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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濕潤的屍體如凝固的肥皂◎

衛珉心裏雖是不快, 卻仍然別別扭扭的騎上了青驢。

比起林滢的行囊,衛珉就簡單得多了,只簡單帶了一套換洗衣衫,還有一枚水囊。

沿途路過村鎮, 自然是可以進行補給, 大家又不是去荒野求生。

林滢跟他聊聊工作:“衛小郎, 不知你對這次鳳州的案情可有了解。”

衛珉:“我對斷案之事沒什麽興趣。”

他想了想, 又覺得這麽說對于一個小姑娘顯得有些生硬不禮貌, 補充:“我答應孫叔, 定會護你周全。”

林滢瞧着他工作沒什麽信念感就是。

衛珉還在這兒補充:“放心, 除非我死,我定不會讓你有事。”

搞得林滢心裏面咯噔一聲。

不至于不至于,她也不是第一次出任務, 真正對執法人員喊打喊殺還是少數, 遇到最大危險就是山賊剪徑。

大胤是個法治社會,也算是比較有秩序的和平年代的封建王朝。

不過衛小郎也是一片好意, 林滢也笑眯眯說了聲好,向他道謝。

衛珉臉孔輕輕垂下, 似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我還沒救你呢, 不用道謝。”

林滢心忖還真是個直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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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珉有一張讓人讨厭不起來的臉,他生了一張介于少年和青年的漂亮臉孔, 既青澀, 又漂亮。那張漂亮的臉孔上,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林滢覺得這雙眼睛有點像貓, 好看又敏銳。

兩人結伴同行出任務, 衛珉一路上話不多。和衛珉設想那樣, 他們前行速度并不快。小驢走得不快,而林滢又是個慢性子,就連趕路,仿佛也求穩得樣子。

陳州到鳳州要翻山越嶺,要走一段山路。

山間多風,易有霧,到了下午時分,竟又下起雨來。

林滢覺得勉強趕路,趕去下一個市集估計不是很現實,可以看看附近有沒有夜宿點。

衛珉話不多,只随便嗯了一聲,應了林滢的話。

小姑娘怕累,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哪怕她打扮成一個小郎君。

山雨綿綿,剛剛下雨時林滢已經翻出厚實的雨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小心翼翼的像只小倉鼠。

衛珉也戴上了鬥笠,只是風吹雨勢,這區區鬥笠自然遮擋不住四面八方的雨水。

衛珉衣衫也變得濕噠噠了,可是他卻并未放在心上,也不在意自己身軀被雨水浸濕。

他心情苦悶,忍不住想起了自己之事。

大胤衛家世代為将,有忠烈之名,他身為衛氏子孫,也是極以自己姓氏為傲。

他在朝廷開設的經武堂時,亦是卓于衆人,無論是武功還是武略,皆是十分出色。

自己是衛家幺子,亦絕不能有辱父兄的名聲。

然而同窗之中,無論武技還是謀略,自己皆遜色于一人。

他每次比武,皆敗于祁華之手,寫的兵法策略也不及祁華出色。經武堂中教官亦更稱贊祁華,覺得他更有前途。

雖然這樣顯得他很小氣,可是他就是介意這些事,十分往心裏去。

第二雖然勝過許多人,可一旦不是第一,仿佛一切都沒有意義。

然後就是到了上月,他終于在每月例常比武贏過祁華一次,這也是他最開心,最受鼓舞的一次。

可時候軍醫卻診斷出,有人在祁華吃食裏放了巴豆,令祁華身體大傷,故而才輸給了衛珉。

這件事情自然不是衛珉做的,但是這讓衛珉很有嫌疑。

更不用說衛珉在最歡喜時候被潑了一盆冷水,這讓衛珉心态徹底崩了去。

他自然沒幹這樣的惡毒事,也沒有什麽證據能證明是他所為。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祁華如此優秀,也許作為一個靶子,祁華招惹了太多的惡意。

可衛珉心态不行了,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勝利,可是沒想到這不過是卑劣的撿漏。哪怕并非他之所為,可衛珉因此享受到因卑劣産生的勝利。

這一切頓時顯得可笑起來。

然後衛珉就厭學了,他不想再去經武堂,不願意再見自己同窗,他甚至不想再成為一個武将。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他什麽也不想幹。

而他這種脆弱、逃避的表現,讓整個衛家不能接受,甚至不可思議。

衛家秉持鐵血家風,他那些父兄個個都是鐵血男兒,堅毅是都透入骨子裏的了。所以衛珉的選擇在他父兄眼裏,又是多麽的不可思議,簡直是不可理喻。

只要持身清正,問心無愧,便是有那麽些閑言碎語,又算得了什麽?

