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無話
第四十二章:無話
“許公子!不可!”
人群裏,一雙玉臂拉住了我的臂膀,不遺餘力的将我拉出了那擁擠的人群,隔離了我與阿娘的視線。
“阿萱,你來作甚!”
推卻阿萱拉着的手臂,我掙紮着往人群裏擠去,撥開人影,但聞那清脆的聲音落在地面,銅鑼聲再次響起。我的心跳也随之焦急亂竄,連忙舉起懷裏的明黃旨意。大喊“住手。”
人群中仍然繁雜無比,我的聲音顯然淹沒在了這人群中:“住手!住手!”
米酒噴灑劊子手刀刃的聲音引得圍觀的人群歡呼雀躍了起來,更甚至有看雜耍到興頭拍掌叫好的聲音。
“許公子!你出來!”
阿萱的手臂再一次伸了進來,精巧透過難掩的人群拉住了我的手臂,将我拉出了人流,指了指擁擠在一起的欲推攘上去的人群,在指了指密布在四處的官差,笑道:“你以為你那手裏的聖旨能救得了你娘親麽”
不瞞阿萱,憑這一道聖旨,我确實沒有十足十的把握能救阿娘,但是哪怕只有一星半點的希望我也要去做,去試一試。
那所謂密布在四周的官差我又何嘗沒有注意過,大抵不過是何遠道派守在周圍的人。
但這又有何懼。
“阿萱,我想你曉得我是一名內臣。”我用力拂去她抓着我手臂,繼續說着無關痛癢的話:“是不男不女的宦官,也是為世人所不齒的內臣。”
“你瞎說什麽。”阿萱翻了一個白眼,指了指刑場周圍,無奈說道:“我只是怕他們傷到你。”
西市人流,不知何時竟湧出了大批的黑衣人,手持彎刀,與周圍的官差戰成一團,一時刑場周圍瞬間稀疏了許多,刑臺觸眼可見。
郝正通與何遠道二人被官差護在其身後,看不清其真切面容,只聞郝正通憤怒的聲音落在刑臺上:“收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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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和四年春意盡頭,仲夏初至,阿娘的處刑終因謝桓等人的打斷而終止,延遲至三秋時節。
阿娘仍被關押在了蜀川縣衙,而我也最終回到了謝宅,一切的酸楚最終迎刃而解。
“你是品性高潔的,雖然是內臣,但比起許多人都要好許多,更何況若不是生活所迫誰又願意進那皇城做那勾當呢。”
謝桓年紀要稍微長我些許,此間他拾起桌案的茶盞輕輕刮了兩下,頗有幾分文人風。放下茶盞,他又輕嘆,說起阿娘的事,極是惋惜。
阿娘的罪,無法寬恕。我原就不奢望謝家摻入這趟渾水,使自己一身髒污。如今未成功,倒也算是消了心中的大石。
“以後旭霖的事,公子還是莫要參與了。”
“許公子,這事你放心,也別怕牽累我們,我阿兄會處理好的。”謝萱笑着插入我與謝桓的交談,斜瞥了謝桓,催促着他說道:“阿兄,你說是吧。”
謝桓萬分寵溺的瞪了幾眼謝萱,無奈搖頭:“我真是拿你沒辦法。”又轉頭看我,勸道:“你便安心住在宅子裏吧。”
我沒有在推辭,點頭應承了下來。
其後數日,蜀川人流異常的擁擠,捕快來回穿梭在人群裏,拿着一張人像四處查問,像是在找什麽人似的。詢問街頭之人,原來是在查詢當日劫刑場的人。
“那可是巡查到什麽了麽”
“害,你看這天天查這個查那個的,你看像查到什麽了麽”果攤的商販怨怼的吐了口唾沫,撣了撣貨架上的灰塵,哀嘆道:“也不曉得這要查到什麽時候,我這果子啊都賣不出去啦!”
