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四十三:許元

第四十三:許元

杜知微在我印象中并非深刻,與他初謀,倒不過他那年一襲白衣入禁之日,被簇擁迎入微雨閣。

杜知微起初聽聞拟安說放他出去時,并不相信,但拟安此刻的神情又格外認真,不像有假。

“知微,你原該是朝堂上肆意談論朝政的好男兒,若是就此屈居于這□□豈不是淹沒了你的才能,所以朕決定放你出去。”

拟安說這句話時并沒有注意到身側曹遲暮的微弱變化,是羨慕,也是嫉妒。

也許這□□誰都可以出去,就他不可以罷。

曹遲暮的嘴角略微勾起諷刺,但不過片刻也釋然。

對于我對曹遲暮的想法,到底是過于幼稚的。

祁和四年末,冬雪盡頭,白雪皚皚,盡覆枯骨。

曹氏一族以貪污買賣軍官罪獲處于年末的最後一日,牽連之人上及朝堂高官,皆獲貶于庶人,終身不得參考,其三族之類不得參考為政。而曹氏一黨以曹适為首,被除以官職,發配于蠻夷之地,曹遲暮也被廢為庶人,囚于北殿。曹氏一族也于這一年逐漸凋零。

曹黨的衰落并沒有于朝堂起到威懾作用,反而更多的是得了他人的歡喜。到底也是她留了些情面在身的。

“陛下。”

我僭越上殿,攔在她身前,尚未來得及開口,便被她搶先問候:“非要趕盡殺絕麽”

這些時日,她心頭不順,我也有些耳聞,蘇惟吉也曾于我面前提及了幾句,而我當時并沒有留意。

“那為什麽非要趕盡殺絕呢?”我如此反問她,即使我曉得我是不該如此問的,但作為積壓在心裏許久的問話也在這一刻脫口而出,即便是不穩重,違背禮教的。

她面色微冷,所有的柔溫似在這微冷中分崩離析,最終于微冷中冷漠吐出幾個字:“她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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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此三個字,仿佛一切都将永隔。

“以後你不必于養心閣當差了,去為父親守陵罷。”

良久,她收斂了神色,于我再無言語,吩咐身後的蘇惟吉去拟旨。

蘇惟吉先看了眼她的神色,再轉顧我,似要從我的神情中剖析出什麽,但是最終也是徒勞。

守陵,于我而言,是最好不過的結局。也是最差的結局。

如此倒也不過是因果報應罷了。

元月初,天際小雨斑駁,化了飛雪,冷了黃梅。

養心閣前綠蘿無蹤,人影不見。仿佛一切歸于最初的模樣,只是那裏再也不會走出一位滿眸柔情的人了。

離去帝京,并沒有花費很長的時間,徽陵的牌匾也近入眼前,送我至徽陵的是蘇惟吉。

蘇惟吉拍了拍我的肩翼,示意我前頭便是徽陵的山門。只要入了山門,遞了宮牌,便是守陵人。

守陵人,顧名思義便是一生都要留在徽陵直至老死,最後陪葬于這冰冷的徽陵。

守陵二字起源于先秦時期,每朝每代皆有守陵人,大多都不過是逝者最親近的人,類如先朝最得寵的殷娘子,又如近朝的謝昭儀。自然除了他們的夫人以外也有一些犯了錯的人,譬如宮女與黃門犯了錯又不至死,最終就被發配到了徽陵。

徽陵入廟供奉靈位十二座,分葬于徽陵山峰之下。

“惟吉,陛下年幼,凡事你當多勸導。曹家落幕,杜家勢必獨大,這段時間,想來朝堂應當又會有一場風波,你是聰明的,知道該如何做。”

蘇惟吉笑了笑,沒有應承,反而指了指山門:“到了。”

我點點頭,也不再多話。蘇惟吉雖是少我幾歲,入禁稍短,卻也是聰明之人。想來比起我有過之而不及,能從短短幾個月成為近身內侍陪伴于拟安身側,又怎會是愚鈍之人呢。

我退後兩步拜謝于他,護送至此。蘇惟吉側首喊了兩名黃門至我身側:“這倆名黃門以後就跟在您身側了,若有什麽事皆可吩咐于他們。”

我再次致謝于他,他擺了擺手做不敢承謝之态。

“這些皆是陛下的意思。”