衛珉這麽相避,反顯心中有私,甚至惹人質疑!

是否衛珉并不是那般清白,故而如此怯弱?

他只覺得在家中簡直喘不過氣來,衛家男兒性子堅毅,就是家中女眷,也是鐵娘子一樣的性格。

越是如此,衛珉越發對自己性情、能力加以質疑。

到最後他避于此處,放逐自己,成為一個小仵作的保镖。

好在阿滢似乎也不是個很難相處的姑娘,她性子很溫和,而且話也不多,沒朝自己問東問西,更沒有探問自己來歷。

這樣一來,也不必觸及他的傷心事。

想到了阿滢的好性情,衛珉都忍不住開始反省自己一下,感覺之前自己态度多少有些問題。

渾渾噩噩間,衛珉打了個寒顫,半濕的衣衫貼着他的衣服,迎着山間呼呼刮來來的寒風。

他忽而覺得身軀發僵,自己周身發熱,可是伸伸手臂,身軀卻有些僵硬。

年輕的身軀一向健康,哪怕之前發熱生病,衛珉也并不放在心上,還如此可勁兒造作。

他身軀晃晃,竟似不受控制,要從驢身上落下來。

這時候一雙溫軟的手掌将他扶住,入目是一雙明潤的杏眼。

林滢:“衛小郎,你失溫了。”

她扶着衛珉從驢身上下來,這時候衛珉方才察覺到自己四肢異乎尋常的僵直,行動也變得十分遲滞。

所謂失溫,并不是會在零度左右産生。山間溫差相差很大,一旦開始下雨,瞬間會降低十多度,更不必說衛珉只随便帶着鬥笠,衣衫淋雨半濕,被山風吹拂之下,短時間帶走了大量熱量。

