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生澀的交流

生澀的交流

吃過晚飯之後顧岳麟打算去一趟健身房，孟思一個人在家，在家長群發完通知和作業之後就開始更新自己的播客賬號——她在網上有個不大不小的自媒體賬號，專門講幼兒家庭教育的，叫“小鯉魚歷險記”。在動辄百萬粉絲的自媒體當然不算什麽了不起的事情，但是也固定會有幾十條回複，每星期都能收到一些家長和同行的求助。這個賬號幼兒園不知道，孟思也沒打算告訴任何人，上面基本都是她平時接觸到發現或者從其他老師那裏學來的一些片段式的要點，內容不算吸引人，勝在簡單實用可操作性強，寫出來都是給一線從事教學工作的同僚閱讀的。孟思在寫作的時候很少思考閱讀量或者曝光度，自然也就寫得比較暢快輕松。

“教育的确需要溝通，但是并不是所有溝通都是有效并且能幫助孩子成長的，我們作為成年人的判斷很多時候也會出錯，在親子教育中，留白也是非常重要的……孩子獨立思考的時候往往會出現不符合成年人認知的決定，這時候不能急于阻止他”孟思低下頭思考了一會措辭，繼續在鍵盤上敲擊着。一篇文章也就兩千字左右，她寫了一個多小時，檢查一遍沒有錯別字之後就發在網上。

就在審核的時候，孟思聽到一聲提示音，私信那一欄亮起一個紅點，她打開文字部分還挺長的：“小鯉魚老師，我今年剛剛開始做幼師，目前在某個鄉鎮幼兒園，跟孩子們交流還是挺順暢的，但是問題是我們這裏大多是留守兒童，他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大多還不會使用智能機，我們想要讓他們幫忙看着孩子或者檢查一些很基礎的作業也不太行。您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嗎？”

大概是聯想到自己幼兒園的一些情況，孟思托着下巴感同身受地嘆息一聲，直起腰開始回複：“友友晚好~我目前任職的幼兒園也有類似的情況，我對你的苦惱感同身受，從我的經驗來說，因為比較難溝通就放棄家庭教育環境的培養這是不合适的，而且爺爺奶奶們雖然對一些要求的理解力有限，但是他們大多還是很配合我們的。我個人建議是，盡量簡化要求，幼兒園時期大多數孩子還在打基礎，這一段時間你可以多布置一些重複性的作業，增加熟練度，最主要是培養耐心和專注力，不用在具體科目上和城裏幼兒園完全保持一致，只要能打好基礎，今後他們自己進步的速度也可以很快。”

“你在寫東西哦？”房屋結構是通透的大平層，顧岳麟一進門就看到孟思坐在吧臺上打字，“對了，我課程論文還沒有寫……”

“期末交還是下學期交？期末的話你要抓點緊了。”對面又回信過來，在熟稔高興之餘向孟思大吐苦水，腹诽幼師工作的艱辛，“不是去健身了嗎？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顧岳麟坐在孟思邊上，抱着水瓶咕嘟咕嘟灌起來：“想起來下午去過了，不想洗澡明天再去。你在寫什麽？我可以看嗎？”

“可以倒是可以，就是有點無聊，你大概不會喜歡。”孟思分出半個頁面，身體向後靠發，方便顧岳麟湊上來看她寫了什麽，“都是一些幼師教學經驗，也積攢了一年的話題了，我想等年前能不能寫個論文出來，等年底可以用來評職稱什麽的。”

顧岳麟看了一會就興致缺缺坐回自己那邊：“不過這些東西不好評職稱吧？這個話題一看就沒什麽研究價值。”

孟思有些被揭穿的尴尬，只能笑笑：“确實啊。”

“研究價值就是經濟價值，什麽人出錢多，他的問題就是最有研究價值的問題。”顧岳麟指着桌面，搖頭晃腦地補充，“你要寫也不是這麽寫，你得把這個東西的公共價值吹上去，他們想看什麽你就得寫什麽。”

孟思鼻子哼哼一聲權作答應：“那你說他們喜歡看什麽？”

“當然是自賣自誇咯，效果越好，最好說你的教育方法天上有地上無，培養出來個個是天才才好呢。”

“我會吸收這個經驗的。”孟思樂起來，她伸手在顧岳麟額頭上輕輕敲了一下，“不過，世界上最沒捷徑的事情就是教育了。要是真有那種秘訣我也想知道呢，到時候申個核刊，再去評個高級職稱，我也好去享受兩年一線教學之外的幸福悠哉時光。”

