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身世
身世
我叫江雲陽,不是江映月。我母親名字裏有一個“雲”字,我父親說我是他和母親的小太陽,所以叫“雲陽”。我生在南方,父親是教書先生,母親在家繡些繡品拿去補貼家用。所以我小時候倒是過得也無憂無慮。
都說南方富庶物産豐饒,可這也是建立在風調雨順的情況下的。在我十歲那年,家鄉發了洪水,朝廷的赈災款遲遲未到位,百姓們流離失所,餓殍遍野。眼看着家裏的銀錢只出不進,我爹只好帶着我和娘親北上避難,也尋求別的出路。
這一路異常艱辛,我們一家三口同一起北上讨生活、投奔親戚的難民們結伴,路上相互有個照應。誰知每路過一個地界,都被為難一次,要通過他們的地盤,就要留下買路錢。大家逃荒本就沒有多少銀錢,東拼西湊才湊出一些銀兩,也因為這樣,好些人退出了我們,在本地找活幹,找不到的就乞讨為生,可那些官兵哪裏允許呢?到處驅趕他們……就這樣,我們斷斷續續走了兩年,父親也一直沒找到合适的落腳點,要不就是被官兵刁難不許落戶,要不就是飯都吃不上了,哪裏需要教書先生呢?父親的身體經過一路的颠簸,染上了疾病,我們沒有太多的錢醫治,父親只能硬扛着,我知道他是為了我和我娘才挺着的。
我永遠記得那天,天上豔陽高照。我們在經過一個城時,守城的軍官下來,騎在高高的馬上,慢慢悠悠地打量我們。然後他翻身下馬,走到了我母親面前,用手上的馬鞭挑起了我母親的下巴,色眯眯地說“這位娘子不錯,不若你就留下來跟着我,給你錦衣玉食,如何?”我母親吓到了,躲在了我父親身後,我父親擋在我母親面前,哀求着說“官爺,求求你通融通融吧。”我從未見過我父親那低聲下氣的模樣,他是讀書人,一直都是帶着讀書人的傲氣的。為了心愛的人,我心目中那玉樹臨風的父親此刻正低三下四的求着那個粗鄙醜惡的将軍。
“你給老子滾一邊去。”那軍官一把将我父親推到在地,我趕忙跑到父親身邊,哭着抱着他,又心疼又害怕。“怎麽樣?小娘子?你若不同意,你們這群人就原路返回吧。”他抱着雙手,色眯眯地打量着母親。而母親挺直了腰板,但是還是掩蓋不住地在全身發抖,不知是氣的還是害怕。
這時,父親從地上爬過去,扯着軍官的衣角,哀求着說“大人,求求你,放了我們吧。”
那軍官不耐煩地一腳踢到父親的心窩上,本就病着的父親哪裏堪這一擊,嘴裏吐出了血。
“還有沒有王法了?光天化日強搶民女?”難民中有人為我們發聲,點燃了大家的憤怒,大家把這一路上所受的怨氣都開始發洩出來。眼看大事不妙,将軍一聲令下,我們就被一群士兵圍住了。人群噤了聲,畢竟是小老百姓,哪裏不害怕當兵的呢?
我母親撲倒在我父親懷裏,她依依不舍地撫摸着我父親的臉,滿眼皆是心疼,她說:“江郎,對不住了。”随後又看了我一眼,滿眼的不舍,随即便起身朝一守城士兵手裏的槍撞去,那把銀□□穿了我母親的胸膛,鮮血濺了那守城士兵一臉,他瞬間臉色慘白,手一松,我母親便向後倒了下去。
那軍官本以為我母親同父親與我道別,是要從了他,沒想到母親性子烈,他的臉色從竊喜到驚訝不過一瞬間的轉變……
“雲兒!!!”
“娘!”我與父親同時驚呼,父親捂着胸口爬到娘的身邊,把娘親抱起。我偎在娘的另一邊,哭泣着。
“別哭,我會化作天上的星星,看着你們,陪伴着你們……今後要留你們在這世間受苦了……”說完,娘親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天空很晴朗,太陽很大,可母親的身體卻漸漸冰冷,如同此刻我的心……
我和父親抱着娘親大哭,難民們也忍不住落淚,我憤恨地盯着那個軍官,我要把他的臉刻在我的腦海裏。
那軍官估計是被我盯着有些發怵,再看圍觀的難民有些憤怒的情緒,擔心久留會引起民憤,于是說了聲“真晦氣!”便上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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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他們過去。”最後丢下這一句話,那軍官就消失在了城門內。
難民們幫助我和父親,将母親安葬在城外的一處山坡上。可憐我們連一副薄棺錢都湊不齊,只能買得起一張草席……曾經聽爹提起,娘本是京中一官員的女兒,後來家裏落了難,被逐出京城,一家人只好南下,一路長途跋涉,家裏人受不住這份苦,都紛紛病死在路上,只餘她活着……父親上京考取功名時,曾得到過外公的幫助,見過娘親幾面的父親那時就偷偷愛上了母親,只是後來名落孫山,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求娶娘親,便回到江南的一處村莊教書。當父親在街上見到流落街頭的母親時,毫不猶豫地把她帶回了家,兩人日漸生情,喜結連理,婚後夫妻恩愛,琴瑟和鳴……想到曾經也是大家閨秀的母親,身後事竟如此凄涼,又想到那些溫馨快樂的時光,我不禁哭得更大聲了……只是我沒想到,父親居然一滴眼淚都沒有流,我不僅懷疑他之前那麽愛母親,都是假的嗎?