溫度的缺乏反而會讓衛珉身軀呈現一種燥熱的狀态,一股火熱彌漫了他的四肢百骸。

實際上衛珉已經出現了輕微的顫抖和意識混沌,四肢也已經開始出現不協調。

相反林滢卻不一樣,她帶上防風防雨的雨衣,将自己像粽子一樣包裹得嚴嚴實實。

論體力和體格她是遠遠不如衛珉,但如今林滢還保持了體力和清醒,能牽着衛珉的手尋覓合适休息和救助的地方。

遇事不慌是林滢做人的原則,她之前跟孫老頭走過這條路,知曉附近有一些山窟,獵戶會在那處放一些柴火和食物,用以休憩。路人自可取用,但是也要留下一些補助方便後來人。

林滢按照記憶搜索,尋到一處這樣的山窟。

山窟中有一些幹柴,還搭了簡陋的床鋪。好在衛珉只是處于輕度的失溫狀态,又帶了換洗衣物。他避開林滢匆匆換了幹衣,避免了體溫進一步的流失。

這時林滢已經生了一堆火,還将水壺裏的水倒出來燒熱,方便兩人補充水分和熱量。

除了熱水,林滢還将幹糧烤熟,用來當晚飯。載他們的小驢也被擦去了身上的水,正在洞口溫順的啃着幹草。

她幹這些活兒既麻利,又利落。

林滢出發前帶的東西是不少,可是現在證明這些物資都是有作用的。

貓眼少年臉上浮起了一絲可疑的紅暈,此刻顯然是有點狼狽,更有些不好意思。

眼前的小姑娘體格柔弱,年紀還比自己小一點,可是她卻是既聰明,又細致,還娴熟的掌握了生存的技巧。

水是柔弱的,卻能包容萬物。

至始至終,林滢那雙漂亮的杏眼都是溫和可人。

衛珉向她道了謝,林滢也體貼的沒提那些尴尬事。

兩人随便對付了晚餐,林滢又提及了這一次去鳳州的工作內容,問衛珉要不要聽聽案情,也算是未雨綢缪,算是一種準備。

這一次衛珉可沒說跟自己沒關系了,而是做出了洗耳恭聽的姿勢。

之前衛珉只覺得自己是簡單的當個保镖,不過如今他也反省了自己。任何一件事情,若要做好,最好是有備而來。

然後林滢便娓娓道來,她先說了程況兩家的狗血事,然後才提及案發時候經過。

案發當日,姚淳兒是巳時趕到了甜水巷,正好遇到了前來辱罵騷擾況鳳彩的程爍。

程爍之前跟姚淳兒拌了幾句嘴,兩人早有積恨。

這一次,程爍還動了手,以金彈弓彈起鐵丸,當即将婢女竹君打得頭破血流。

不但如此,程爍還跟幾個狐朋狗友叫嚣,說要扯破姚淳兒衣衫,毀她名節,讓她不能如此趾高氣昂。

那時車中的姚淳兒心中惶急,只覺得程爍行事全無章法,說不準真的會冒犯自己。

于是由車夫福伯攔住巷道,使姚淳兒獨自逃走,且前去況鳳彩屋中一避。

午時,受傷的竹君來到了況鳳彩居所,卻并沒有見到本該在此的姚淳兒。

兩人心中大驚,只恐已經出事了。況鳳彩叫起家裏幾個仆人和婢女,出門搜羅,去尋不知所蹤的姚淳兒。

結果況鳳彩所尋到的,也只有姚淳兒的屍體。

姚淳兒後腰被利器所傷,鮮血滴答,染遍羅裙。她被況鳳彩尋到時,身體尚溫,可卻已經香消玉殒。

當時況鳳彩便悲痛欲絕,一邊令人報官,一邊令人通知姚家。

可官府追查之時,姚家卻說什麽姚淳兒是染急病而死,且匆匆将女兒掩埋。至于福伯和竹君,更是不知所蹤。

家人不允,官府也總不能強行将屍首挖出來,再行驗屍。

直到過去三年後,如今姚家的人方才松了口。

衛珉:“但時隔三年,只恐怕也驗不出什麽。姜推官縱然大張旗鼓的将你請來,只恐,也是很難令十分期待的衆人滿意。”

衛珉所言,也不是沒有道理。

姚淳兒死的畢竟太久了。

人死之後,屍體的軟組織會逐步腐敗消融。其屍體的頭發、指甲會一一脫落,到最後只留下骨骼。

通常如果屍體曝露在野外,在夏季,半個月到一個月就會白骨化。哪怕是在溫度較低的春秋季,也會在一個半月內腐化。除非是北方那種冬季,可能屍體能保持數月之久。

姚淳兒好一點是,她死了不久就被土葬。但是就算這樣,三年時間也已經太久,足以讓棺中屍首化為白骨。。

如果屍體徹底白骨化,林滢能驗的東西也不多。

屍體一旦白骨化,被稱之為毀壞型屍首,對于仵作而言是重大難題。

衛珉話一出口,擔心林滢對自己誤會,于是說道:“我只是擔心,只因為旁人對咱們到來寄望太深,未免,會令人失望。”

故而林滢寬慰他:“有什麽要緊,只要咱們盡力而為,也是問心無愧。作為仵作替人驗屍,總不能挑挑揀揀,只挑有把握的事情做。”

林滢本持注意力最好是放在工作上原則,別的什麽就盡量少考慮一些。

衛珉聞言,微微一怔,然後說了聲好,伸手給火堆裏添了塊幹柴。

他眼睛亮了亮,身上的喪氣少了不少,看着也有些真正少年郎的朝氣。

林滢繼續說道:“更何況,也許上天眷顧,那具屍體未必就白骨化,證據盡毀呢?”

有毀壞型屍首,就有保護型屍首。

林滢舉出了一個例子:“譬如三年時間,姚姑娘屍體并沒有變成白骨,而是形成幹屍,如此只是損失了一些水分,還是能分辨她身體之上的傷痕。”

