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

渡海·上

利巴,一個不知名的沿海小漁村。二十多年前,那兒還是一個美麗怡人的小村落,但現在已全然發展成漁業大村。如果有人樂意進來逛一圈,那麽他會發現在這個漁業大村的中心,有一個肅穆靜谧的展館,那裏紀念着一個人。

利巴,曾是讓我生長的沃土——

二十三年前。

在一個短暫的假期中。

一個小溝渠,輕輕淌過農田間,穿過一片綠色的海洋,流水潤濕了兩邊的黃土。我踩在泥巴上面,興奮地跑着,邊跑邊吼:“收魚了,收魚了!”

我時年十歲,收魚這莫大的豐收的喜悅不僅親臨了利巴,還侵襲了我的腦海,大人們收魚把我的腦子一起收走了——我神經質地大喊着。

不知道我什麽時候突然腦子搭錯了筋,我抓起一把黃泥就往我身邊的那個人的臉上糊。他蹙眉,雙腿輪番後退,臉上有着挂不住的嫌惡,他牙縫裏生脆地擠出幾個字:“別碰我,髒。”

我仍然固執地把手往前伸,想要夠着他:“哪髒了,你聞這土多新鮮。”

他轉身,向海邊跑去,我舉着泥巴咿咿呀呀地追上去。他體能不及我,我三步兩下就趕上去了,一只胳膊勾住他脖子,另一只手趁機把泥巴糊他臉上。

他氣憤地轉過身,俊秀的臉上敷滿了泥巴。他發力把我壓在地上,失态地叫着我的名字:“黎晨——!”

他俯下身,把臉上的泥巴均勻地分了一半到我臉上,我笑着推他:“板哥,板哥我錯了……哈哈哈癢,別,別弄哈哈哈。”

趙青板起身,拍了下我的腦袋,把我打得嗷嗷叫。他說:“愛點幹淨,阿姨見不得你這髒衣服。”

“大哥不說二哥。”我反駁道。

“喔哦噢噢噢——”驟的,三裏外的港灣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嚎叫,是岸邊的漁民收魚了。我隐隐約約聽到水流一瀉而下的鳴嚣,落地的魚費盡全力地撲騰,濃烈的魚腥味好像穿過的遙遠的空間界限,迎面而來地橫刀直入我的鼻孔裏——上頭。

我掙開趙青板的禁锢,像聞着腥味的貓,往海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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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扒在岸邊的欄杆上,遠遠望着港口上忙碌的漁民。這樣熱鬧盛大的場景讓我一度想要沖下去加入這場豐收狂歡。我身體前傾,上半身探出了欄杆外。趙青板跟着我跑了過來,他看見我這副樣子,抓住了我的後頸,淡淡說:“注意安全。”

我這只被抓住命運的後頸的貓一動不敢動,只能翳動嘴唇——我沒心沒肺地說:“嘿嘿,我從這兒下去摔不死的。”

趙青板騰出一只手捏住我的臉:“頂多半殘。”

我扒在欄杆上,鏽了的欄杆被我搖得咚咚锵锵。我搖着欄杆像個颠頭機一樣,把精力全發洩在上面了。

幾天後我才知道,那個欄杆本是快斷了,只是趙青板在後面扶着欄杆,才不至于整段垮斷。

如果不是趙青板,憑我那股蠻勁兒,真的就和欄杆一起滾到地上去,變半殘了。

後來我再不作聲了,就站在那裏看着,看着大人們收魚,臉上的泥幹透了,分布就像龜裂的皮膚,扯着我的臉皮,有輕微的撕裂感。

趙青板就在我旁邊,和我一起站着。具體看了多久我也不知道,總之就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沒有辦法形容的長。

真的要形容的話,那這時間長得像沒有盡頭,卻又很短暫。

在此之後,我覺得以後長大去打魚收魚挺好的,多喜慶歡快。

我以後就幹這行了。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母親,換來的是母親沒好氣的回答:“沒骨氣。”

我咕哝着:“打魚怎麽就沒骨氣了,打魚還需要力氣呢……”

我說話的神态着實認真,母親也氣得着實不輕,她臉上的表情都扭曲了:“合着我送你去讀書就是讓你學着去打魚的?”