我們沒有筆墨,也買不起,只見父親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一筆一筆地在母親的墓碑上寫下“愛妻,江氏雲茹”幾個大字。沒想到許久不提筆寫字的父親,重新寫字,居然是在寫母親的墓碑……
我那時候小,不懂大人的情感,以為大人應該像小孩子一樣,難過就哭。卻不曾想,悲傷到極致是沒有眼淚的……
埋葬好母親,我們要趕緊進城,生怕那将軍反悔。當晚,我們與難民們一同宿在一處破敗的茅屋裏,連天花板都破了一個大洞,透過那個洞,剛好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我肯定有一顆一定是母親。
“陽兒……”父親呼喚我。我趕緊來到父親身邊,握着他的手,可不知為何,這麽熱的天,父親的手卻很冰。“你是我和你娘在世間唯一的牽挂了,你要好好活着,跟着他們去到京城,京城很繁華,到了京城,總有謀生的路子……咳咳……”
“爹,你為何說這話?你不和我一起去京城了嗎?”我哭着問道,心裏有種不詳的預感。
父親搖了搖頭,有氣無力地說“爹恐怕去不了了……咳咳……咳……爹要去找你娘了,她一個人,會害怕的……咳……咳咳……”
“不要,爹,不要丢下我一個人,求求你了。”我此時已經泣不成聲,用手帕擦着父親的嘴角,在月光下一看,那手帕上竟全是血。我一驚,忙去察看父親。
“對不起……陽兒,要把你一個人留在這險惡的世道裏……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我和你娘會在天上看着你,陪伴你………對不起……對不起……”爹的聲音越來越弱,無論我怎麽哭喊,他好像聽不見一般,一直喃喃着“對不起”,最後,他的喃喃的聲音也停止了。
只見父親雙目緊閉,嘴角帶着微笑,我伸手一探,父親早已氣息全無,胸口的衣服已經被咳出的血染上紅色,我一愣,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麽,心口像被人掏了一個大洞,終于大喊出來“爹!爹!爹!”
屋子裏正在熟睡的人被我的喊叫吵醒,紛紛起來過來圍觀。當他們明白發生了什麽的時候,皆是低頭默默嘆息,是啊,他們又能做什麽呢?本來就是自身難保的難民,難不成還能替我報仇嗎?
第二天天還未大亮,還有幾顆星星挂在天上。在大家的幫助下,我将父親埋葬在了母親的身邊。
這時一個人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說“哭吧,孩子。”
奇怪的是,我居然一滴眼淚都沒流,我擡頭看了看天上挨在一起的兩顆星星,我想那就是父親和母親吧,他們一輩子沒有分開過,這下也終于可以團聚了。
“孩子,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一個中年的婦女問我。
“我和你們繼續北上,去京城讨生活。”我說。
他們面面相觑,有些為難,也是,在這個自身難保的時候,還要帶着我一個孩子,着實是個負擔。
我拿出父親昨日塞給我的僅剩的五兩銀子,說:“放心,我有盤纏,不會拖累你們的。”我沒注意到其中的兩個人看到我手中的銀子,眼睛裏閃過了光……
我們一路跋涉,風餐露宿,吃過野菜,露天睡覺,遇到過流寇,只是見我們是難民,便放了我們,遇到一些不肯放行的軍官,我們不得不繞過城池,走遠處的山路,耽誤了不少的時間。就這樣經過了将近一年,總算将要達到京城。
預估還有半月就能走到京城時,大家在商量如何進京城,畢竟那麽大難民,進京城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誰知,路上突然湧來一批流民,也是從四處逃荒逃災來的,他們見了我們,便開始動手搶劫,在生存面前哪裏還有什麽人性可言,不過是弱者對更弱者的掠奪。
在一片混亂中,我身上僅有的二兩銀子被我們這群一路走來的難民中的兩個青壯男子搶走,待一片回歸平靜後,我什麽都沒有了。我只能硬着頭皮混在流民中,繼續向京城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