所謂幹屍,就是指屍體處于高溫幹燥的環境,身體水分快速蒸發減少,因此不利于細菌的繁衍,腐敗的過程被打斷後,得到一具幹燥脫水的屍體。

像埃及的木乃伊,就是人為制造,導致形成幹屍。如此過去千年,仍保存了幹癟的身軀,而不至于白骨化。

有時候自然環境之下,也會陰差陽錯形成幹屍,不至于使身體徹底化為白骨。

林滢只盼自己真能中了這個大禮包,令自己能順利驗屍。

長夜漫漫,左右無聊,林滢跟衛珉大談屍體,說說案子,衛珉也是聽得津津有味。本來衛珉是無事可做,百無聊賴,才被孫老頭拉來當壯丁。

如今伴随林滢言語,他漸漸覺得探案斷獄似乎也有些意思,沒自己之前以為的那般無所謂。

兩人說了半天話,到了後半夜,才迷迷糊糊靠着洞口這般睡過去。

經過一番交流,林滢覺得自己跟新搭檔似乎也度過了磨合期。

如此七八日後,兩人終于趕制鳳州。林滢這又女伴男裝又低調行事,搞得好像有被害妄想狂一樣。這一路行來,并沒有遇到什麽半途被人截殺的狗血事。

林滢也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況鳳彩。

況鳳彩是個個頭高挑,溫柔可親的女子。如今她已經是推官夫人,不過仍出面打理善心堂,照拂這裏無父無母的孤女,教導她們認字,還講故事給她們聽。

誰見到她,都會生出一種如沐春風感覺。

她做事周到又仔細,早已經在善心堂替林滢安排了住所,給林滢備好了柔軟的床鋪和日用品。

林滢打開床邊的匣子,發現裏面還有新縫的塞了棉花的幹淨溫暖的,的布帶。

雖然林滢算日子并不是這幾天,可她也很感激況鳳彩的用心。

只有女子還會細心的留意到這些。

她向況鳳彩道謝時,況鳳彩卻搖搖頭:“阿滢,你是為了淳兒來的,我心裏不知曉多感激。”

況鳳彩:“淳兒那時候年紀還小,是個十分活潑開朗的性子。她總嫌自己腰身豐腴了些,身姿不夠纖細。然而她喜食甜食,總是停不了口,住不了嘴。但其實,她是生得聽好看的小姑娘。若非她當年出了事,如今也應該與人成親,生兒育女。”

說到了此處,況鳳彩驀然眼眶微微發熱,眸子裏也升起了一股潮潤的晶瑩。

這件事就像是一根尖刺,就這般紮在了況鳳彩的心裏面了。若一日不能查出真相,只怕況鳳彩也難以心安。

這件事情于她而言,終究是需要一個了結的。

林滢忍不住出語安慰:“若姚姑娘還在,定不願意你如此介懷。”

然後況鳳彩就回過神來。她掏出了手帕,輕輕的擦去了眼角淚水。

況鳳彩溫柔說道:“阿滢,我癡長你幾歲,若是不嫌,你便稱呼我一聲姐姐,不必如此客氣。你遠來至此,我心裏也是十分感激。”

她這樣說,林滢也是卻之不恭。

況鳳彩略一猶豫,終究還是提點一二:“你來鳳州查案,本來不過是為查出真相。可落在別人眼裏,你就是我們這邊的人,會覺得你是幫襯我夫君而來。雖然,這不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免不得有人會這麽想。”

“所以你出入之際,還是小心一些。”

林滢也輕聲相應。

送走了況鳳彩,林滢心裏也禁不住生出了幾分感慨。況鳳彩溫柔可親,林滢也忍不住對之生出了好感。雖然查案要心無偏私,可林滢并不覺得況鳳彩有說謊。

當況鳳彩提及姚淳兒時,她嗓音裏的那份惋惜之情絕不會是假的。

到了驗屍當日,衙門裏的何捕頭還親自前來請林滢前去。

林滢早早就做了準備,背着自己工具木箱準備前去。

只不過林滢才出巷頭,一道黑影掠出,險些要将林滢生生削中。

此刻一道手臂卻将林滢生生往後一扯,讓林滢退後一步,剛剛好躲過這致命一擊。

這條手臂自然是屬于衛珉。

他毫不猶豫向前,眼中頓時透出了幾分狠色,手中寒光一閃,鞘中之刃宛如銀龍一般吐露而出,刺入行刺之人肩頭。只此一刺,頓時将對方肩頭刺了個通透!