顧岳麟琢磨着，他打第一次見面就覺得孟思說話似乎跟其他人不太一樣，非要說的話，她有點神秘，不是那種主流意義上的性感的具有女性特質的神秘，而是一種因為特殊帶來的捉摸不透。和孟思相處的幾個月，顧岳麟或多或少又在用他為數不多的耐心觀察孟思，得到的最直接的結論就是，孟思的特殊似乎并非只有他能認識到，大部分孟思的朋友，處不好的同事，孟思的家人，包括顧岳麟的父母，無論對孟思滿意或者不滿意，似乎所有人都會默認一件事情：孟思就是孟思，她很難被歸類，似乎經常游離在規則之外。

Advertisement

這一點讓顧岳麟有點好奇，甚至産生了嫉妒與羨慕。顧岳麟性格獨特，行為乖張，但是即使經常以個性标榜自居，似乎某種“同質化”依舊在不可避免影響着他，他不希望自己像任何人，他希望自己是獨一無二的。但是似乎他從來不是獨一無二，他越另類越有人熱情地告訴他，彼此多麽相像，他越不希望被定義，似乎套在他身上的定義越多。

“孟老師。”

孟思被他突如其來的稱呼吓了一跳，打字擡起頭有點不安地上下掃視了一遍顧岳麟：“怎麽忽然叫我老師啊，怪吓人的。”

顧岳麟聳聳肩，拉開自己短袖的衣領：“你覺得這個紋身要不要洗掉？”

孟思似乎有點疑惑顧岳麟忽然問這個幹什麽，不過還是湊近看了看，顧岳麟能感覺到她在靠近的時候刻意壓抑了呼吸，不讓氣息落在他的脖子上。孟思觀察了一會就坐回位置上：“是花？”

“是烏頭花，有毒的。當時沒有想很多，就想着紋在根本遮不住的地方。”顧岳麟低下頭，撫摸着脖子上的紋身，“現在其實有點後悔。”

“為什麽後悔？我覺得很好看啊？”

他在脖子上撓了幾下，語氣有些生硬：“只是覺得，這麽做好像沒有什麽意義，都是徒勞。”

“也不算是徒勞啊，非常好看也很有沖擊力，我當時第一眼都沒看你就看着紋身了。”孟思上下仔細打量着顧岳麟，轉頭繼續去回複網友了，“而且和你的氣質也很搭配，有個美國公路片叫末日狂花你看過吧，那種氛圍其實還挺讓人向往的。”

“噢。”顧岳麟默默坐在她旁邊，心情出乎意料又平靜下來。

孟思掃了他一眼：“不過其實也随你，不是說你否定了當時的想法就要否定想法帶來的一切後果，最起碼就現在來看我覺得只是看你接下來外形上想要什麽風格，就選擇洗不洗就好了。”

顧岳麟答應了一聲，肩膀輕輕靠在她肩上，像只大型犬一樣蜷縮在高腳椅上。

“但是其實我倒是有一點擔心。”孟思回完了上一句，轉頭用手抵住自己的脖子，“你紋得離氣管太近了，這個油彩好像是有點毒性的，而且洗也要用激光，感覺這個位置也不好洗，這個你還是要好好問問看的。”

為什麽不會生氣呢？感覺上一次生氣，憤世嫉俗，好像都跟上輩子似的了，連紋身這種話題聊起來也不會生氣。顧岳麟撓着脖子，心裏混亂不堪地思考着。

孟思看也沒有看他：“癢嗎？要不要塗點藥膏？”

顧岳麟靠着孟思的肩膀，語氣有點郁悶：“孟老師，你會生氣嗎？”

“我肯定會生氣啊。”孟思似乎稍微有點被打擾地不耐煩了，合上電腦轉過身，“你今天是不是要跟我說什麽啊？”

說什麽，似乎也不是要說什麽。顧岳麟張張嘴卻又不知道說什麽，只能搖搖頭：“沒什麽，我就覺得你脾氣真好，怎麽樣都不會生氣。”

孟思笑了笑：“我脾氣挺差了，是你不會讓我生氣。”

這句話讓顧岳麟有了些許高興的意思，他在椅子上晃了晃：“他們都說我脾氣不好，我爸媽，還有我哥……也就您覺得我還不讓人生氣。”

孟思沒有多解釋什麽，只是跟禿嚕小狗狗一樣揉揉顧岳麟的頭毛：“你挺好的，自信點。”

顧岳麟有點郁悶又有點開心，他縮在椅子上內心犯嘀咕。孟思乍一看普通到吓人，話語裏似乎也沒有什麽攻擊力，但是話題總是不自覺跟着她走，整個氛圍也被她帶着跑。顧岳麟這麽暴躁易怒的人居然都找不到一個發脾氣的點……十年差距這麽大嗎？成熟的人都會這樣嗎？

他一邊走神一邊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