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騙

第2章 騙

“……小姐,人好像來了。”

禾雀暗暗打量着。

以前在京城的時候,禾雀也跟着見過不少公子哥。可哪個都不比眼前這位公子好看。

不光好看,主要是氣質,那種說不出的清朗貴氣,就好像女娲造人的時候,別人都是潦草一筆,只這位公子是別具匠心丹青妙筆。

“誰來了?”

姜桃聞聲過來。

“是我。”

見姜桃是小姐,傅染準确的沖她一笑,展開手心玉佩和畫章。

同時淩厲的眼神像捕捉獵物一般盯住姜桃。

好像要從她的反應來決定他捕捉的下一步是将獵物殺死還是其他。

可惜姜桃低頭看玉佩畫章,完全沒注意到。

畫章上的花紋為常見的青竹,好像随處可見,無甚出奇之處。

但只有姜家人知道,這畫章在雕刻之初融入了姜桃阿娘的刺繡針法,将這些針腳點刻處連起來,能隐約看出一個花體的“姜”字。

做不了假。

那枚玉佩,姜桃也自是認得的。

從小阿娘就囑托她收好,說這說不定以後就是她的富貴所在。

可惜,富貴如浮雲。人家要退婚。

姜桃點點頭,表示都認得,猜測道:“你是,趙公子?”

她歪歪腦袋。

傅染在姜桃擡眸前收回了陰厲的眼神。

姜桃仰頭望向傅染。

傅染也瞧她。

臉蛋小小的,但一點不柴,很飽滿,軟乎乎的,像塊透潤的鵝卵玉,滿是少女獨有的嬌憨氣息。

心眼不多的樣子。

“對,我是趙侃。”

察覺到巡查兵越來越近,傅染決定一試。

他沖姜桃無害的笑笑,誠摯開口道:“我不退婚,娘子……”

姜桃原本就有些許疑惑的眸子一下子睜的圓圓的,茫然起來。

眼尾睫毛也跟着上翹,随着眨眼的動作卷啊卷,平白添了些嬌俏。

“趙,趙公子,不好亂叫的……”姜桃被這突如其來的稱呼弄的有些局促,一着急舌頭都磕巴了,下意識捏起裙角。

她今天穿了件湘色蝶裙,配茶白短襟,綴了些小蔻環佩。

梳一個垂髫分梢髻,垂下的一縷發細細辮起,系了根湘色絲帶于其中,風一吹,絲帶紛飛,像只靈動的蝶。

分梢髻上插一支淡色珠釵,圓潤的耳垂上點了朵鵝黃嬌花,随風飄飄搖搖,吹落一顆在她肩頭,而她渾然不覺,空了的耳垂緩緩漲上紅色。

姜桃略顯着急的聲音嬌兮兮的,帶着點軟音。

明明是埋怨制止,但這副音容落到人眼睛裏,就像是撒嬌一般。

傅染瞧着,心裏冷嗤。

一副好欺又好騙的模樣。

巡查兵越來越近,傅染索性直接牽起姜桃的手。

姜桃吓了一跳,要抽回。

但那點勁兒對傅染來說,就像螞蟻撓癢癢。

他牽着姜桃的手,思量下,略顯落寞的抿唇,垂下眼眸:“你就是我認定的娘子。”

聲音裏還帶着點恰到好處的倔強。

“家裏人要退婚,我不要。”

“所以我就來找你了,娘子。”

這一聲聲娘子叫的清冽又好聽,姜桃心一哆嗦,咬起唇,偷眼瞧他。

傅染直勾勾的瞅着她,就等這一眼呢。

他适時的扯出一個溫雅無害的笑容。

姜桃瞧他笑的如此這般,更加不知該怎麽辦了。

她雖和趙侃訂了婚,可兩人只在四歲時見過一次面——那還是阿娘跟她講的,她自己一點都不記得了。

可是如今看着,怎麽這趙家公子桃花眼裏好像滿是對她的深情?

正疑惑間,忽聽得隔壁園子傳來咋咋唬唬的聲音:“阿夭!”

“盤查身份竹牌的來了,你快準備準備,小德子說他們可兇了,馬上就輪到咱們這邊了。”

“你那新竹牌不是剛在衙門挂名,還沒辦下來嗎,他們要看辦理文書的。”

“拿不出證明可是要蹲大獄的,快着點吧!“

姜桃被吼的一個激靈,沖隔壁軟軟應了聲“哎”。

“這是隔壁鄰居慈姑,人很好,就是嗓門大了點。”

見傅染警惕的望過去,姜桃讪笑着解釋,說話間還不由得皺了下鼻子。

她搬來此處也有一小段時日了,但還是沒能完全适應慈姑的熱情和嗓門。

“盤查身份竹牌?”

