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貞平

第四十五章:貞平

十月末,天入寒,嘉文太子入葬慧陵,朝中入獄之人盡數釋放。

公主最終以被追封為‘貞平’長公主而落幕,遣魏國侯洛離前往帝京迎接牌匾。

洛離自回了帝京後便再也沒有離去,而我又留于帝京,與他的碰面便成了不可缺少。

那一日,他将領匾額離去太和殿,端的是一襲绛紫衣袍,腰間懸有魚袋,金線繡制牡丹,身側有三兩同行好友與他相談甚歡,而他則進退有禮,言談間文質彬彬,沒有了昔日的濁氣,多了幾分穩重。

想來他也是注意到了立在烏衣巷後的我,婉約與好友告辭,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不見。

“許太傅。”譏諷的語氣與當年如出一轍,冷霜布入他的面龐,他轉身冷光随之而來,“倒是多年未見,太傅竟然蕭條成如此。”

“我只是想去公主的寝閣看一看。”我直接說出自己的目的,并不想與他過于糾纏。他的譏諷于我也如浮雲一般,沒有過多去在意。但往往越不在意,總會讓人誅心。

“去公主寝閣”洛離眯眼,臉色立即黑沉,當即質問:“你有何資格去”

“洛離。”

“我是她太傅。”我正聲回答着洛離,但是太傅二字,不知何時竟成了如此刺耳的針,刺的耳膜發疼。“我曉得你恨我,但公主的死與陛下沒有關系。”我上前與他正面而對,得來的自是他的嘲諷:“太傅……太傅……”

他咬字半晌,目光卻緊緊逼視,似在審視我的言語,但是我曉得他根本不會信。如此蒼白的說辭,連我也難以相信。畢竟公主是死在了她最幸福的那天,且是死于禁中。

“太傅,我真的每一日都活在等待阿離的煎熬中,阿離于我如父如兄 ,沒有了阿離,我不曉得我該如何活下去。”那年,公主纏卧病榻,青絲無心梳理,雙眸下的青紫預示着她的命不再久矣。瞳孔中一片漆黑,她抓着我的手,乞求着我:“嶺南遍地流民,所及之處寸草不生,阿離身子那麽瘦,定會出事的。”她一邊說一邊哽咽,無光的瞳孔如同深淵:“拟安最聽太傅的話了,我求您,求您去讓她召回阿離吧。只要阿離能回來,我答應你們,我與裴宜重婚,不再鬧了。太傅……我求您……咳咳……咳咳……我求您……求您們……”公主越說越激動,錦榻也随之而顫動,“只要阿離能回來,讓我做什麽都可以。嗚嗚……”

風也蕭蕭,雨也急急,公主的一生仿佛都在圍着洛離而轉動,又仿佛永遠活在自己制造的深淵裏,痛苦而無法自拔。

我埋首将公主的乞求藏在心底,準備去告訴陛下,請她召回洛離時,正逢她與我相顧無言,暗自生氣。都道拟安最是聽我的話,誰又曾曉得那只不過是她将我留在禁中陪她一世的所給予的安慰罷了。

“沒有關系……直到現在你都還在維護着那個女人!你說你是公主太傅,你又何時盡到了半分為父之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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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離憤怒的質問将我喚醒,他猛然拂袖,怒指太和殿方向,氣的手臂顫抖,聲音也顫動:“哪有為父的能把自己子女推向死路!哪有為父的連自己子女死了連死因也不敢承認,還要去包庇自己的仇人!你真是……虛僞至極。”最後四個字是洛離壓抑了許久才吐露出來的,字字誅心。

“不。”我立即否定洛離,試圖再次欺騙自己:“公主的死與……”心口似猛然噎入一口氣,梗在喉口,難以出氣。讓我難以吐出半個字。

“我今日是來接公主遺落之物回府的,并非想聽你這種人如何為她仇人辯解,以後不要來找我了。公主也不願見你,我也不會原諒你。”

“洛……洛離……公主……公主……”我捂着心口,痛苦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好似看到了她抱着公主決絕離去的模樣,但我卻無能為力,也無法解釋。

恰似這時,天際折射出一段夕陽,折在烏衣巷的瓦縫間。

“許先生……你怎在此處,陛下正四處尋您呢。”

烏衣巷盡頭,急急跑來幾名殿前內侍,汗水淋淋。我側眸過去,似驚駭了他們,我也從他們的瞳孔裏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樣是有多麽狼狽。我急急隐去眼裏的痛苦,沉默好久才問道:“陛下找我有何事”