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麽,忙又轉言笑着和我說告辭之意。

忽聞天際飄來幾粒飛雪,滑落至蘇惟吉帽檐,微風也徐徐飛了過來,似提醒着我們時辰到了。

飛雪越下越大,仿佛要耗盡祁和四年末的最後一滴血。

山門長青四季不枯,推卻古門已有人等在徽陵前。他服色青綠,腰墜羽符,年紀略微上揚,說話的語調不緊不慢,卻盡是指使的語氣。

“我認得你。”他推開徽陵西側小院大門,裏面還算整潔,随意掃視幾眼,因是灰塵過于有些重,他掩口咳了幾聲,袖子掃了幾下,方才将那灰塵撣遠。

“你是前幾載侍候在女帝身側的許先生”他突然扭頭看向我,瞳仁半眯。我不曉得他問這話是何意思,或者有什麽企圖。但這些緣由于我似乎不太重要。“哦,是你,就是你。”他又萬分肯定的自問自答,神情也略微怪異。“徽陵日來沒什麽事務,無非便是整理供奉于陵位前的貢品以及太廟的擦洗。對了,以後你便住這裏吧。”又是一道木門被推開,裏側的灰燼較之外門更重,蛛網也暗結在各處,想來這裏便是荒廢了許久的。

“多謝韓督陵。”我俯首道謝,也稱呼出了他的職位。但這并不是很特別的事,但凡在禁中呆過,根據內侍的服色及腰間懸符也能知曉此人職位為何,官至何處。譬如昔年的我雖是跟在聖上身側的近侍,但職位卻也至內殿近侍執筆,不僅兼掌聖上貼身內務,更兼有執筆職責,負責謄寫聖上所需之要文以及需要傳達的聖意。着的服色也是灰紫,腰間懸有玉蓮勾玉符墜。若是入了朝為了官,腰間則需懸挂魚袋或青鶴玉牌,依據品階的不同,形态與服色也各不相同。

送走韓炳昌,看着滿室的狼藉,我無奈吐出一口粗氣,準備動手清理時,從身後走出倆人,正是我快忘記了的倆小黃門。

也得多虧了他們,我才能在短短的時間裏将這原是滿室灰塵的地方清掃幹淨。

“你們喚什麽名字”我拾起兩杯淡茶,邀請他們坐了下來,這張木桌雖是陳舊,倒也能承載三人。他們二人沉默片刻,才先後答道:“奴才梁一,奴才曹生。”

“梁一……曹生……”我逐一低喃他二人姓名,最後停留在曹生的名字上,驚訝問道:“你是曹家的人”

曹生神色立即惶恐,忙搖頭解釋:“奴才只是曹家的遠方親戚,與他們沒有半分聯系,許先生饒命。”似覺察我不會動容,眼淚當即淹沒在他臉頰,忙不疊朝我磕頭。曹家禍事,又怎會牽連到他一個入了禁中的黃門身上。

也不曉得是否是我慈悲心上來,我急忙扶起哭的滿臉淚痕的曹生,主動提議為他改名:“曹姓是禁姓,縱是以往你觸了皇後黴頭,也要受些責罰,如今你便跟着我姓許吧,就喚許元罷。”我又微笑理了理因他動辄而淩亂的衣衫,與他們許諾道:“你們正是年少有為之時,我會想法送你們回去。”

進徽陵的大多皆是有罪或者戴罪之人,而他們則是因着我而受了連累,看着他二人,不知為何我總想起了昔日跟在我身側的安子,也不曉得跟着洛離的他如何了。

三月正是春盡頭,西側楊柳嫩芽新綠,交錯疊影,我并沒有注意到前路有人影往來,仍舊埋首疏松着新添置的花圃。

“許先生!許先生!”

耳畔響起許元的聲音,我沒有立即起身去看他,甚至皺起了眉頭。對于此般咋咋呼呼的許元我并不歡喜,甚至有些無奈。

“何事”我沉聲問他,他應是察覺到我的不歡喜,說話也越發緊張,眼神也躲閃。

“是……是安先生……先生來了……”他支支吾吾的說道。

安先生

我還未反應,許元口中的安先生便率先開了口,那稱呼讓我格外熟悉。我急急擡頭,安子滿是擔憂的面容就已出現在我眼前。

“大人。”

安子又喚了一聲,聲調微顫,眼眶泛着紅潤。

許久,我才慢條斯理對放下手裏的鋤頭,引着他往裏屋坐了進去,又使許元沏了兩盞茶。

“春夏交替,最是容易犯病,快喝一些金菊水罷。”

我将許元遞過來的茶水給他推了過去,怎知他的眼底又是起了一盞霧水。

“都如此大了,怎的還是如從前一般。”

我柔聲斥責他。也不曉得是否是我已經人近中年,還是我确實老了,看着安子,總覺有看到自己年輕時的模樣。

只是,人非昔年罷了。

“大人的病可有好些了”