八歲,一個心智不成熟的年紀,在沒有一個完整的世界觀的前提下,我和母親較真起來:“我長大就要打魚!你管不着!”

我的這個理想不是什麽舉足輕重的事,但是就是在母親的心裏挖下了一個提防我“走歪”的心眼。

于是乎,她常常把“好好學習,為父母争争光”挂在嘴邊。喋喋不休的,像是念什麽咒語,不念就會有大禍臨頭的感覺。

不過我成天成天聽她念叨也着實惱火,有時我一天都不回家就是為了躲避她。

當我該返校上學了,自從看了漁民收魚的情景後,我看課桌上擺着的方方正正的白底黑字越發生硬無趣。我一把推開這些課本,低着頭,錘着桌面。

“媽,我不想讀書了。”

“怎麽了?”

“就是……很無聊。我想去找工作。”

“再無聊也得讀下去!”

“媽……你又有沒讀過書,你不知道讀書有多累。”

“不行,這件事沒得談。你媽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才會像在這個樣子。你要是不讀書,就給我滾出這個家。”

我眼淚汪汪地望着她,哽咽道:“媽……”

我最終坳不過她,我硬着頭皮翻開課本,幹瞪着課本只覺得頭暈目眩。

“阿姨。”

我聽見門口有個人在說話。

“小趙呀。來找黎晨的嗎?”母親說話的語調很高,聽得出她對來者滿意得表現的很高興,而這個來者只能是趙青板了。

趙青板成績可好,肯定能考上學的那種。母親一定會動讓他來輔導我的心思,于是也便樂于讓他在我學習時來打擾我。換做旁人,母親肯定是不會允許的。

我只聽見趙青板不鹹不淡地應道:“嗯。”

“進來進來。黎晨他在房間裏看書,你去敲他門吧。”

“嗯。”

有腳步聲逼近我的房間,随後,我聽見兩聲短狹的叩門聲。還沒等我說什麽,門就被打開了。

我擡起頭轉身,甕聲甕氣地問:“板哥?”

“嗯。”

“你……随意坐。”我轉而回身垂眸,與桌面上的課本暗戳戳地較勁。

半分鐘後,我用筆在紙上戳出密密麻麻的黑點點,細聲喃喃道:“怎麽……我感覺這上面的一個字我也不認識?”

趙青板走了過來,手摁在課本上,順手一翻,将課本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翻轉。他輕笑道:“書放反了。再怎麽看你也不會認得上面的字。”

我: “……”

“黎晨。”

“唔?”

他傾下身體,在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我聽後眼睛瞪大,嘴巴不自覺地張開。

我頗有些失聲道:“你——!”

他眼角上彎,嘴角噙着笑,食指立在他紅潤的薄唇前:“噓。”

“嗯。”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們在這幾平的空間裏緘默,望着彼此。

他走後,我便更寡言了。

在那之後的一小段時間裏,我沒再向母親再提及過關于我厭學這件事。

可後來,時間慢慢走,我越來越厭學,一到學校就無精打采,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我開始變得厭食,萎靡不振,日漸形銷。我臉頰上的肉失去了舊日盈泰,頭發幾日裏便變得枯黃,黑眼圈一圈圈地加深。

到哪種程度?甚至只要一提到“學習”,眼中蓄力已久的光也黯淡了。

母親都看在眼裏。

她問我:“要不要休息幾天?”