他們搖首說道蘇惟吉:“蘇先生也在四處尋你,似乎有急事。”

我連忙讓他們帶路,急步走向養心閣。

養心閣內,人影幢幢,尚未進去便看見了拟安擔憂的臉龐。

“陛下。”

我輕喚了一聲,她急步奔過來,猛然抓住我的手,急聲問我:“您去了何處,我方才遍尋您,也沒尋到。”

我垂眸淺笑,見她眸色微紅,心知她定是又哭了,連聲安慰:“奴才就在禁中随處走了走,倒是年紀上來了,一時迷了路。”我一邊引她入室內,一邊問一側的蘇惟吉:“惟吉,陛下可有服藥”

蘇惟吉搖頭:“太醫院正在為陛下煎藥,我已經喚人過去取了。”

正是說話的時辰,一股濃烈的藥汁味由遠及近,拟安捂着鼻子,拒不服用。

我如以往一般率先替她服用半口,待并無異常後,才伺候她服下:“這藥于陛下有好處,不僅滋補,更能養身。陛下多喝一些……”

“我今晨做了一個夢,夢中一片黑暗,我很害怕,我便一直喚着您的名字,每喚一聲,就覺得光亮要多一些,我便賣力的喊您,直到光亮一點點透進來,入了我的眼,我才多一分安穩……”拟安擡指按住我手裏的羹勺,歪頭仰望我,我正垂首吹淡熱氣,沒有注意到她神情,也沒有去回應她,她黯然嘆道:“可是當我一睜開眼,将手伸向那光亮時,又是無盡的黑暗,我舍不得那片刻光亮,便一直追趕,一直追,它跑的很快讓我追不上,哪怕我哀求它留下,它也決絕的不肯留下。”拟安再次擡眸看我,恰似與我四眸相對,神情裏皆倒映我的影子:“陛下。”

我提醒她該停下來喝藥,她苦澀笑了笑,埋首喝盡,等了片刻,又繼續說道:“這藥好苦。”她的眉心也随着她的苦而皺起,擺手阻擋我再次遞過去,連聲拒絕:“不喝了不喝了。”

“呵呵。”我笑不作聲,引得她不解嘟囔:“這藥原就是苦的,有什麽好笑的。您若不信,便試一試”

這藥苦與不苦,我自是曉得。

“奴才今日去柔和閣時遇到了魏國侯,便上前同他說了幾句。”

“說了什麽”拟安一邊皺着眉喝着我遞過去的藥,神情裏暗藏小心翼翼。一邊又輕嘆:“皇姐也真是好福氣。”

“如果真是好福氣,也不會年紀輕輕便丢了性命。”我垂眸落在她潔淨的手臂上,明顯看到她的手呆住半息。感受到她的呼吸也有些變化,心知此刻已然失言,急忙用微笑掩蓋這不該出現的話題:“這藥是不苦的,饒是冷了,便不好了。”我再次将藥遞進她的薄唇,尚好她不曾拒絕,只是也不肯放過這話題 。

“若是公主還在,與魏國侯倒真是神仙眷侶了。”如同舒氣般,她舔了舔染上藥汁的嘴唇,皺眉說道:“苦,好苦。”

我搖首,不置可否:“魏國侯為公主終身不曾續弦,倒也是難得。”

“的确是難得。”她點頭承認,側首立即招上蘇惟吉,大有賞賜之意,吩咐蘇惟吉:“惟吉,明晨您去國庫挑選一些珍寶,以及拟一封賜封貞平長公主為魏國夫人的诏書送予侯府,另拟一旨授官文書賜于侯府三公子,即日入朝供職。”

“陛下,此事應當與三司商量。”蘇惟吉聞言大驚,擡首左右張顧,不敢應聲接令,連忙勸道:“陛下體恤魏國侯,憐惜貞平長公主,想要提攜魏國侯,這實乃常情,原無不妥。但陛下未經三司便提攜魏國侯宗嗣,恐會引起群臣連番上谏,叱責陛下。今朝局勢未穩,雖閑職尚缺,但未經科考便入朝為官,不僅于魏國侯或于陛下多有不益。”

如今朝堂四伏,以陳王為首,朝廷多有傾斜。曹家傾頹,杜家一方,平衡一夕将破。原有郝正通、宋國公等人一心支持女帝,曹雖有篡位之嫌,卻仍以女帝為首,不知心思。曹家頹敗,如斷女帝臂膀。陛下不分青紅外懲郝正通等人,想來已于心種下芥蒂。雖未明向杜家,恐于女帝已是失意。若陳王真起事,勝算也難明。

