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我以後叫你什麽

楊堅揮手讓宮女仆人全都下去,皇帝寝宮裏就剩了三人,楊堅坐在上首,臉色雖不似方才那般鐵青着,但也很不好看,朝楊廣問,“究竟是怎麽回事,你搞什麽鬼,兩國邦交之事,你三言兩語攪和了個天翻地覆,你當這是小孩玩的兒戲麽!”

楊廣知道父親并沒有信他的一面之言,這也是意料中的事,他那點道行,又倉促匆忙,哪裏能逃過父親的眼睛。

“今日若不是收那丫頭為大隋公主,我看你怎麽收場!”楊堅說着氣頭上來,又在雕龍刻符箓的扶手上重重拍了一下,獨孤伽羅在旁邊溫聲勸了幾句,又遞了杯新添的茶。

楊堅接了茶水灌了幾口,瓷碗重重放在手邊的矮桌上,看着楊廣神色越發冷冽了,“那丫頭人前遇事戰戰兢兢,目光舉止不過普通閨閣之女,哪有阿月的半分膽氣在,你現在膽子也大了,敢在婚事上動腦筋!”

楊堅目光淩厲,膽子小點的只怕要連氣都喘不過來了,獨孤伽羅倒是嗔怪了一聲,“好了好了,現在不是在朝堂上,就莫要生這麽大的氣了,連你我都看出那丫頭不對勁,阿摩與阿月自小一塊長大,怎會察不出異樣來,聽阿摩解釋清楚了再生氣也不遲。”

獨孤伽羅說着便示意楊廣,“阿摩,究竟怎麽回事,與我們說清楚罷,你素來不是莽撞的孩子,今日這事該是有緣由的。”

“還請父親聽兒臣解釋兩句,莫要氣壞了身體。”楊廣行禮道,“今日兒臣去迎親,在驿府見到阿月也吓了一跳,先是被阿月是個女孩子驚得回不了神,後來多看了兩眼便發現她根本不是阿月,可這事情太蹊跷了,這個梁國公主名為二月,年芳十五,父親可記得阿月總說她大我兩歲了,可見兩人的年紀也是一樣的,今日那梁國公主一點不陌生的就與大哥他們行了禮問了好,在府裏也一口就認下了自己是阿月,也認下了父親和母親……”

除了在他屬下眼皮子地下神不知鬼不覺的把人換走這一項難解釋得通,又加上有阿月的石頭精在,他幾乎要懷疑阿月和先前那些梁國公主一樣,遭遇不測了,畢竟有蕭慧在前,梁國再出一個豺狼脾性的公主也不稀奇。

楊廣接着道,“兒臣本是要質問的,後來想着認了梁國公主為妹妹也好,一來不影響與梁國的邦交,二來阿月是我們自己人不用擔心,但這個公主不同,她若是知曉我們大隋的事,是萬萬不能放回梁國去的,認她當妹妹,先把人留下,是兒臣能想到唯一的辦法了。”

獨孤伽羅點點頭,楊廣目光微暗,接着道,“兒臣小時候與阿月同寝同食,卻當真沒想過看一看阿月究竟是女孩還是男孩……如果阿月當真是女孩,那兒臣猜測阿月會不會也是梁國流落在外的小公主,兒臣以前便聽人說起過雙生子的事,只有雙生子才會容貌年紀都一模一樣……”

雙胞胎,這解釋當真是除了奪舍以外最合理的解釋了。

這是懷疑她被自己的雙胞胎姐妹幹掉,頂替了名字身份,嫁來大隋了。

賀盾躺在楊廣的袖子裏聽得有些發囧,正想陛下為何就往陰謀論上靠,就聽獨孤伽羅開口了,她也明白為何陛下老是覺得她被害了。

獨孤伽羅面上都是憂色,“當真是這樣,阿月只怕兇多吉少,先前江陵那邊是來信說慧公主出事,沒辦法參選晉王妃,這麽看來梁國後宮可真是亂得……”

賀盾也不關心慧公主怎麽了,她現在泡在濃郁的紫氣裏舒服得很,知道陛下不會有事,就有些昏昏欲睡的。

楊堅看了眼楊廣,突地問,“楊廣,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對阿月那小子動了心,知道他可能是個女孩,就連梁國公主都不想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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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堅這話問的突兀,饒是楊廣性子素來四平八穩不露形色,乍一聽這話腦子裏也不受控制的兵荒馬亂了好一陣,他想極力鎮定下來,卻敵不過對阿月動了心幾個字以及被旁人窺破心思秘密帶來的拘束和不自然。