我麻木地張開嘴:“……啊?”就像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麽——我好像連人話都聽不懂了。

當天夜裏,我躺下休息了,母親卻跑到屋子外失聲痛哭,頭抵着牆,懊惱地砸牆。

她出去時我還沒有睡着,我眼眸低垂,透過刷滿雨漬的窗戶看着她。

次日,母親選擇了妥協,我們去辦理了退學手續。老師曾賣力地進行開導教育,好像失去了我是一件什麽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但我內心毫無波瀾,轉身就走了。

趙青板和我同班的,得知我要離開後,從教室裏跑出來找我,說:“黎晨,你真的要走?”

“嗯。”

他抿着嘴,沉默了很久才說:“好。”

我擡起頭,看着他。

“周六下午一點我來找你。”

這是我離開學校前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我記着了,我會等他的。

周六下午一點,我準時等到了趙青板。他提了一個黑色布袋,裏面裝了六支香,一瓶米酒,兩個玻璃杯。

他把我叫出來,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一只空碗,用土填充在裏面。他把裝滿土的碗放在半人高的樹墩上,把酒和杯子拿出來,分別倒了三分之二滿。再然後點燃了六支香,遞給我三支,說:“今天你我向天地發誓,做一輩子的兄弟。”

我眸光微動,應到:“好。”

于是我們兩人跪立在樹墩前,把香舉着,與自己的頭部同高。

趙青板說:“今日我們結為同性異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死多不吉利啊。”

“嗯?”

“這樣,不求我們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我們萬壽無疆。”

他笑道:“好。”

我們舉着香對樹墩做了三個揖,然後把香插在了碗裏。我們同時拿起杯子,一飲而盡裏面的米酒。

這天,我們結成了同性異姓兄弟,時年我們十二歲。

當我們經年後,往往回想起這件事也是羞恥與好笑,再聰敏的人也會有一點愣頭青的時候。

再後來,我搬走了。搬進了一個鄉鎮裏,算是內陸裏。說是內陸,其實距海邊也不過八九十公裏。只是僅僅遠離利巴這個小漁村。也遠離了趙青板,與他完完全全斷了聯系,我們分道揚镳。

我們處在差距懸殊的眼界格局——粗鄙短衣與知識分子。

我從母親的口中了解個大概:趙青板很厲害,他去了一所大學的少年班,他是班裏年齡最小的,在裏面學的什麽洋文。至于那什麽專業名稱聽起來也可高級,什麽全球通用戰術專業語言。

介于我們的之間隔了一條洪溝的差距,我也從未想過在某一天會不會重逢。

唉,我們早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時年我十四,開啓了筚路藍縷的創業之路。

我沒有文化,大字不識幾個,做不了文化工作。我年齡算小,沒有工作經驗,大館子裏沒人收我打雜。去幫文人墨客跑腿,他們厭惡我說話草草沒有涵養;去拉黃包車,客人嫌我跑車過程中休息太多,浪費他們的時間……

我記不清已經換了多少份雜活了。

五六七八九十份是有的了。

“活着好難啊……”每天回到家,我都要抱怨一句類似的話。

母親點着我做臨時工拿的現錢,說:“一共八角七分。”

我抓着頭發,煩躁地“啧”了一聲。

母親蒼白地說:“知道你很努力。沒事,慢慢來,不要急。”

“我……”語調堵塞在喉嚨裏,我不也知道我該說什麽。

我每天做臨時工得到的微薄的工資顫顫巍巍地撐着我們家每日的開銷,勉勉強強地活下去。

怎麽個勉強法?不過每天喝涼水,吃糙米米糠而已。有時候我吃着米糠,都覺得劃拉嗓子

直到我決定貸款販賣煙草,走上了商路。母親先是極力反對,連一毛錢的資金也不給我提供。沒辦法,我只能貸款,貸的高利貸。但是母親看着我把生意越做越大,她慢慢的閉上了嘴。