“好多了。倒是你,不好好呆在魏州,來徽陵作甚”

如今帝京顯然有些混亂,安子跟在洛離呆在魏州自是相對安全的。莫非是洛離也來了帝京

我将目光抛向小院別處,顯然那裏沒有任何似洛離的人影,除了樹影斑駁,便只有急急從那裏路過的雜役。

“大人,回去罷。”

安子突然立在我身側,回首時,我明顯驚吓了一番。我不理解他的回去是回何處去,我的疑問并沒有問出,僅僅只是以沉默代表了我的态度。

而安子顯然将我的沉默理解成了我的拒絕,苦心勸道:“大人,陛下到底是女帝,是一國之君。縱然決策有何不對,大人曾為陛下太傅,只需稍加勸阻,陛下又怎會不納谏。陛下可是最聽大人你的話了的啊。如今前朝風波暗湧,陳國公殿下也回了京,時常于朝政予以陛下難堪,大人……”

安子的手驟然伸上我的手臂,眉眼盡顯憂思。我垂眸落在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有失了分寸的安子手臂上凝視片刻,目光又轉移在了安子所說的陳國公身上,嘴角勾起冷笑:如此便等不及了麽曹家剛落臺,你們便迫不得已的擠進前朝了麽?

可惜,天不遂人願。

“魏國長公主的離世,是公主舊疾複發而……”

“安子。”我驀然喝住依舊不停勸說的安子,冷眼阻止他的下言,拂下他的手掌,冷聲詢問:“是蘇惟吉喚你來徽陵的麽”

安子神情明顯怔愣了一下,随即搖首解釋:“奴才來徽陵,只是想大人您了。”

牽強的解釋,合上最初的勸說,更是無法讓我信服。我沉默了片刻,最後在安子忐忑的眼神中開了口。

“陛下已經長大了,無需有我。”我緩緩站起身,理了理灰白的袍子,轉向神态略有緊張的安子,給予他審視的目光與壓迫感後才緩慢開口諷刺:“若是陛下連此等小事也不能處理妥當,那麽便枉為君王。若是只顧情愛,便想穩坐帝位,那麽就算是挺過了這一劫,這大宋氣運恐也怕要盡了。”

正午日光漸入雲層,天色陰涼,時有邪風拂過,吹散雲層,天際大亮。

“先生,該進行功課了。”

臺階處,身着灰青色的梁一,立在臺階下,軀着腰,細聲提醒着我應該去為聖上及先祖誦經了。對于這差事我并沒有感到抗拒,仿佛此般是我應該做的。

“何安,天恐有大雨。你早些下山去吧。若是蘇惟吉問起你,你便回答說我已曉得。帝心難測,伴君如伴虎。無論你的主子是誰,你都要切記莫要揣度主子心意。”我提步走進裏屋,換了灰白色衫袍出來時,安子還立在原地,似有不願離去之意。“大人。”安子面染難色,擡手欲伸來,卻在我冷漠的神情下緩慢收了回去,再也無言。

下午時分,天際竟缥缈細絲密織如幕,提腳踏出徽陵時,雨絲越發微涼。

“先生,安先生……”梁一驚訝的指了指徽陵前站在雨絲下的安子,衣衫緊緊貼着他略微瘦小的身軀,帽檐隐約滴着雨珠,臉色在微涼下略泛灰白,嘴唇也似在哆嗦。也不曉得在雨中站了多久。我沒有停留在他身前片刻,硬着有些微軟的心回了西院。

“許元,給他送把傘去。讓他早些回去吧。”

雨絲越發淅瀝,毫不留情的沖刷着地面,露出青灰的地磚。

許元沉默片刻,張了張唇似要說些什麽,梁一拉了拉許元手臂,朝他搖搖頭,才作罷。

“咳……咳……”待他們走出去後,我才釋放訝異在心裏的那不适,任它在口腔裏回旋,直到它緩緩溢出嘴角,滑落在灰白的衣領間,觸目而驚心。

苦澀逐漸蔓延,總覺眼神有些飄忽,呼吸也好似提不上,陰暗的天色,在閉眼前終究落幕,成了黑暗。

黎明終将遠去。

這一年,我的病總是時而反複,想來就是老天爺也看不下去我在人間茍活了,想要收了我上去。

就連疼痛也不可缺席的漫布在我的雙腿,如同鑽心一般。

“都進了徽陵了,哪有人會管我們死活。我們都是犯了大錯或者大罪被趕到這裏來的,只不過是讓我們在這污濁的塵世間茍活一段罷了。”