傅染收回目光,适時的微微皺眉。

“娘子……”

姜桃心又一哆嗦,倒吸口氣,趁他松勁抽出了自己的手,“叫我阿夭就好。”

她連忙打斷傅染的「娘子」攻勢,“大家都叫我阿夭。”

“好,阿夭。”

傅染很是乖巧的應下。

“阿夭,我從家裏跑出來時,一時急憤,身份竹牌給落下了。”

“此番盤查,可以先挂名在你這兒嗎?”

新遷入仙澤城的住戶,只有通過州府官衙的層層嚴密審批才能拿到新戶籍的辦理文書。

不過一旦拿到辦理文書後,後面的事情就容易許多。

只需上報一下大概的姓氏戶籍,在直屬衙挂上號即可,文書不會顯示詳細信息和人物寫照。

只有在之後的第二次問審制牌時,才會一一詳細核對戶籍人數。

這倒是省了傅染的事了。

若能借此機會挂名在這姜家女的戶籍下,不僅可以輕松躲過盤查,還可以趁機借她的戶籍拿到一張真正的大托竹牌。

他本以為,從涼國逃到大托,在身份竹牌的辦理上,會棘手一些。沒想到天緣湊巧。

讓他不僅可以隐藏自己涼國人的身份,還可以僞裝成大托的趙侃,拿到一張真正的大托竹牌。

只不過,竹牌為真,他這個趙侃卻是假的。

假作真時真作假,豈非有趣?

從冷宮那死屍堆裏爬出來以後,傅染最愛的就是看熱鬧。

尤其是這種玩弄人心,看人萬劫不複的熱鬧。

他不易察覺的翹起唇角,美目黑沉冷淡,面容添上一絲淩寒。

“你們這戶,身份竹牌抓緊拿出來,例行巡檢。”

說話間巡查兵就到了眼前。

姜桃簡單解釋了情況,巡查兵果然要看辦理文書。

“大人,文書……”

姜桃瞧了傅染一眼,一時有些猶豫為難。

“大人,文書來了。”

禾雀打斷了姜桃的猶豫,拿着先前辦好的文書出來了。

“大人您過目。”

巡查兵接過瞧着,“你們都是姜家戶下的?”

“對。”

禾雀篤定的點點頭。

“你們是丫鬟,你們是小厮,你是戶主。”

巡查兵點點院中人,指指姜桃。

小娘子做戶主,甚為少見。一般是家裏實在沒有男人了,父、兄、夫皆無才會如此。

巡查兵有些奇怪。傅染就站在姜桃面前,看着既不像小厮,又不是奴仆。

并且微微垂首看向姜桃的樣子,分明就像一對恩愛小夫妻。

可如若他是這小娘子的男人,那為何他不是戶主?

這不合禮制啊。

于是巡查兵又将手指移向傅染,問道:“那你是姜家何人?”

他審視着姜桃和傅染之間說是恩愛好像又有點生疏的樣子。

姜桃一下被問的緊張起來。

傅染則不急不緩的上前一步,一派自然道:“回大人,我自然是姜家的內人,這是我娘子。”

內人?姜桃一愣。這明明是男子對自己妻子的稱呼。

若男子以此自稱,往往是用于夫妻的情趣狹戲。是極親密的一種昵稱。

姜桃霎時又不自在起來,覺得不對,大大的不對。

但一時嘴拙,又說不出哪裏不對,只好憋紅着臉連連擺手,“不是不是,還,還沒成親呢。”