我也沒想到,在我二十九歲那年,我開了一個當地最大的煙草公司。

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而我在跌跌撞撞地走向商路的羅馬時,母親罹患離世了。

傷別離的悲傷情緒差點使我的商路之途被斷送,我的高利貸也差點沒還清以至于我的額角多了一條傷疤——催還貸的人用小刀劃喇的。

當所有人都無法自拔于生死離別的打擊中時,唯有我的“師傅”叫我不要留戀。他說,人生無常,生死有別。這是我第一次覺得他說話很有道理。

他是個類似于社會中的地頭蛇的角色,說話痞裏痞氣,半天找不着調。但不可思議的是,他曾是一位搞文章的人,現在落魄了。我常常聽他邊搖頭邊叨道:“愚昧迷蒙了世人的慧眼,狹隘的胸懷局限了他們的格局……他們會成功,但永遠不會知道勝利的背後會有多少冤魂。世人真的沒救了。”

我問他:“為什麽世人沒救了?”

他說:“他們只會想看到他們所想看到的。至于真理,往往才是被擠兌的對象。即便真理不朽,它也只會在輿論中隐沒。”

“哦……”

在某段時間裏我們算同病相憐,所以他可憐我,教給我很多社會上的道理與潛規則,一定意義上來說,他真的算得上我的師傅。

再提一句,因為他喜歡吸煙,才教唆我走上了販賣煙草的道路,所以母親很不待見他,看見他和我待在一起往往要舉起掃帚,去驅逐老皮。老皮也像個小孩一樣,故意讓母親追着,吊着她半米遠的距離,若即若離的。

現在,我的公司發達了,我的野心也越來越大。我不斷拓展業務,開了幾家旅館在景區周圍,在鎮中心開了一家舞廳,甚至與建材市場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當我無所事事時,總是喜歡往舞廳跑,看舞女又唱又跳《不夜宮》,我也和着來賓一起沉淪。偶爾興致大發,特邀戲子來唱一曲,戲子在我給他們搭建的偌大的臺幕上唱罷:“ 衣冠俱在,日月光彩,唱不盡離合悲歡,紅塵戲裏戲外……”

戲子們一曲《離合》把看客唱悲了,臺下不論男女都是哭哭啼啼哀成一片,而我坐在二樓的包間裏,看着他們哭成一片。

我的師傅老皮坐在我旁邊,看見我這副神态,便打趣兒說:“卞之琳有首詩叫《斷章》,有一句話是這麽說的‘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着戲臺下的人為戲子的看客,而你—— ”他用兩只手指指着我的眼睛,“而你是看客的看客。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太冷靜了,永遠站在上帝視角。”他邊說邊笑,抛起一顆花生,伸出舌頭仰着頭接進嘴裏了。他細細地嚼了幾下,砸吧出什麽味兒了,饕足地晃了晃手指。

我不解地凝視着他的手指:“老皮,你說的,我聽不懂。”

老皮用花生砸我頭,花生幹脆的紅色皮衣碎我滿頭。他說:“傻小子,沒大沒小,叫師傅。師傅這是誇你帥。”老皮看見我這副窩囊樣,又自顧自說着開始咯咯笑了,“你眼裏有清澈的愚蠢。”

老皮的笑像破風提琴,每每聽見他這般笑,我知道他一定是在诓我,他說的可不像他給我解釋的那麽簡單。

我:“……”

對我而言,戲子唱的不過是俗味的晴天淚海,至于感動什麽的,早就随第一次聽得津津樂道的新鮮感遠去了。

一曲罷,大夥兒都散場了。我沉默了會兒,也離開了舞廳。

“號外號外!”

我剛跨出舞廳的大門,便遙遙聽見賣報人聲嘶力竭道:“洋人對我國沿海地區開展特別軍事行動!洋人士兵侵入沿海各城!號外號外!”

洋人?入侵?

“老皮。”我叫着他。

“欸。你這傻小子一天到晚怎麽屁事這麽多?什麽事啊?叨叨叨的?”他擰巴着眉頭,成了一個“川”字型。又撅起嘴,吐了口濃煙在我臉上。

我撇過頭,繞過他,說:“你文化人,你說說什麽是‘特別軍事行動’。”

他猛吸一口煙,火星直直燒到煙屁股。他把煙頭甩在地上,用腳踩踩把它摁滅,然後啐了口濃痰才說:“特別軍事行動?那他媽就是說洋人真槍實彈打進來了!他媽報社這都要說得文鄒鄒的,生怕老百姓聽懂!話是說給人聽的,不是說給神仙聽的!要不然就不要說!”

