出一口氣,但我并不曉得我此舉會引得蜀都百姓民鬧蜀川以及麗澤之民會上京告禦狀。
“許先生,此案本官已上報于大理寺,且得到了大理寺的批閱與審定,方趙氏誘殺兒童,毒殺夫婿,殘忍至極,證狀已是确鑿,又何來疑重。縱使将方趙氏轉移上京,結果亦不會有變。”何遠道退後幾步長揖,一副昂首挺胸的模樣,并沒有半分謙辭之意,語氣稍頓,嘴角略微勾起笑容,精明的目光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般又提議道:“許先生身為內臣,深得陛下寵愛,與其将方趙氏送往大理寺重審,等待一個未知結果,倒不妨去游說陛下為其開罪”
我側首去觀看何遠道神情,那神情不疑有假,但那精明的目光裏卻又帶着不容我忽視的‘笑意’,我沉默不在做聲。
而何遠道将我的默不作聲理解成了應承,眼底的笑意流露的更甚。
正是這流露出的笑意,讓我立時清醒,我理了理衣襟,搖首将自己分離那即将跌落的深淵道:“陛下日理萬機,這點小事何足讓陛下勞心。”
我起身整理着裝,沉臉側視于他,思慮半晌,問起那所謂的證據:“哦,何大人方才說方趙氏罪證确鑿,那證物在何處以及方趙氏的供狀在何處”我理了理袖袍裏的那所謂的證據,面不改色的繼續說着怔愣片刻的何遠道:“若是沒有證據,方趙氏如何能定罪呢”
何遠道微微一笑,回頭立即召喚衙役,附耳在他耳側耳語幾句後,回頭同我說道:“麗澤送方趙氏入蜀川縣衙時,曾于方趙氏作案之地風雪村查出數具屍體殘骸及,年齡大不過五六歲,小不過三四歲,如此喪病,按國朝律令當處以肢刑,以慰那些無辜枉死之人。而那些屍骸便是在這裏,許先生果真要看”
何遠道手指着被白布蓋着的擔架,手輕輕一揮,那白色的布帛被揭開,露出了那森冷的殘骸,銀光似乍破一堂,我果然無法直視過去。
“百姓何辜稚子何辜許先生您要證據,這便是那些無辜孩童丢失的證據。”他撣了撣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用着說教的姿态繼續說着:“先生身為陛下近侍,受陛下之命巡視蜀川近況,下官自當全力配合,協查要務,但方趙氏此案恕下官不敢茍同,若因政務就此延誤了方趙氏的行刑,恐怕兩地百姓就會鬧事到蜀川縣衙了。”
對于阿娘犯下的罪,我最終于那一日晚再一次去了關押阿娘的地方,詢問她真相。阿娘對于我的行為不免冷笑了起來,毫不避諱的承認:“是,是我殺了人怎麽了那些人死了也算是壽終正寝了。”她的目光再次逼視我,呵呵道:“連你爹也該死。”
冷風微微拂向周邊篝火,阿娘兇煞的目光牽動着束縛她的鎖鏈,噠噠作響,格外刺耳。
與阿娘的攀談,終究是再一次的不歡而散。
“阿淮,縱然是死,有阿娘陪着你也不算孤單了。”
阿娘低喃的聲音,不落一分盡數落入我的耳畔,甚至響起那讓我也不絕羨慕的話。
阿娘說:“你爹爹還在下面等着我們,如此一來我們也算是團圓了。”
原該是絕望的話語,從阿娘嘶啞的嗓音裏蹦出來又似明光一般,在無際黑夜裏發着微弱的光芒。
而我卻只是那微弱光芒裏最暗淡的那一縷,我擡手擦拭眼裏的氤氲,回首看了一眼,抱着方淮輕輕拍撫的阿娘。
阿娘如同當年一般輕輕拍着方淮,還為他吟唱舊時的歌謠。
“遠處有座山,山上飛雪慢成霧,霧裏有個茅草屋,霧裏有家人,風雪裏……”
歌聲漸漸離我而去,我立在囚牢外的大門前,偏巧這時烏月也從雲頭撒了出來,将我略顯落寞的影子拉的格外的長。我原該直溜的背脊,在月影下又有些佝偻。幾番思量之下,我仍然選擇了做出将我與她的命運推向不利的局面——劫刑場。
那一日,整個蜀川人山人海,如何遠道所言,整個麗澤的人似乎都來了蜀川,只為觀賞阿娘的處刑。
阿娘的刑場被設定在整個西市最繁華的地方,兩具刑車咕嚕咕嚕滾過街道,我在那二樓雅間上也只能隐隐約約看見阿娘與方淮的人頭,阿娘的刑車上鋪滿了野菜與雞蛋,更甚至有人投擲石頭,也有人推攘着攔路的官差破口大罵着阿娘,吐着唾沫星子。而阿娘卻如同無謂的姿态高昂着頭顱,仍舊唱着那歌謠。
有時阿娘也會大聲回怼着那些謾罵她的人:“該死!真是該死!哈哈哈哈……”
鮮血漸漸模糊了阿娘的面目,等他們被按上刑場時,原就喧鬧的周遭更加熱鬧非凡,大喊着:“斬了她!殺了她!”
方淮年紀尚不過十五六歲,在這繁雜的喊殺聲中,早已抖成了虱子,再被壓在那斷頭的斷頭石下,終于大聲嚎啕了出來。
“阿娘!阿娘!”
與方淮處刑不同的是,阿娘被判的是千刀萬剮的極刑。依大宋律令,千刀萬剮及五馬分屍都屬于極刑的一種,自前朝起此刑已被杜絕,縱是身犯重罪的人,若能及時悔悟也可罪減一等判為斬刑。
邢臺上坐着的是蜀川縣丞何遠道以及帝京的禦史大夫郝正通。
郝正通的出現,令我此行萬分的不利,我緊了緊握在衣袖間有些松動的卷軸,目光不移西市刑臺,銅鑼聲也在這一刻咚咚敲響,如同戰場上催命的戰雷。鐵騎戰馬,邢臺上數條宣讀着阿娘瘋魔的罪刑。不知為何,那宣讀的人總有目光落在圍繞着我的人群裏,好似特意注視着我的行動又好似只是随意一瞥。
“方趙氏,你服也不服。”刑臺上,何遠道收了那罪狀,冷聲問着被押解在刻滿鋒刃的銅柱上的人,手裏執着一張斬立決的斬牌,但凡方趙氏說服,那斬牌便會毫不猶豫的被扔擲在地上。
我也松下手臂,一邊密切注視着臺上的一切動靜,一邊握緊手下的卷軸。
“服,又如何,不服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