然而除了這一人,巷中隐隐約約,竟還有十數道身影,好似都是沖着林滢而來。

何捕頭等幾個捕快平日裏大概也沒見識過這陣仗,此刻更被沖散,亦是措手不及。

如此危機關頭,衛珉一咬牙,卻是手中執刀,刀似銀龍一般,狂風暴雨般卷去。

衛氏刀法透出了一縷狂态,可衛珉一雙眼卻沉若冰雪,竟好似不帶任何情緒。

接連斬傷幾人,對方終于生出怯态,一聲哨聲傳來,似是撤退信號。

也不多時,在場黑影紛紛退開,亦是就此撤退。

也是因青天白日,這些刺客終究不敢久呆,以免引來官兵。

衛珉卻并沒有趁勢追擊。

他雖然是個少年郎,可是卻很沉穩,更記得自己目的是保護林滢周全。至于這調虎離山之策,對于衛珉也沒有什麽用。

故而衛珉并沒有追擊立功,反而一把抓住了林滢的手腕,将她帶在自己身後。

他一雙眼蘊含了狼一樣的精光,仔細逡巡四周,充滿了無限警惕。

此刻他一身墨衣,沾染了鮮血也并不如何分明,只他手中之刀,卻是血跡斑斑。

林滢還是第一次遭遇這般刺激的事。

雖然況鳳彩有所提醒,但是林滢沒想到程家居然真的□□,把劇本搞得這麽刺激。

幸好這一次,有衛珉相随。就像狄公身邊要有武功高強的元芳一樣,衛珉的出現剛剛好救了她一命,使得她不必就此狗帶。

衛珉手中握着沾血的刀,轉身扶住了林滢肩膀,有幾分擔心:“阿滢,還好嗎?”

他擊敵時候的肅殺稍斂,舉止多了幾分柔和。

怎麽說也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衛珉是覺得她到底是女孩子,驟逢此亂,說不定會吓壞。

林滢俏生生的臉頰浮起了兩片紅暈,一雙漂亮杏眼染上了一層朦胧之色。

不過她恢複也很快,搖搖頭:“我沒事,咱們趕過去,去驗屍。”

我沒事,我可以!

衛珉唇角也浮起了一絲淺淺的笑意,那雙漂亮動人的貓眼也閃動奕奕神采。

他說了一聲好,像他這樣少年郎骨子裏是喜歡冒險的。

林滢平日裏顯得溫吞、周到,甚至還有點兒磨叽,可這樣看着溫潤柔和的少女,骨子裏卻是個有勇氣的人。就像現在,林滢将去驗屍三個字咬得很重,顯然也是動了幾分的火氣。

所以衛珉放低了嗓音,向着林滢保證:“你放心,我是不會讓你有事。”