這好像戳中他的痛點了,他走遠了,卻還在罵着。大街上成雙成對的行人都不敢高聲交談了,就像生怕惱了老皮,把他們罵個狗血淋頭。

有時候,我覺得老皮是個矛盾的人。比如他要求別人說話通俗易懂,可有時我根本聽不懂他說的話的意思,比如他十多分鐘前說的什麽“《斷章》”,什麽“醉翁”。

顯然他說話時一定考慮了我這樣直來直往的說話方式,他是故意不想讓我聽懂。

我只能說,老皮很頑劣,像一個老頑童。

我輕輕嘆口氣,踱步回了我的公寓。

次日,卯初。

“叮咚——叮咚”有人在樓底下按門鈴。

我不滿地“啧”了一聲,才下樓開門,看看是誰天還沒亮就登門拜訪。這人站在門外,頭頂的陰影全部投在了他的臉上。行吧,我看不清他是誰。

“請進。”

打開燈才看清,是隔壁的雜貨鋪老板。

他“嘿嘿”一笑,取下了系在腰間的黑色的挎包,放在長桌上。

他眼底有商販想要賺大錢的精光,說白了就是長得賊眉鼠眼。他從包裏拿出一個金屬盒子,上面還插着一根線,說:“黎老板,我帶了一個好東西,新貨,包您滿意。”

他畢恭畢敬地把金屬盒子放在桌子上,說:“這個小東西叫收音機,黎老板平時無聊時可以打開它,消遣消遣。”

“打開?這個小盒子怎麽打開?”我掂起它,摸索着它的縫隙,妄圖大力把它掰開。

雜貨店老板按住我的手,阻止我笨拙的動作,接過收音機,說:“要先延長它的這根線——”我眼睜睜地看着他把插在上面的線扯成了原本長度的四倍。他又把收音機舉起,湊近了看,上面有突出的小方塊,方塊上面有圖案。他摁下了第一個方塊,“滋——”的一聲後,竟然有女聲傳了出來。

我嘆道:“這是吃了一個人嗎?”

雜貨鋪老板笑而不語,按下了最後一個方塊。盒子裏換了一個女聲念着什麽。後來他又連續按了幾次,每按一次都會有不同的聲音出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

我說:“這盒子裏是住了一群人?”

他笑道:“收音機會發聲,并沒有您說的如此厲害。它的原理就是把從天線接收到的高頻信號經檢波還原成音頻信號,送到耳機變成音波。”

“嗯?”我示意他,我聽不懂。

他說:“黎老板,這個收音機可以給您試用一天,到時候您再做決定買不買。”

“不用了。”

“黎老板……?”我看見他臉上有些尴尬的神情,用來推銷的微笑也僵住了。

我說:“我不試用了,我買了。”

他聽見後,臉馬上舒展開了,喜笑顏開,賺大錢的精光嗖地溜了出來:“好,好。黎老板爽快人!”

“價格?”

“好說好說。”他搓搓手,豎起兩根手指。

“二十?”我揣測道。

他沒有說話。

“兩百?”我往上加價,這麽個小盒子值兩百已經是我心中最高價值了。就這麽個鐵皮盒子,能買多貴?

“兩千。”他開口,小心翼翼地試探。

“什麽?兩千?”我大跌眼鏡,他報了一個我從未設想的數字。

呵呵,我名下的總業務三天的利潤也才三千出頭。憑什麽這一個小小的鐵皮盒子就能輕易奪走我三天利潤的三分之二?

我問道:“理由?”