我從衣袖間,掏出幾粒銀兩,遞給他,道謝道:“謝謝您了。”
商販收了銀子,眉眼瞬間開笑,仔細觀摩了我幾眼,指着一處的人,細心提醒:“我看公子你啊,倒是與那通緝令上的人有個幾分像,這些日子你還是避着,莫要出來,以免遭了秧。”
我随眼過去,原是執行差事的人拉着一人就要往縣衙裏帶,而那人與那畫像也生的天差地別,不說不相似,完全是兩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那這畫像上的人可是犯了什麽事”
商販搖搖頭:“這倒是不清楚了,想來也是與那劫法場的人有何關系吧。”
我再次致謝,托人取了一份通緝回來,仔細觀摩下,這神态當真是有些像我,看到小像下的通緝文時,我才驚覺原準備好的聖旨遺落了。
回了謝宅,謝桓也特意提醒我,讓我這段日子莫要走出謝宅,想來也是曉得了那通緝令的事。
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又怎會有不透風的牆呢。
那一日,整個謝宅圍滿了官差,人影憧憧,從人群裏緩緩走出一個人,正是郝正通。其後便是被押解進來的謝桓與謝萱二人。
我淡然放下手裏的朱筆,擡首觀向走進來的郝正通,颔首問候:“郝大人。”
郝正通冷哼一聲,并不接受此禮。我也曉得,自從那一夜後,我與他之間便如同水火。
“此事與謝家兄妹無關,放了他們,我同您回縣衙。”
蜀川縣衙夏季多炎熱,當房門被推開後,也不曉得是什麽日子。
走進來的只有兩名衙役,他們手裏攜的是束縛囚犯的枷鎖,而我最後被推進的是牢獄。
夏季雖是炎熱,但在這諾大的囚牢裏卻又格外陰潮。老鼠和蟑螂自是不可缺少,血腥味在這潮濕的空氣中也令人作嘔。
在這陰暗的牢獄裏,不知不覺三個月悄然過去,那一日,進來了許多人,其中一人手裏捧着一卷朱紅卷軸,而那人則是陛下身側的蘇維吉,蘇維吉朝我微微一笑,便展開卷軸示意我跪地聽旨宣讀:“受承天命,女帝制曰:朕伏聞蜀川一案,痛心疾首,內殿前司使許旭霖督促不力,罪當杖斃,今念皇子初月不宜血事,特降為內殿粗使,特令爾即日返回上京述職,不得有誤。”
我擡眸迎上蘇惟吉含笑的臉,我并不想去接這道旨意,準确來說,我無法去面對她,無法與她直視。
“許先生,陛下讓惟吉傳話于你。”蘇惟吉側身在我耳畔,聲音慢悠悠的将拟安的話傳至我的耳內。未了,蘇惟吉唇角再拾笑意,提醒我去接下這道降旨。
我沉默半晌,終究還是擡起了雙臂接下這道将終身束縛我于禁中的禁制。
蜀地一事,朕略有耳聞,師父離京多月,朕很是擔憂。朝廷略有動蕩,望君早日歸朝。阿嫂一事,師父不必擔憂,定當無虞。
“我可以去看看他們麽”
我順着蘇惟吉的手緩緩站了起來,在他笑意裏提出自己最後的請求。
“帶許先生過去。”
蘇惟吉擡手指了兩個內侍,護臂着我去了最裏間的囚房。
那囚房似是被人有意收拾過,算的整潔,在牢裏竟是如同別苑。且有太醫在內為其整治,蘇維吉湊在我耳畔道:“許先生可是放心了”
緩步過去,我蹲在靠近阿娘的地方,輕輕喊了一聲:“阿娘。”
“我要走了。”我繼續說着,雖然得不到她的反應,但是她到底也是我的母親,我沒有資格也沒有理由去怨恨。
“你和弟弟以後安心的過日子,莫要再做糊塗事了。”
夏季葳蕤,荷香溢滿回京之路,綠樹成蔭,好像那年夏日。
不知行了多少裏路,直到馬車忽然停在一個地方,似是有人列行檢查,蘇惟吉上前說了幾句後,馬車又似轱辘滾動了一程,直到無法前進。
我清楚的明白,馬車是到南熏門了,果不其然,車簾略略被撈起,露出了蘇惟
吉俊秀的面容。
“許先生,我們到南熏門了。”他說。
我沒有開口去應他,我只是想靜靜的在南熏門外在待一會兒,但是我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陛下仍在養心閣等着您。”
等我
我最終還是掀起了那半遮住我視線的青藤帳簾,将周遭盡數沒入眼底。化成了無數嘆息。
終究還是,逃不了麽?