楊廣見父親目光灼灼,母親也正含笑地看着他,雖是臉發熱,還是勉強解釋反駁了一句,“兒臣絕無此意……若這梁國公主當真害過阿月,兒臣如何能與她成親……”

他話說得不太自然,連自己都發現了,聽父親果然冷哼了一聲,便知是掩飾不過去了。

何不乘着這個機會,先給父親要個賞賜。

楊廣心念電轉,臉上耳根都控制不住的發熱,卻還上前一步,大方地朝父親母親行了一禮道,“父皇英明,若阿月是女孩,兒臣以為……如父親母親這般,得一人相伴一世也不錯……”

父親只盯着他不發話,倒是母親溫聲笑了起來,調侃的意味十足,“做兄弟便不能相伴一世了麽。”

“兒臣心悅于阿月。”開弓沒有回頭箭,楊廣雖是覺得渾身血液都不受控制的湧到了頭頂上,還是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行禮求道,“若是有一日阿月回來了,還請父親母親把阿月賜給兒臣,讓阿月做兒臣的晉王妃罷,在這之前,兒臣請求父親母親暫且不要為兒臣說親事。”話雖說的尴尬困難,但好歹是說出來了,機不可失,他乘着這個機會定了他和阿月的婚事,也省得以後夜長夢多。

皇帝的寝宮裏靜得只聽得見簾布被風吹動的咘咘聲,楊廣只覺這輩子大概都不會有比現在更尴尬難捱的時候了,父親母親都面色古怪又好笑的看着他,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

楊廣就念起那個不讓他給別人起戲稱的小白眼狼來,但凡她能早點将女子身份說出來,或者早點來找他,事情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父親母親都很喜歡她,她是個女孩的消息一出來,兩人成親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賀盾聽了對陛下佩服不已,三言兩語把捅漏的天補上不說,這下是想什麽時候成親就什麽時候成親了,可賀盾是知道後事的,把這親事連起來看,就覺得陛下這分明是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現在他心高氣傲不想和二月結婚,到時候又動了凡心,義兄妹也是兄妹,想再成親可得要費不少功夫了。

賀盾縮在陛下的衣襟裏,往上瞟到陛下弧線分明好看的下颌,心說陛下素來走一步想兩步,就算臨場發揮,想出來的辦法都比她琢磨十天鼓搞出來的強,傷腦筋的事還是交給他自己做罷。

賀盾放下了心,安安心心的泡她的紫氣隆恩浴,她也特別想睡覺,就希望能在這安安穩穩睡一覺就好了。

獨孤伽羅笑問道,“阿摩你當真的麽,你現在年紀小,并沒有接觸過其他女孩子,不再想想麽?”

楊廣又鄭重行了一禮,“還請父親母親應了兒臣這一回罷,除了阿月,兒臣是看不上其他女子的,如此若娶了旁的女子,豈不是要害了人家。”

楊堅看着面前臉色緋紅與往常大為不同的二兒子,心裏既覺得稀古怪又覺得複雜,壓了一下午的火氣倒是盡數去了,只蹙眉問,“等,你打算等多久,阿月一直不回來,或者阿月是個男孩,你便一直不娶不成。”

阿月自然是女孩子了。

楊廣舒了口氣,目光堅定,“五年罷,若是五年還見不到阿月,便勞煩母親替孩兒尋一門好親事了。”若他找不到阿月,五年的時間也足夠長,再深的渴望也該淡了,他大概也會忘了她,那時候娶誰都沒什麽幹系了。

五年。

楊堅倒是笑了一下,“我們家不得厮混,你可想好了,用不用你母親先給你指一門側妃。”

楊廣搖頭,沒得到他想要的米糧,吃旁的都是味如嚼蠟,不是必須的,便不如不吃。

楊堅看了眼裏皆是不以為意,臉上的笑意更深了,“男子漢一言九鼎,阿摩,承諾不是這麽好做的,你既然一心要如此,朕允了你便是。”

楊廣得償所願,心裏高興,眼裏都是松快的笑意,謝了父親母親一回。

獨孤伽羅眼裏有欣慰喜愛之色,也溫聲笑道,“阿摩自封王開府以後,是真的長大了。”

楊堅不置可否,朝楊廣擺手道,“咱們大隋既是認下了那丫頭,便要把她當榮寵尊貴的公主供起來,你私底下如何我不管,但若是再鬧到我和你母親跟前的,可不會像今日一樣,讓你糊弄了事了。”