他說:“這是洋貨,是我們鎮上第一臺收音機。如果實打實地花錢原價買,那可得五六千大洋。但我看您是熟人,便給您打了折。而且在這個鎮上,我拙見只有您才能買得起。”

“哦?”

“黎老板財力雄厚,這點小錢,九牛一毛,不足挂齒。再者您這麽大個房子裏放個收音機,更上檔次!”

不得不說,雜貨鋪老板在哄人這一方面還是頗有建樹的,我聽得有些高興了,手一揮,寫了一個票證,說:“去我公司找財務。”

“好好。黎老板,我不打擾您了。”他的眼睛彎成月牙,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他去廁所洗了個手,把手擦幹淨後捏着票證走了。

我循着雜貨店老板的路子打開了收音機,靜靜聽了會兒,也覺着不錯。我從新趣的收音機裏抽離出來時早早辰正了。

我關了收音機,吃了幾口保姆做的早餐後便匆匆出門了。

這幾天公司事多,要我出面的事更多。總之我忙得腳不沾地,幾近沒有了私人時間,更沒時間關心除工作外的任何事。

幾天後我才難得空閑下來。我從那被我蹲爛了的工位下來,去外面走走了。

只是這幾天的時間,我好像與社會完全脫離了——街上行人數量銳減,大量商鋪緊閉大門,有軌電車不再發車。人們的神色統一的匆匆或緊迫。大街上寂靜無聲,像一座死城。

我快步追上一個路人,問道:“這位大哥,街上的人怎麽變少了?”

他用一種打量異種的眼神看着我,說:“你不知道?洋人快打過來了!”

“啊?”我的确不知道。我們下屬們表現與平常無差別,我不能從他們那得知什麽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麽巨變。我也沒時間去打聽。

總之,我才像這個鎮子的外來者,我開始對這裏陌生起來了。

我回到家,打開收音機,調着頻道,想要涉取什麽。把所有的頻道都切換了一遍,都沒找着我想聽的。我煩躁地按着那個切換頻道的方塊兒,頻道也跟着叽叽喳喳地換着。

突然“咯噔”一聲,我按不動切換方塊了,卡在了最後一個切換的頻道上。

收音機被我按壞了。

“媽的。”我低聲罵着,拿着收音機下樓去找雜貨鋪老板。結果掃興而歸——他也關門了。

我又去找鎮上還開着的修理機械的店鋪,他們都告訴我說他們從來沒見過這個東西。

我克制着心中即将爆發的情緒,回了家,又打開了收音機。

好了,現在它只有一個頻道了,我要它有何用?

這唯一的獨苗苗孜孜不倦的播放着什麽,我只聽見播報人嚴肅的語氣。

等我靜下心,我才願意認真聽它的內容。

內容大概是這樣:洋人侵入我國東南部,即将跨過蘭江北岸。

很不巧,我所處的這個鎮子就在蘭江北岸,洋人軍隊渡過蘭江後第一個到達的地方就是我們這個小鎮。具體時間,未知。

我面無表情地得出這個結論。

我內心毫無波瀾,但是我總覺得我貌似還有什麽東西沒有處理。我閉上眼,先深吸一口氣,吐氣,呼,吸——我睜開眼,想到還有一群人,我的職工們。我通知下屬說,放假了,上班時間待定。并且我給他們每人發了補助,足以支撐他們逃離這裏,避避風頭。

我出門了,蹬着洋馬。出去找老皮。不開車,省點油。

老皮住在鎮子靠蘭江的大門附近,離我家有些距離,莫約有十五裏。

我偶爾有些懊惱,我什麽不開車?我騎車嘿咻嘿咻地從巳正一直騎到午正,因為我疏于鍛煉,到的時候氣喘籲籲。

我費勁費力地喚道:“老……皮……?”

老皮從雨棚裏冒出個頭:“嘿,算你這個臭小子有良心,還知道來找我。”

現在唯一的慰籍是老皮沒有不告而別,他還在他那三面破風的雨棚裏呆着。

我問他:“老皮,你怎麽不走?”