此刻就是騎驢,衛珉也覺得很有派頭。

這時候何捕頭幾人才匆匆趕過來。

林滢感覺鳳州這些底層公務員素質完全不行,若不是衛珉相護,自己這個小仵作很有可能就出意外了。不過正事要緊,林滢也沒心思計較這些就是。

何捕頭唯唯諾諾,卻禁不住多看了衛珉一眼,只覺得這少年年紀不大,又是面目斯文,可是卻有這般精湛武技和狠勁兒。

林滢趕到時并不算晚,重驗屍姚淳兒屍體是鳳州城頭條,趕來的吃瓜路很多。這吃瓜群衆一多,搞得人在現場的劉知州壓力很大。

程家是鳳州大族,平日跟官府也有一定來往。如今此事涉及程氏子孫,劉知州也只能做出鄭重其事的樣子。

更何況過去三載光陰裏,姚淳兒死于甜水巷的案子鬧得沸沸揚揚,劉知州也必須做出鐵面無私的姿态,以安定民心。

想到剛才的遇險,林滢覺得程家可能瘋了。明明姚淳兒身死熱度這麽大,這樣風口浪尖,有人還搞殺人滅口這一套,實在是殊為不智。

又或者,程家有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

林滢也看到了況鳳彩的夫君姜逸。

這位傳聞中的姜推官神采奕奕,姿容清潤,顯得十分出挑,有着攝人心魄的幹練和銳氣。和林滢設想那樣,是個極富魅力的一個男人。

也無怪乎況鳳彩為之心折。

當然除此之外,這樁案子另一方當事人卻并未到場。程家并未到此,程爍更未曾親臨現場。也不知是不屑一顧,還是問心有愧,不敢相見。

姚淳兒的父母姚守重和安氏皆到了現場。

聽聞安氏如今身染重疾,整日以淚洗面,如今看來,安氏果然面色蒼白,氣色并不是很好。

白發人送黑發人本就痛苦,更不必說姚淳兒還是死得不明不白,自然更加令人難以釋懷。

姚家同意掘墳起屍,終究還是有所忌諱,故而請了一名沈道士,做法燒紙,用玄學來安慰一下自己。

林滢環顧左右,心裏卻是嘆了口氣。

姚淳兒下葬之地頗為陰濕,土地水分含量頗重,并不如何幹燥,是一塊潮濕潤澤之地。

濕能助腐,可見這次林滢怕是不能開大禮包就是了。

之前林滢跟衛珉聊天,只盼能掩埋之地幹燥,能使屍體形成幹屍,最大程度保存肌肉組織。如此一來,林滢也能從屍體上發現更多的線索。

不過現實和林滢的期望全然不一樣,眼前這塊地濕氣頗重,只怕也未能如願。

在這種潮濕的環境之下,只怕姚淳兒很難真正的保存住自己的屍體。

這般念頭之下,林滢心裏也頗不是滋味。

不過她很快對自己打氣,鼓勵自己恢複精神,以最佳的狀态應對接下來的驗屍。

沈道士做完法事,面色卻平添幾分凝重,眉頭深縮。

他不覺問姚家:“請問當初姚家小姐下葬,是受誰人指點,竟下葬這等方位。”

一言既出,在場等人皆是一驚。

姚守重趕緊問道:“先生,小女所埋方位可有不妥。”

沈道士手指撚着下巴的山羊胡,一副苦大仇深大事不好的樣子:“此為坎位,是兩河聚彙的交窪之處。以風水而言,避山聚水,是積穢易腐之所。橫死後人埋葬于此,易聚冤穢,家人易生病,容易家宅不寧,甚至有礙後人前程。”

林滢心忖,這姚夫人身體不好,沾染重疾,這是誰都知曉的事。現在這沈道士說姚淳兒埋藏方位不好,容易影響家宅,那還不一說一個準?這麽一番言語,搞得姚家上下臉色都不怎麽好看。

當然也不能說風水之術全是玄學,像沈道士所言,此地聚水易腐,不适合埋藏屍體,也不能說一點道理都沒有。

所謂風水,就是累計前人經驗,指點後人有舒适的居住環境。而環境是否舒暢,對于一個人的運程亦有影響。

但姚家的人并不這麽想。姚重面色大變,沉聲:“當初,淳兒埋于此處,據說能借兩河交彙之陰水之力,滋養亡魂,助其早日超生。”

沈道士面色大變,不覺呵斥:“簡直胡說!此等埋屍之所,是借陰穢之力壓制亡魂,使其冤不能申,影響家宅。我替人相看風水,從未見有人将早死後人如此掩埋,損及家族氣運。”

“姚施主,我再請問,當日姚小姐是如何下葬?”

姚守重身軀輕輕一顫,眼前一陣發黑。他顫聲回答:“小女口含一枚玉錢,面目朝下,雙掌各握一把小米,背朝上躺于棺中。當初,陳仙長便是如此指點,只說,只說如此才好。”

沈道士厲聲:“同為修行之人,竟行如此苛毒之事,如此禍害姚家!姚小姐口含玉錢,這純屬是封口壓魂,令其冤魂不能脫軀殼。這三年來,小姐困于腐軀之中,魂魄苦不堪言。只怕,還曾夢中求助,求能讓其解脫。”

姚夫人身軀一軟,被一旁丫鬟扶住,若非如此,姚夫人怕是要軟倒在地,不能站立了。

姚夫人淚水滾滾而下,顫聲說道:“我可憐的兒,你托夢給我,我卻是,卻是不知曉你所受的苦。”

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林滢也能推理出姚夫人必定曾夢見死去的姚淳兒。

但現在別人只會覺得這個沈道士算得十分之神,姚家上下都對沈道士所言深信不疑。

此刻沈道士亦出語安慰:“無妨,這次開館驗屍,只要取出對方舌下玉錢,再由貧道做法超度,另擇合适下葬之處,便能化解冤煞,保佑全族上下安寧。”

林滢雖看不慣沈道士的裝神弄鬼,不過卻不得不承認沈道士這麽一番騷操作,對自己工作十分有利。

姚守重雖然松口要驗屍,但是姚家其他人可能有別的想法。可能他們會覺得,不必為了姚淳兒這麽個女兒這般得罪程家,還有開棺不吉之類。

但在沈道士一番又吓又安撫手段下,在場其他姚氏族人已經不好說什麽。

林滢有點懷疑眼前這個仙風道骨的沈道士是個托。

此刻姚守重忽而厲聲道:“當初淳兒慘死,那陳道士究竟是被人買通,竟連死人都不放過。竟,竟還要坑害姚家!”