他是不退婚了,可她也沒說答應啊。

巡查兵見狀,撇撇嘴,有些鬧明白了。

看來是前來入贅還未談妥的小兩口,難怪呢。

見沒什麽可疑,巡查兵帶隊繼續向前走了。

“禾雀——”姜桃扭頭喚了一聲,又不知該怎麽措辭,只好指指着文書。

言下之意,怎麽這麽快就答應幫趙公子啦。

禾雀想想,剛才也确實莽撞了點。不過,她也是有衡量的。

禾雀一直謹記着夫人生前教誨,要保小姐一生幸福順遂。

在她看來,最大的幸福順遂無外乎有一個幸福家庭,就像老爺和夫人那樣。

而且,姜家大伯當初還不是看姜桃一個人孤苦伶仃才敢那麽欺負。

禾雀一直對此難以釋懷,覺得是自己沒能力保護好小姐。

這世道,女子本就難為。

如果能替姜桃找到個值得托付的可靠之人,以後就不會再受這樣的欺負了。

“兩家本來就有婚約,趙公子既為了不和小姐退婚而千裏迢迢趕來了,咱們幫他一下也是應該的。”禾雀回答道。

她瞧着這趙公子有情有義的,還肯為自家小姐奔波千裏忤逆上意。

禾雀覺得,沒準兒是條漢子。

更重要的是,這門親事是夫人當年極力張羅着定下的,并且對這趙公子誇贊甚多。

禾雀想,夫人的眼光判斷,從未出過錯。因此今日先幫這趙公子一把,日後再慢慢尋機會考察考察是否足為良配。

禾雀的這番心思,姜桃自是不知的。

她只是聽禾雀說完,覺得也對。

這趙公子一路定是風塵仆仆趕來的。

因為他雖面容白淨,但此刻臉上的蒼白卻很明顯不是他本來的膚色。

而更像是疲累所致。

幫幫忙也好。不然讓他就此折返回京城,豈不是愈加疲累折騰。

不過,竹牌的事幫他歸幫他,留一個外男在家裏,确乎不太合适。

“小姐,可以讓金虎帶路,領趙公子去城中客棧暫住。”

禾雀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先一步替姜桃解憂道。

也只好如此了。

姜桃點點頭,剛要開口吩咐,只見這位趙公子突然身形一晃,居然直挺挺倒地了。

“趙公子!”

姜桃吓了一跳,連忙俯身想要扶住。

傅染比她高出一個頭,姜桃哪裏扶得住,跟着一起歪倒在地上。

“哎喲。”

姜桃摸摸自己的屁股,撐着手起身。

這一下就撐到了傅染胸膛上。

“小姐,你沒事吧?”

禾雀連忙過來相扶。

“我沒事。”

姜桃已經撐着手坐了起來。

見傅染全無唇色,面龐愈發慘白,她拿出巾帕在傅染面龐前扇扇,惶惶道:“他這是怎麽了?”

萬一這人死在自家門口……

“小姐放心,可能是累的,加上天熱。”

禾雀探過脈息後,松口氣安撫。

“那,先扶他進去休息吧。”

姜桃喚來金虎和山礬。

……

“小姐,怎麽讓他進裏間了?”

禾雀熬好解暑湯後,皺眉。

他們搬來此處不久,地要新墾,房也要新建。

裏間本來是給姜桃的,她喜歡的緊,還沒修好時就愛團到裏面去小憩午休。尤愛其中布置的鵝絨團子。

這兩天正準備挑個好日子搬進去呢。

“無妨,趙公子中了暑氣,見不得曬。”

姜桃折下一束金魚草插瓶。

她現在住的外間,正好朝西,西曬光很足。

禾雀瞧瞧,心想也是。

罩房是他們幾個丫鬟小厮住的,外間又是小姐目前的閨房。

這樣一看,裏間确實是最适合的了。

“解暑湯送去了?”

“送去了。”

禾雀道:“金虎說,趙公子不讓人伺候,他便将解暑湯放那兒了。”

“好,讓趙公子先歇着吧。”

姜桃将金魚草插好,滿意的瞧瞧,彎起眼眸。

“一會兒把這瓶花帶上。”

“今晚夏堇過生,小德子叫咱們一起過去喝酒。”

見趙侃醒來并無大礙,姜桃便先将他抛到了腦後,注意力全被晚上聚會吸引走了。

“去喝酒小姐就這麽開心啊。”

禾雀揶揄她。

“那當然了。”

姜桃烏溜溜的眼珠四下瞅瞅,扒耳朵似的對禾雀小聲比劃道:“而且,慈姑不在,慈姑的果酒在。”

“她的果酒好好喝。”

姜桃像偷吃魚的小貓一樣眯眯眼。

禾雀被她逗笑,“小姐,這是在咱們家,用不着做賊似的。”

姜桃骨碌一下挺直小腰板,“我哪裏做賊啦。”

然而軟音讓她鼓起的氣勢折了半。

“好好好,那小姐,咱們光明正大喝酒去吧?”

