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尾二:落幕
第四十七章:尾二:落幕
離去禁中之日,是人間的三月節。彼時落絮滿天,桃枝新挂嬌蕊。
她于城頭送我離去,透過飛絮,我好似看到了她隐忍下的淚光,一側的曹遲暮攬着她,嘴唇張合,似在說着什麽。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永和年間,禁中飛雪滿天。陳王舉兵起事,篝火璀璨皇城,厮殺之聲逐漸彌漫。
其中不乏有宮人逃竄,具被斬殺于冷劍之下,我出現在禁中時,禁中已大亂,她被圍在其中,退無可退。
安為魚肉,筠為刀俎。
“皇姐,該下位了!”陳王将鐵劍叩進地板,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猶如天就要塌下來一般。擁護他的那些武官,紛紛叩首恭請她退位。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似乎一切都已經晚了。
這宋氏基業,終究是要敗在我這等無用之人手裏。
“恭請女帝下位!”
“恭請女帝下位!”
“呵——退位——退位——”
在這震耳欲聾的喊退聲中,拟安的神情卻沒有因被逼位而顯的半分慌張。
似乎是在等着什麽。
在等着什麽呢
我随着她的目光落在那烏雲密布的天際,在一一轉眸落向仍在叫嚣的三千黑雲将士身上,落在我眼裏的不是人,而是一團團即将燃起來的火焰與處于厮殺中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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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郡王爺,即使您今日成功了,篡位的名分也會一直跟随着您,直至後世。百年後,您在黃泉下的父親也不會原諒您。而您更會受到世人的譴責。”
我拾起多年未曾穿上的公服,緩慢走向正殿,看着她眼裏的意外與驚喜,以及她轉瞬而來的冷面。
陳王側身哈哈一笑,譏諷着:“許太傅,還以為本王是昔日只因一兩句便被你唬住的宋拟筠麽”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我笑道。對于宋拟筠,從來便不敢忽視。只不過短暫的放縱,便成了如今的為患。我深刻的明白,帝王的上位,從來便是踩着鮮血上位,從未在泥潭裏深陷。而我所仰仗的道義與信念,自入禁中,從此便不再。
宋拟筠必須死。
“秦王李世民,雖功過千秋,卻也終究因弑兄篡位而被扣上污垢。陳王,你也想成為民心不穩,千秋藏垢的君王麽?”我冷眼瞥向他,希冀用着言語能逼退他。大抵還是希冀這人世沒有戰争吧。
但似乎終究是我過于天真。要想穩坐于江山,除了仁義,狠虐也是不可缺少。
“許太傅!”宋拟筠并不害怕我的警告,眼神如刀子一般祭了過來,随之過來的則是他扣進地面的冷劍,“藏垢不藏垢本王是不曉得,倒是您禍害女帝,致使女帝無德,毒殺嘉文太子與貞平長公主怕是要永記史冊了罷。”目光又随之落在已經面染驚錯的女帝身上。
“皇姐,這不正的皇位你坐的夠久了。”陳王繼續逼迫着她,希望她能自己走下皇位,但拟安又是何人,又怎會受他擺布,只回了一記若有若無的眼光于陳王。
拟安的沉默,使得陳王耐性越發失散,外側震耳欲聾的退位聲,如催命符一般,使得他手心裏的劍又緊了幾分。
脖頸的刺痛使我回過神,無意識的目光落在拟安身上,顯然從她的神情裏窺探不出半分心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已深陷囹圄,又何必妄圖清白。”我以此回應宋拟筠的陳詞,斜睨脖子上的銀光,釋然一笑:“清白二字,于小人而言,最是無緊。多年前之擇,亦不會有悔。”
“而這帝位……”我停頓片息,手指伸向宋拟筠手肘,毅然決定赴死:“而你,終将是得位不正。”
“給朕殺!”