一路而向養心閣,适逢路過的內侍宮娥,皆會投來幾記巡視的眼光。
養心閣外,亦如昔日光景,只是養心閣前,不知何時多了幾株綠藤蘿,枝葉正茂,花期正好。地上隐隐有幾片綠葉,偏巧又有些荒涼之景。
門前兩名黃門面無表情的立在兩側,隐隐約約間可以瞧見裏屋的人影。
“先生不在的這些時日,陛下命人從福州之地移植了這綠蘿于此,陛下對先生可謂是極好的,先生也莫要與陛下置氣了。”蘇惟吉指着那門前繁盛的綠蘿兀自說着:“更何況,陛下到底是陛下,大宋一國之君,無論做什麽都是對的。你和我不過是陛下身側的近侍,陛下信任我們,便是我們此生最大的殊榮。”蘇惟吉拍了拍我的肩頭,無奈道:“再不過,陛下終究也是女子。心上人生氣了,作為女郎又怎會坐以待斃,總會想法子挽回的,大不過是礙于身份與面子罷了。”說着,蘇惟吉無奈搖了搖頭,換上了嘆息。
“置氣,我又有何可氣的呢?”我側首認真問蘇惟吉,不覺間竟然連自己也覺得可笑:“惟吉您也說了,陛下是大宋一國之君,做什麽都是對的。我們不過是這金牆內最卑賤的內侍,得了陛下恩寵,應該心懷感恩才是,又怎會為了一些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過于埋怨陛下呢?畢竟啊,既然做了這令世人瞧不起的勾當,就要學會承受這勾當帶來的風雨。這世上,哪能有一帆風順,事事如意的日子呢。”
夏季微風清風,日頭略有暗沉,綠藤的清香婉婉入鼻,恰似周遭三角架下栀子也盛開,彎腰折下一支于袖中,露出多日未展開的笑容。
“告訴陛下,我回來了罷。”
蘇惟吉先是怔愣了片刻,反應略顯半分遲鈍,其後才笑着起步前去養心閣內。
我緩緩擡起握着栀子的手臂,自嘲道:“初心,不過是年少時最不值得一提的東西罷了。”
蘇惟吉的效率很高,才進去不過一會功夫,就聽見裏頭環佩碰撞而發生的悅耳聲音。随後便有一人出現在了門口。
我倉皇掩下內心錯亂的情緒,起步至那人身前,屈腰拜道:“旭霖叩問陛下聖躬安。”
“師父到底還是回來了。”
良久,她拾起我的手臂扶起我,垂眸間恰似與我相撞。
我急忙垂下眼眸,避免與她對視,再次擡眸時,虛僞的笑容便挂在了臉上。
“奴才是內侍,離了禁中,便無處可去了。”
昔日之話,如同耳刺一般,刻入耳膜,她沒有多說,僅僅只是微微一笑,便引着我進了養心閣。
養心閣內陳置一如往前,沉香缥缈,劄子堆滿書桌,內室撥浪鼓的聲音一陣一陣傳了出來。
入眸過去,原是一女婢晃着小小的撥浪鼓,口裏呢喃着童謠。
掀起遮擋內閣的江山屏風,那女婢也停止了撥鼓,起身福禮于身側的陛下。
“帶皇子下去吧。”
“是。”
女婢埋首将那幼兒抱了出去,就連服侍在室內的一幹人也紛紛退了出去。
我略微擡起眼皮,默然等待她的下語。
沒有了他們在室內,氣氛一瞬變得僵硬了許多。
原該是許久不見的敘話桑麻,如今卻倒成了無言可說。
她那般靜立在哪裏,直至幕窗外折進一縷淡墨餘晖。
餘晖灑落在她的周身,竟然會有幾絲蒼涼。
而在這蒼涼中,我終究是失了慣有的沉默,開了口。
“奴才懇求陛下重審蜀地一案,徹查連環案。”
“重審”她訝異的回頭問我,眼神中卻沒有一絲訝異,如同順着我的話一般,語調中卻有幾分嘲意。
她說:“師父既是從蜀地回來了,朕說話也是算數的,過兩日便是孩子的百日宴,屆時朕會尋一個由頭,從輕處置阿嫂。”
“我于您真的便是如此重要麽?”喃喃低語,僅入我耳。也不曉得她有沒有聽見我的問話,只是眉心略有煩擾,我急忙岔開那未散出來的話題。