他混濁的眼睛骨碌碌地打量我,露出八顆焦黃的牙齒說:“走?我走哪去?我離了你我上哪要煙抽去?我啊,哼,離不開你——”他的語調故意延長,“的煙。”

我:“……”

我無話可說。

由于我實在受不了他雨棚裏彌漫的煙味,我把他拉到街上走着說:“老皮,你知道外面是什麽情況嗎?”

“嗯。一知半解。”

“你說。”

“這洋人,是從海的那邊過來的。他們軍官的夥食忒好了,個個兒肥頭大腦的,還穿個綠色大衣,我們就就都管叫他們的軍官‘綠豬’。嘿,他們士兵呢,裹着個黃色棉衣,畏頭畏腦的一個猥瑣的簑樣,我們叫他們‘黃蟲’。”

我聽見他不屑地冷笑了一聲。

“他媽的這群洋人拉稀擺帶、吊兒郎當的,一看就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樣兒呢。結果哪個都沒想到還是打進來了。你說說,這裏面一定有問題!”

“什麽問題?”

“說明這裏頭有內鬼!”

我看着他,一本正經,頗有些嚴肅地說道:“老皮,這話不能亂講。”

“我才沒亂講!是你多想。洋人哪兒知道我們國家是怎麽樣的?如果沒有熟悉我們國家的人帶領他們,他們怎麽知道渡過蘭江就有一個小鎮?還偏偏是我們的小鎮。這足矣說明問題。”

我反駁道:“老皮。如果是因為洋人有先進的設備幫他們勘探情況,所以他們才能找到位置渡過蘭江呢?而且他們來到我們這個鎮子有沒有可能是碰巧?”

老皮擺手:“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活了那麽久都沒見過你說的那個什麽勘探設備,洋人怎麽可能有?還有蘭江北岸的小鎮那麽多,為什麽偏偏到我們這裏?這一切肯定都是蓄謀!”

我從收音機裏聽到過“右翼”這個詞,意為思想上屬于保守、落後乃至反動的一部分。老皮反動還不至于,但他太保守了。不過也可以用右翼來形容。他好像知道什麽,又像什麽也不了解。

老皮又說:“黎晨。”

“嗯?”

“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太過冷靜了,就好像發生的一切都與你無關。”

“我……?”

“不,你不是冷靜,是冷漠。你對國家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漠不關心,你完全就是個上帝視角在看我們,你對我們也僅限于憐憫。你冷漠過頭了。”

“我只是個商人。”

“商人又怎樣?你生是這裏的人,死是這裏的鬼。這個國家才是你唯一的家!”

我沒有否認老皮的話,因為從當下局勢來看,的确是這樣的 。在這個國家內,我只會待在這個鎮子上,即便我家底豐厚,我離開了這個鎮子也還是無依無靠,漂浮沉淪。哦,除了一個地方:利巴。生長我的那個地方。不出意外老房子還是會在那,只要我願意,即可以搬回去。運氣好的話還能遇見戰亂不死的熟人。

我只關心我能不能活着,我的下一餐有沒有面包吃,我能不能過上富足的生活。至于代價是什麽,我全然不關心。

老皮痛心疾首地說:“黎晨,你要學會愛國。”

愛國?我書沒讀過什麽,第一次聽說這個詞,這是什麽?

他說:“每一個生在這個國家的人,如出一轍的對這個國家都懷有敬愛和感激之心。假使國家遭遇什麽不測,他們就會第一個奮不顧身沖上前,不計後果,不圖回報。”

“……”我垂着眼簾,聽着他對我的數落。大體看來,他同我說那麽多,也就只有這幾句話可聽取。

他眼睛瞪得很大,眼睑裏藏滿了細紋:“你小子,事業有成,但氣度不成!”