幾經思考後,方才出聲勸她思考一二:“入朝一事不可過急。”

“這也不準,那也不準,這一國之君倒由你們來做罷了。”拟安猛然從小榻上坐起,扔下原在手裏的羹勺,啪嗒一聲,藥汁随之而起,濺滿衣袖。蘇惟吉側首看我,臉上盡是無奈。我朝他搖了搖頭,放下手裏的藥碗,她控訴的聲音又及時響起,我急忙使蘇惟吉揮退周圍近侍,并關上門戶以防流聲。

“你以為我不曉得我這個女帝如今如同一副空架子麽要朕查案的是你,要朕厚待貞平的是你,朕皆去做了,也去做到了。朕雖病了,但不糊塗!”拟安目光又落在緊閉的門戶上,怒斥發氣:“關上作甚,他們要去便去!反正朕這個女帝也是空有名頭。”話音未落,啜泣聲又響起:“這一輩子,我想要的,從未得到過,到頭來,也不過是為她人做嫁衣。”

我理襟起身,沒有馬上去哄她,而是側身走向蘇惟吉,在他耳畔細細交代幾句。

蘇惟吉微微一笑,意會離去。

待蘇惟吉退出後,我緩緩起身放下染滿手心的碧碗,不緊不慢回答:“高處不勝寒。為君者,雖居廟堂之高,享萬民供奉,而處江湖之遠,雖不及朝堂,卻也知憂其民,嘗舍身于世人。為君者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君為臣綱,陛下若是因宗親之故提攜,那在朝之臣便只會問及陛下君尚能外戚而舉朝,我等仿效于陛下,又何罪陛下為君,是天下人之表率,雖與天齊,到底也承載于民。陛下是君,奴才雖與陛下有親,”

許是拟安未曾想到如今的我仍會去說教于,眼眶不知紅了幾紅,泛起潮汐。

我故意垂首不去看她紅潤的眼眶,縱身落跪,行跪拜禮,:“先有君臣後有親者。您想要的,奴才又何嘗不曉。但國朝內憂,又豈能于情愛上多磋磨。”

“陛下是尊貴的人,又何苦委屈了自己去讨好一個卑賤的人。”

“您是我的太傅,這世間沒有比您還要尊貴的人。”拟安端起我的手肘,見我不肯起身,堅定說道:“至少在朕心裏是如此。”我仍是不肯起身,堅持讓她聽完我的後言:“縱是如此,陛下也是天子,受命于天,而享世人供奉。我們便是依賴陛下大義、仁愛而存活的臣子。退一步,陛下是臣民之父,而臣民亦是陛下之母。互相供奉。沒有臣民,陛下便不再受命于天。沒有陛下,臣民便無從依賴。陛下,您是君,是天子,而我們是臣,是仰仗您而存活的人。”

“罷了,這麽多年,您怎還是未曾大變。”她忽然啼笑,連忙擺手順從:“可若非有您,在這高位,便只剩孤寂。”像是知道我會沉默,她兀自撇了撇嘴,委屈嘆聲:“朕厚待皇姐,是朕欠她的。”

聽聞拟安此言,我笑笑:“如惟吉所言,陛下厚待公主并無過錯,只是于厚待公主前,陛下理應下诏嘉獎因陛下之過而下獄的郝禦史、宋國公等人。宋國公是陛下皇叔,在位國公多年,官拜王位亦無不妥。郝禦史忠直進谏,雖于陛下言語有激,但實則其并未有失職責。您舅舅一家……”念及曹明光一族,我沉思良久,拟安的目光也探了過來,似在等着我的下言,苦笑道:“雖罪不可姑,但依前朝律令,可以軍功列降三等。”

“護國倒是終其一生都在為着曹家蔔算,曹遲暮自與陛下始連理,倒也于陛下不二。曹家沒落,外朝失衡,陛下不妨請出曹遲暮,給予中官之職,全了他遺憾,也算為自己添一臂。”微微擡頭,拟安的臉近在眼前,她緩緩垂下頭。我多年沉寂的心,仿佛怦然心動。我也不曉得她有沒有聽進去,略挪身子,與她相錯,輕聲提醒:“陛下忘了我剛才所說的了麽”

“這裏只有您我二人,過了君臣,便是親人。”拟安再次将我扶起,認真重複親人二字:“親人。我就是仗着太傅的寵愛與歡喜,才敢如此放肆。”

“都說仰靠我的鼻息而活,可誰又曉得,我也有人而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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