“不,僅憑阿娘一人是做不出此等傷天害理之事的,還請陛下下旨清查蜀地、麗澤要務,以及相關的一系列人。”
“你便是當真要查”良久,她轉身坐在了屬于她的煙紫錦榻上,神态半分慵懶,半分認真。我立即回答她:“是。”沒有半分猶豫,也沒有任何理由給我猶豫。
“若是查出來的結果不盡人意,亦或者那結果超出了人倫綱常呢”
她仍繼續問我,但我的回答仍是堅定的徹查阿娘的案子。
最後的結果也如我所願,她應承了徹查蜀地一案。
晚來風雨急驟,急急灑落宮掩,直至黎明,朝陽升起。
初陽升起,養心閣迎來了多月未見的曹遲暮。他先是看了眼裏頭,問及陛下,其後才緩步走進去。在裏頭停留不過一個時辰,便走了出來,笑意微漾。
詢問內殿灑掃的內侍,也不過是皇後逗弄了小皇子許久,如今小皇子入睡了,方才離去。
“要說這娘娘也是可憐,身為小皇子的父親,卻不能常來這養心閣陪着小皇子。”
我僅僅只是微微一笑,沒有做任何的搭讪。
朝堂事物近來繁雜,拟安回來的日程也越來越晚,甚至有時直接落睡在了宣政殿的後殿。
原先拟安不管多晚,總會回到養心閣休憩,近日聽內室服侍的宮娥言語,她竟将入睡的細軟全令人挪去了太和殿後殿。
一時養心閣的事務倒也沒這麽繁忙,同我一般的灑掃黃門也難得落的清閑。
我去太和殿後殿時,燭火仍未熄滅,梵窗裏時有翻閱奏疏的嘈雜聲,也有蘇惟吉勸慰她早些歇息的慰語。
我躊躇在殿門外,檐下燈籠将我的影子拉的格外的長,倒挂在地面,最終還是選擇了離去。
有時我也是惱我自己的,明明說要放下這段不可敘述的情,偏偏又要不舍離棄。
夏日的圓月或圓或缺,皎潔的月影灑落在牆檐間,斑駁陸離。蟲蛙低鳴,蟬聲透月,總生幾許凄涼。這禁中夜裏除了夜巡的侍衛外,便沒有多餘的人。
按規矩,亥時至卯時起,為宮禁時刻。若非必要情況不得出入宮門,也不得随意于禁中走動,若是有要事,也須得持令牌及魚符出入。
“誰在哪裏!”
一聲急喝突破茫茫黑夜。此刻的我若是站出來,也無甚大礙,也無至于讓她曉得我來了此處看她,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認是按耐不住心底的滋生的妄念,但我還是選擇了逃避。緩緩向後退出了那被樹蔽遮擋的小道。
如此舉動不禁惹惱了方才呵斥我之人,他似乎惱怒的呵斥了一聲放肆,小道周圍便響起了衣袍與機械摩擦的聲音。
在這淩亂的喧嚣中,我悄然退出了夜幕。任由他們的搜刮與探查。
清晨的日輝緩緩落戶舊窗臺,燥熱不緊不慢的也緊随其後。
在這炎熱的夏季,小皇子的百日宴也如期舉行。适逢京州,靈州各地旱澇成災,民間收成困苦,故拟安為他取名為興,小名靈雀。意為喜鵲搭梁,承受天命,報于黎明。
百日之晏,小皇子如同昔年拟柔公主一般被授以儲君之位,賜銜嘉文。由女帝親自撫養于崇慶殿。
崇慶殿是新立之宮殿,以殿為名,即使是昔日受寵萬千的皇太女闫安公主宮殿也僅僅只是以閣為名,如此倒也讓朝臣看清了女帝對嘉文太子的寵愛有過于昔日聖上之于公主柔。
國宴閉,朝臣依次退出銅雀臺,僅餘貴君杜知微,以及陛下與曹遲暮。
曹遲暮坐于陛下身側,杜知微坐于右側下手,一杯飲罷,杜知微起身告辭于陛下拟安。拟安僅餘兩眼于他,不知神色。倒是杜知微神情皆是透露厭倦,未等拟安首肯,便自顧離去。
“朕送你回去吧,來年你可參考國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