這便是随他折騰,只別一口氣把人折騰死的意思了,楊廣眼裏不由露出些笑意來,六七年的情分不是說抹便能抹掉的,只要不影響朝堂政事,兩相比較,父親母親心裏還是裝着阿月的。

“你上任之前,武侯府的人便先聽你調遣,阿月是朝廷命官,總不能說沒了便沒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事情成不成,看你和阿月運道如何了。”楊堅看兒子眉目舒朗,又囑咐道,“去罷,宴會上好生招呼着,莫要怠慢了。”

筝樂鐘鳴聲遠遠從武德殿那邊傳來,隐隐約約,想來已經是準備好了,畢竟是君臣共飲同樂的宴會,楊堅要更衣換了常服,與皇後相協着一起去。

楊廣退下後先去了太子東宮,找他大哥楊勇換了要了身錦袍,換了身上礙眼的吉服,聽他大哥說清月妹妹又漂亮又能幹做妹妹可惜了他太傻,連寒暄的工夫都沒有了,急匆匆回了句要娶大哥你娶,自己先往武德殿去了。

銘心半途跟上來,楊廣吩咐他把人請過來,說了位置,自己先一步去了幾年前他和阿月躲過的那個四方亭,假山早就被推平了,四周寬闊無人,涼風從湖面吹過來,讓人異常清醒,這裏正是個說話的好地方。

很快銘心就帶着人來了,還跟着兩三個丫頭,都給銘心攔在了外頭,天還沒黑,青天白日的,楊廣便沒打算做什麽,看了這清月公主的陣仗,連眼皮都不想擡了。

“二月見過晉王。”聲音與阿月一模一樣,只是語氣口吻溫軟軟糯,一聽就不是阿月,再者阿月若是當了大隋的公主,是不會客套的,定是眉開眼笑看不見人眼色的叫他哥哥了的。

稱呼他晉王,這副言語形态,是爽爽快快承認她不是阿月了。

楊廣微微眯了眯眼睛問,“說罷,阿月呢,去哪裏了。”這裏四處開闊,又荒無人跡,實在連客套話都可以省了。

二月脆生生回道,“晉王您說的是賀姐姐罷。”

楊廣眼裏閃過些不耐,二月不待他開口,直接道,“說起來晉王定是不信的,但這是我該說的,賀姐姐若是在,定然也希望我把事情說清楚。”

二月自顧自道,“我八歲那年被慧公主騙着北上探親玩樂,在濁河上被慧公主推下了船,當時是賀姐姐救的我,陰差陽錯賀姐姐就進了我的身體裏,她很厲害,滔滔江水裏竟還能逃出生天,賀姐姐大概是不知道我還有一絲氣息在,上了岸在河邊待了好幾日,因為一直沒等到來尋我的人,賀姐姐便給我立了個衣冠冢,說清楚了她是誰,是哪裏人,接着又在濁河邊徘徊了好幾個月,實在等不到人,入了城鎮,流落在外了。”

“後面的事晉王您大概都知道了。”二月說着語氣輕了許多,接着道,“賀姐姐靈魂和精神意識特別強大,強大到了幾乎能一點一滴同化滲透的程度,我這些年多半時候都是在外圍混混沉沉昏睡不醒,不太有意識,直到慧公主出現了,這才靠着恨意變強了一些,年前慧公主來了長安,綁走了我和賀姐姐,機緣巧合我才重新拿回了身體,賀姐姐把身體還給了我,她說她靈魂不滅,讓我不要擔心……”

楊廣是聽了一簍子的天書,腦袋發脹,一團亂麻,無意識重複問了一遍,“你說什麽。”

二月接着道,“遇見慧公主的時候,賀姐姐便和你說烏雲罩頂的事,那是我捉弄慧公主撒氣的,我只有見到慧公主的時候氣息才會強一些,被綁架那日也是,賀姐姐說過她靈魂不滅,可是我現在就是個普通人了,察覺不到賀姐姐在哪裏了,我知道的也就這麽多了。”

楊廣大腦幾乎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讓他只能站着,看着梁國公主嘴巴一開一合,聽了這些匪夷所思的話似乎連心跳都不是自己的了,他一面覺得這些話荒誕之極,一面又将腦子裏查到的那些和現在知道的接起來,那些說不通想不透的地方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奪舍。

不記得八歲之前的事,也不記得蕭巋和蕭慧。

何時弄丢的人,在哪弄丢的人他那些屬下沒有一丁點察覺,神不知鬼不覺。

經常會說一些稀奇古怪,一百個人一百個不會信的話,還大言不慚說自己甚少說謊。

問他有沒有看見慧公主頭上有烏雲,帶尾巴的那種。

跟他說靈魂不滅,她不會死,她不是普通人。

靈魂不滅,靈魂不滅。

‘阿摩你老是不信我,我的身體會死,但我靈魂不滅。’

‘身體都死了,你人還活着,你成什麽了!’