青山蒼蒼,竹海茫茫。若有幸事,便是濡沫。
鐘聲杳杳,菩提渺渺。本是無樹,何來之實。
衣襟處的濕潤,盡是墨痕。鮮血如雨,天際的烏雲,終如雲月,海清。
“莫要哭。”我擡手拭去她的眼淚,如同昔年在梧桐樹下般,微笑請求:“請陛下務必全臣衣冠,将臣葬于徽陵之門外。所有過錯,止在罪臣一人,無關他人。”
滿城雪紛紛,京畿之處,百姓皆唱安天下。
那是祁和年間,貞平長公主方及猝,民間聞女帝昏庸,近小人,遠賢臣。弑宗親,只為近侍一人。
毒殺嘉文太子那一夜,我原是有些不忍的,但回想起公主死的那一日,鮮血染遍她面目,便覺這一輩子,最大的錯便是與她相依。但其實最大的錯,便是錯在後來的多情。若非逾矩,若非自視,那麽公主便不會死罷。垂眸回想起,那一日尚在襁褓中的嘉文,像極了她,像極了幼時的她。若是再大一些,便是和她一般模樣。大人之罪,稚子何辜。我按捺下即将将我推向萬丈深淵的念頭,無數自問,卻無從解題。最後只能含淚将那足矣讓嘉文氣喘而亡的夾竹桃粉末留了下來。洛離的嘲諷總似朝暮,而我最終也如那嘲諷一般,活在了與她的相互猜忌與□□中。
公主的死,因我而起。至死我也無法去祭奠,也無法去緬懷,更無顏去面見待我新生的聖上。
若是做不了匡扶大義的高潔之士,至少不要去辱沒了所學的聖人之言。
這是洛離同我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你可以袖手旁觀,也可以冷眼相看,請不要阻止我為公主尋求公道。”
雨水淋漓,苔痕上階深。
洛離撐着油傘回首伫立,“如果你的眼裏還有公主半分影子,就請袖手。”
“公主……”我曉得我無法再提及公主,故而我轉為了請求,為害公主的人求生:“若是勝了,可否全陛下安享餘生。”
“這帝位!”洛離厲聲阻斷我的請求,如同咬牙一般蹦出一句恨意的話:“原該就是公主的。”又閉下猩紅的眼眸,似壓抑着他無法忍下的情緒,最後只能不斷吸氣:“為何都是你的學生,你卻偏心偏至如此。”
而我卻想告訴他,若非是心偏,那麽公主只會去世的更早,屬于公主的位置也将落至被我使計無法與聖上相認的宋拟筠身上。
宋拟筠……
宋拟‘君’這三字,其實是聖上為其冠名。昔年嫔禦有瑞,聖上便選了宋拟筠這個名為儲君之名,以君為筠,才是希冀他能成為儲君。而筠,只不過是異字。所謂的寵愛公主,到底也不過掩蓋對李氏的愧疚,與無法得子的厚望及與曹家的制衡。因此,宋拟筠可以是他,也可以是拟安,也可以是公主,大不過所謂的君落在了皇後之子身上罷了。
“是因為情吧。”洛離譏笑諷刺,目光游離至我腰處,薄唇間更是洋溢辱詞:“比起昔日的我,你更是過之不及。”
“認命吧。”
雨幕中,他踏着雨水,緩緩離去,“若即若離的情,不是愛,只是出于她自身的欲望。既已深陷泥潭,又何必故作高潔,辱沒聖人之名。侮辱高潔之士。”宮門落幕之刻,我還是選擇放下了一生中所去恭維的虛僞與逃避,提步追了上去,同意他們之間的密謀。
而所謂的密謀,大不過是從謠言的開始,與洛離的假意交鋒,再至嘉文的死,至陛下的失德、忠臣的心寒,以及我與她的虛僞交合,再至禁中動亂的序幕,最後至陳王的逼宮。只不過,這密謀敗了,敗給了陳王的陰謀。所以我選擇了自弑,以此來謝罪。陳王的威脅,原只是計劃中的一幕,只不過我确假戲當成了真戲,因我原就想與她如此了斷,從此再無瓜葛。從此不再卷入禁中。
“為什麽?”彌留之際,拟安如此問我,眼裏隐忍的疼痛終是不住,紛紛墜落。“所謂的至愛,所謂的下一輩子等着朕,全都是爾埋沒朕的麽在您心裏,從始至終便只有宋拟柔麽?那麽朕算什麽在您心裏算什麽”
我張了張嘴唇想要回答,聲音卻是無法溢出,只能聽她在耳畔的凄涼自問:“朕當真是歡喜爾的,真的想要與您共理這如畫江山。實現父親宏願與您想要的海清河宴。你恨我害了皇姐我曉得,怨我不作為,朕也曉得。可為何偏偏要在朕有作為、予你信任的時候,給予朕致命一擊”淚珠如玉一盤盡落,這一次,她沒有如以往一般嚎啕,也沒有自怨自艾,僅僅只是蹲在我的身側,将我枕在她的膝蓋上,撫摸染血臉頰。“這一輩子,你也休想去見父親與皇姐 ,也別想去贖罪,你的罪,神明也無法原諒,何況只是凡人的父親。所以,神明說,只有宋拟安才能原諒您,留您于拟安身側贖罪,也算是贖罪。那麽您便留于禁中待她百年後,同她共入嘉陵罷。”
不。我搖首想要拒絕,但卻又無從拒絕。只覺呼吸似要停止一般抽痛,眼前原就模糊的景色也快要散去。我努力去平複呼吸,卻不曉得越發努力越是無用,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她發瘋,直至再也看不見,聽不到,也感覺不到。
我想,若是真的有下輩子,那麽我只願自己與她不見,與皇家無緣。
行舟綠水便罷了。
寥寥一世,總不能如這一世一般,活成了最不想要的模樣罷。
其實,我沒有告訴她,下輩子,我不會想做砍柴的樵夫,也不想等她。只想做她胸腔之下的丹赤,體她所想,幽她所思,如此便不會無端猜忌,如此便能緊随她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拟月之夜,長明燈火。寒梅似朱砂,那是我與她初見之日,也是我成為她老師之始,更是逆緣之始端。。
她,名安,是恩人之幼女。是聖上想安天下之意,故名拟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