禾雀重新給姜桃戴好耳珰,做了個請的姿勢。

……

花房裏間。

金虎和山礬走後,傅染摸着胸口從床上坐起。

從涼國到大托,這一路糾纏不休的追殺使他胸口受了傷。

先前傷口只做了些粗糙的處理。

剛才只想假裝暈倒以便留下,沒想到被那姜家女一把摁到傷口上,倒差點真的将他痛暈過去。

仙澤城中太危險,各方耳目魚雜,加上涼國質子又在這時候失蹤了。

眼下他不可能冒險去城中住客棧。

不過,想到質子失蹤的事,傅染思索,這背後到底又是什麽人在盤算陰謀?

十年前涼國送到大托的質子,是他的五哥傅昭。

在他僅有的一絲印象中,這五哥是個沒什麽主見的軟耳朵,向來好拿捏。

不然當初也不會選他做為維系兩國和平的質子了。

可他為何會突然間失蹤呢?

此次失蹤事件,究竟是跟涼國有關,還是跟大托內部的勢力争鬥有關呢?

質子傅昭在大托,是由大托大皇子桑川負責看管的,大托二皇子桑渭對此一直虎視眈眈。

若是跟大托有關,在臨近為質期滿之際,讓質子突然消失掉,便很有可能是二皇子搞來的一出栽贓嫁禍。以此讓大皇子桑川麻煩纏身,打擊他的威望勢力。

若是跟涼國有關,此事恐怕跟他的好大哥,涼國太子傅典,脫不開幹系。

畢竟在傅典的手段下,他前面的二三四哥,都因為各種原因一命歸西了。

涼國明面上只有太子傅典這一位繼承人。

所以突然冒出傅染這個不為人知的六皇子之後,傅典才會那麽恨。

眼下這五哥十年為質的期限也馬上到了,傅典又豈能容他活着回國?

真相究竟如何,這兩方面恐怕都需要探一探。

想到這裏,傅染裹好胸口的傷處。

這是被他射出去的沒骨釘所傷。

對方居然知道他善用沒骨釘,他隐在冷宮的這些年裏,除了身邊親信,沒幾個人知道沒骨釘的事。

這樣看來,怕是他身邊也出了奸細。

“小姐,快點。”

窗外的呼聲喚回了傅染陰沉的思緒。

他半卷珠簾望去。

姜桃懷裏抱着一束醉蝶花,粉白花團簇擁在她嬌嫩臉頰,只露出一雙烏溜溜的圓眼睛。

“我的小姐哎,你這是要把整個園子搬過去嗎?”

禾雀忙過來接。

“嘿嘿,好看嘛。”

本來已經準備好了金魚草,出門時瞧見醉蝶花開的這樣殷切招展,姜桃又不忍心厚此薄彼,也得給它們個出場機會。

察覺到了腦後視線,姜桃回頭。

傅染卷下簾子。

“小姐,我瞧着趙公子好像已經下床了。”

禾雀也望過去,壓壓聲道:“要不要讓金虎送他去客棧?”

姜桃看看窗上修長高挑的人影兒,猶豫了下,道:“今日便算了吧。”

“趙公子特地趕來,還不知怎麽忤逆了父母,一路又風塵奔波的,不能糟踐人家這份心。”

姜桃将禾雀先前的話聽進了心裏。

“再說,兒時他畢竟救過我。”

她從随身金魚袋中抓出一把玉米粒。往旁邊矮窩棚撒了兩把。

姜桃對幼時的經歷完全空白,阿娘跟她說過,那是因為她落水所致。

落水那次着實兇險,若不是承蒙大她兩歲的趙侃相救,恐怕小命都要丢了。

兩家也是因此結緣,定下了娃娃親。

她對趙侃雖沒有男女之情,但也不能太沒良心。

“鴨鴨,松子,你們在家乖乖的。”

一只鴨和一只小黃雞從矮窩棚嘎嘎窩窩的叫着出來了。

姜桃摸摸鴨頭,提高了點嗓音叮囑道:“我們去給夏堇過生,就在隔壁,很快回來,自己在家不要怕哦。”

說罷起身,裝作不經意的朝裏間窗戶瞅了一眼。

傅染不屑的冷嗤。

拙劣把戲。

把他當小孩子哄囑?

她怕是不知道,上一個敢這麽哄他人,墳頭草已三尺高了。

不過嘛,原來這趙公子對她有救命之恩。

那就更有理由留下了。

傅染把玩着插在窗前瓶中一朵粉花,毫不留情的折頸掐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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