‘只是變成一顆石頭罷了。’

‘只是變成一顆石頭罷了。’

楊廣心如擂鼓,整個人如同得了五雷轟頂一樣,直直被釘在了原地,耳膜鼓動,腦子裏只有石頭兩個字了。

楊廣心頭發熱,想伸手将懷裏的石塊掏出來,神志忽地一清,又死死咬着牙堪堪忍住了,強自先讓自己鎮定下來,他不能在這裏就拿出來。

楊廣目光在四周轉了一圈,朝銘心揚聲道,“銘心,送清月公主回去。”

銘心遠遠應了一聲,楊廣定定看了眼對面那張臉,道了謝,甚至還笑了笑,“她沒事便好,還得謝謝清月公主直言相告。”

二月見他這樣,也松了口氣,臉上露出點溫婉爽朗的笑來,“是我要謝謝賀姐姐,也要謝謝晉王,我還以為晉王您會想殺了我,逼我把身體讓給賀姐姐呢。”

倒還不傻,可惜他現在暫時沒工夫想這件事。

楊廣感受着懷裏小石塊正緊緊貼在那裏,眼眶都止不住的發熱,卻慢慢長長的呼吸着,耐着性子朝清月公主笑道,“公主哪裏的話,晚間風涼,宴會便是為公主準備的,父皇正等着,公主快過去罷。”

二月長長舒了口氣,應了一聲,走了幾步又停下,回頭道,“對了,賀姐姐名字叫賀盾,她很漂亮,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特別的漂亮,十九二十歲的樣子,模樣和我有點像,不過等我長到十八[九歲,估計也是比不上她的,後來大概是在這副小身體裏待了七八年待久了,半年前把身體還給我離開的時候,就跟我現在一模一樣年紀長相了,你這麽喜歡賀姐姐,大概是想知道的這些的。”

楊廣沒說話,胸膛卻不受控制地起伏了兩下,他的女人什麽模樣什麽年紀他自然會親自問,問得清清楚楚,并不需要多餘的必死之人來傳達,他現在只希望面前的人立馬消失。

楊廣所有的意識就集中在胸前那小塊上,他雖然想把她拿出來想瘋了,但并不覺得宮裏是安全的地方,一路連手都沒摸一下,只使了個宮人去給父親告假,說他身體不适想先回去歇息了。

楊廣出了宮門要了匹馬,往府裏趕,時時刻刻都感知着她還在不在,生怕他一個眨眼就把她掉在路上,再找不回來了。

他一顆心悠悠晃晃了大半年,再經不起折騰了。

楊廣進了卧房,讓婢女們遠遠守在院門外,在案幾前坐下來,把石塊拿出來放到案幾上,聲音幹啞,“阿月,是你麽?”

陛下終于問了這句話了,她憋了一路。

賀盾忙動了一下,表示她就是阿月了。

楊廣擱在案幾上的手漸漸握拳,心裏憋着氣發不出去,憋紅了眼睛,想像父親那樣捶兩下桌子發發惡氣,又怕颠壞了她,只自己喘着氣努力平複胸腔裏翻騰的怒火和暴躁,他不能怪她,她連動一動都難,如何能告知他她就是阿月,被困在這石塊裏已經夠她難受的了,能把人找回來已經是老天眷顧,旁的事再想辦法罷。

楊廣掌心掩住眉心,閉了閉眼自己待了好一會兒,開口聲音啞得不行,“阿月……”

賀盾知道他難過生氣,又無法,只得動了動,又挪到他手邊,她其實很好,并不覺得有什麽,但陛下這樣,她仿佛也像當真如何了似的,心裏酸酸漲漲的難受,這大概就是感情了罷,可惜她現在想揉揉胸口都不成,這個年代事情多,關系也複雜,似乎人們的感情也就豐富起來了,酸甜苦辣的,有時候高興,有時候不高興,也不知是好是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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