烏雲從南方傾壓過來,感覺要下雨。“老皮,我先回去了。”

“唔。行。”

接着我在家裏窩了幾天。一天到晚什麽也不幹,只管聽聽收音機。

收音機好像成了我僅有的消磨時間的方式。

而我能所收聽到的頻道也僅僅關于戰争軍事方面的,尤其是洋人入侵。

又是幾天後。

辰時我才從床上爬起來。摸索着收音機,出神地盯着前方的空氣,總覺得自己進入了什麽未知空間。

“叮咚,叮咚,叮咚……”我被這催命的門鈴拉回了現實。

我慢悠悠地走下樓。那鈴聲随着我走了多久就響了多久。我剛把門鎖轉開,門邊被大力推開了。

是老皮。他滿頭大汗,手臂上還有血跡。

他鑽進來,說:“洋人……洋人打進……來了!”

他字不成句,說話困難。

“你別急。”我把他扶上樓,給他倒了杯水。

他咕嘟咕嘟灌了兩口水,還把自己嗆着了。他咳嗽不止。我給他捋了捋背,他慢慢平靜下來,皺着的眉毛以前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你他娘的……今兒大清早的,我聽到外面有機械的轟鳴聲。我偷摸過去看,咦!好大的一輛車。上面的人發現我了,朝我腦瓜子開槍。沒打中,讓我給躲過去了。我意識到不對,诶,我就抄胡同趕緊跑,後面有人在追擊我。他們射了一顆子彈,擦過了我的臂膀。哎喲我去,給我痛得,我差點就給跪下了。結果自己越跑越快,甚至把那些人甩脫了。一直跑到你這裏,沒有歇氣。還好你這裏偏,他們很難找到這兒。”

“嗯……”我給他包紮傷口。袖子已經被血浸透了,凝固的血氧化成了暗紅色,把袖子固得邦邦硬,粘黏着皮膚,褪下衣物時有細微的類似皮肉分離的黏連聲 。

“唔……”他抿着嘴,壓抑着鑽心的痛帶來的嗔吟。

我把繃帶紮緊,拍拍确認綁實後問他:“老皮,走不?”

“唔。不走。”

“怎麽?”

“我倒要留下來看看這洋人有什麽能耐能打進這兒來。”

“嗯。”

我把老皮安置後要準備出門,他問我去哪兒。我說,去舞廳。

他說:“不,你是出去找死的。”

我腳步頓住:“為什麽?”

“那些洋人殺紅了眼,就像絞肉機一樣,見一個殺一個。你這兒出去,只會變成他們的活靶子。你他媽這不是在找死那是什麽?”

“……”我先是沉默,然後淡然道:“戲班子們在舞廳。他們說自己沒地去兒,我便把舞廳借給他們住。他們為了感謝我,要再唱一出,唱給我聽。”我攤開手,“我沒有壓榨誰。”

老皮看着我,支支半天也沒說出什麽重點,氣勢倒是足了,他惡狠狠地說:“你他媽……你他媽的……”

我好聲好氣地問他:“去嗎?”

“不去!”

他的語氣裏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恨意,我不知道他的無名火的來由,只得背着這火氣悻悻出門。

為了不太顯得招搖,我決定徒步過去。

我進了舞廳,坐席下阒無一人,凄冷無比,我也只能引以為憾。

我無能為力,挽回不了什麽。

戲子在後臺準備着裝,我就在觀衆首席等着。半個時辰後,戲子們粉墨登場。

我沒有把燈打開,所以大廳裏顯得格外昏沉。一片雲霧朦胧,唯有衣冠華麗的戲子在臺上顧盼生輝。

“大夢醒來,有情無賴,只一眼山河誰待日漸沉淪終不悔改。啊——”

不是我多情,只是戲子的聲音大廳裏悠久回蕩——聲音向四周擴散,碰壁後又回彈回來,萦繞在這大廳上空,拂掠過冰冷的木椅。

“咵嚓——”舞廳的大門被強制破開了。

我回頭看,一群穿着黃綠色迷彩服的人,端着槍沖了進來……

耳邊的戲曲聲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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