這是住在隔壁小院的一位前朝先生說的,頭發已經花白,想來是有一些年紀了。至少是比我還要年長許多。

“阿霖,你是宦官,陛下不是你能染指的。”

某一日,我立在西院牆角的三角梅下,密切注視着那朵緩慢盛開的三角梅。在微風的吹拂下,尚未來得及與周遭的角梅一比,便被風拂下枝頭,落入泥濘,再難起身。

我微微輕嘆一聲,拾起掃帚,将它與周遭散落在地面的角梅一起掃進一旁的渣鬥裏。

許是塵埃有些過剩,我被嗆了好久口,掩嘴咳了好幾下才緩過來。

“先生,讓奴才來吧。”

梁一從一側走過來,撫了撫我的後背。我搖頭婉拒他的幫襯,微笑同他說:“這一片,原該就是我做的,怎能讓你們代勞呢。你們若是做完了,便去我的屋裏替我翻一翻那些陳舊的古籍,讓他們也出來曬一曬太陽。”

現在陽光最是充足之時,掩蓋在那書架上的書也能散一散黴味。

我一邊掃着落葉,一邊回首注視着他們在屋裏的一切舉動。想來是過于認真,也沒有注意到前頭有人。又恰似微風拂起,落葉吹散在四處,倒是白做了。灰塵随風飄落,引得那人咳了好幾聲。

我歉意萬分,急忙放下掃帚。正是那人擡袖擦拭臉上灰塵,我并沒有看清他的面容,也沒有過多的去在意他的服飾,只是卷起袖子替他撣盡染上身的灰塵。

“你沒事……”吧。

我的話音随着蘇惟吉露出他的面容戛然而止,換上許久未曾用的作揖禮與他鞠了一禮。

“前些日子,陛下聽說您病了,便遣我過來看看。”蘇惟吉擡手喚來正在晾曬書籍的許元和梁一。蘇惟吉并不曉得許元已經換了名,起初許元還稍微愣了片刻,其後才曉得是在喚他們。

而喚他們過來也不過是詢問了一些這邊的基本情況,又責怪了幾聲他們,關于我做灑掃的事。

“這些與他們沒有關系。”我出聲替他們解釋,蘇惟吉原也是個溫和的人,也沒有過多數落,輕聲囑托幾句後,又讓同他來的黃門将所謂的禮品送進了屋。許元與梁一懂事的去一側沏了兩盞茶,放在我與他身前。

“這是最新晾制的金絲菊,有着清熱解毒之功效。帝京也快及炎熱之際,晚些時候,你也攜帶一些回去罷。”我擡首示意許元去準備金絲菊禮品,又轉顧梁一為蘇惟吉新添菊茶。

蘇惟吉輕聲道了聲謝,看了眼許元與梁一,問我:“他們您可用着還習慣”

我自是道習慣,想了想最終還是提出讓許元與梁一回帝京的事。蘇惟吉聽了沉默了半響,待一口菊茶下肚後,才緩緩說道:“曹生是戴罪之身,您也曉得,回了帝京,若是沒人護着,想來日子也不太好過。至于梁一……”蘇惟吉停頓片刻,笑着解釋:“您身側缺乏能幹之人,何安如今跟着洛侯爺,自然也不能過來照顧您。”

“許元并非是奸惡之人,大抵不過是受曹家拖累罷了。我也非無力之人,自是不需梁一照顧。”

我依舊堅持着要蘇惟吉帶他們回帝京,但蘇惟吉似乎也是鐵了心一般拒絕,最終以事關重大,要上報于三司及陛下為由而拒絕。

此等小事何須上報于三司,許元原是曹家遺脈,樹倒牆推,三司議事又怎會放過他。但凡蘇惟吉出手掩蓋一下,此事便可輕易解決。

“惟吉,他們都還是孩子,不該在此處同我一般。”

我最終說出了自己堅持要送他們出去的理由。

蘇惟吉擡眸看了我幾眼,又側首看了眼眼睛有些微紅的許元與梁一,眉宇緩入成川,最終換上調侃。

“也算是你們福氣,遇上許先生,願提攜你們。”

雙雙目光再度落在我的身上,蘇惟吉擡起茶盞輕抿一口:“梁一我可以出手将他遣回去,但是曹生……許元事關社稷,容我回去考慮一番。”

許元如同洩氣的皮球一般,垂下雙肩,神色失彩。

送蘇惟吉出西門時,天色略晚,晚霞鋪蓋天際,撒下段段餘晖,似與天地一色。

蹄影憧憧,很快消失不見。晚霞孤鹜,漸隐山頭,化為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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