他嘴裏雖然在質問,不過其實已經有了懷疑對象,并且對這個懷疑對象深信不疑。

那就是他篤定這麽搞的是程家。

程家,方氏這位程夫人捧起了茶盞,這樣給自己喂了半盞水,手掌亦不覺輕輕發抖。

程爍一向胡鬧,不過方氏這個親生母親名聲倒也還好。別人皆知曉方夫人為人賢惠,作為嫡母對庶出子女也是不錯。若說她唯一不好,便是她這個嫡母正妻對兒子過分放縱,使得這個孩子不成樣子。

此刻方氏不覺手抖了抖,撫摸着自己手腕間紫檀木佛珠。

她是吃齋念佛的,家裏亦請了觀音,日日參拜。什麽冤魂作祟的事情,方氏也是信幾分。所以她才會買通那位陳道士,令其口含玉錢,免得姚淳兒作祟,傷及家中麟兒。

如今她已讓貼身服侍的白嬷嬷打發那陳道士,以免這樁事情被扯出來。

方氏驀然死死咬緊了自己的唇瓣,任由汗水一滴滴滲出,十分惱恨。

可是如今姚家松了口,要開棺驗屍。那她竭力要遮掩的這件事,只恐怕是遮掩不住。

這時姚淳兒棺木上土層已經被掘開,露出了掩埋的棺木。

只見木棺之上,又貼了一層黃符,上面朱砂寫符,字亦是密密麻麻,平添幾分詭異。

沈道士略略一看,頓時臉色大變:“姚施主,這棺上之符,是滅魂鎮煞之物,可謂狠毒之極。”

此刻姚守重已經說不出來,到場的鳳州百姓亦禁不住議論紛紛。

姚守重更咚的跪在劉知州跟前,懇求:“知州大人,有人,當真是欺人太甚,還盼大人替小民做主!”

此情此景,劉知州也不好說別的話,只扶着姚守重,說本官必定會秉公辦理之類。

太陽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劉知州卻是平白生了一層寒意,只覺得陽光雖暖,此地卻一派陰氣煞煞。

衛珉悄悄在林滢耳邊說道:“那沈道士,倒也并未說謊。我略懂一些,這些貼在姚淳兒棺材上黃符絕不是用作超度,而是滅魂鎮煞。”

林滢心裏忍不住咯噔一聲,雖然她不信這個玄學,可有人會相信。這信玄學的人這麽幹,可見對方不但心虛,而且狠毒。

其實姚家當年已經忍氣吞聲,可未曾想有人仍然是不依不饒。

此刻還未曾開棺驗屍,但眼見姚淳兒下葬這麽多的騷操作,無論是姚氏族人,還是在場吃瓜路,只怕心裏已經有了一個答案。

姜逸面沉若水,眉宇間亦不覺泛起了一股怒意,他不覺揚聲:“開館!”

幾個強壯的衙役七手八腳拆去了棺木上的黃紙,再将棺木撬開,去了棺蓋。

伴随一股子一言難盡的異味,下葬三年的姚淳兒屍體再次重見天日。

姚夫人本來就哭得厲害,如今在棺木打開的一瞬間,她頓時眼前一黑,就這般暈了過去。

林滢用藥帕掩住口鼻,向前一看,卻是眼睛一亮。

眼前的姚淳兒并沒有白骨化,而是一具保存得尚算良好的濕屍!

所謂濕屍其實就是屍蠟,多出現在掩埋在比較濕潤泥土,又或者浸潤在水中的屍體。這時候屍體的皮膚和脂肪因為皂化,形成了一種蠟樣狀态物質,因此得以保存。而這些蠟樣物一般呈現灰白色,有少部分會呈現黃白色。

通常三、四個月,成年人會形成局部屍蠟,形成全身屍蠟要一到兩年。

姚淳兒埋屍三年,足以讓她形成全身屍蠟。

這主要是因為姚淳兒被掩埋在較為濕潤的泥土當中,而且姚淳兒生前喜食甜食,是個豐腴的美人兒,含脂量比較高,所以更容易形成屍蠟。

若要形容此刻姚淳兒的狀态,那便是姚淳兒整個人像是一塊半融化的肥皂,處于一種脆弱的狀态。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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