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越談越離譜
越談越離譜
顧岳麟思考了一會,大概是已經喝了兩罐啤酒,話也就多了一些。他放下這個問題,趴在懶人沙發的靠背上眯着眼看孟思:“那孟老師你見過無可救藥的小孩嗎?就是那種三四歲就已經看出來,人不太好的孩子。”
這個問題出乎預料地,孟思想都沒有想就點點頭,把嘴裏的啤酒咽下去:“兩個,我教了七年的書,遇到的也就兩個,概率不高,但是絕對不是沒有。”
“嗯?”顧岳麟眯着眼睛斜躺在沙發上,顯然對那兩個孩子有點興趣。
“一個是青岩港遇到的,一個是十字路遇到的,正好一邊一個。”孟思晃了晃腦袋,最後從懸窗跳下來,蹲在顧岳麟面前,指着自己右眼眼尾的位置。顧岳麟之前沒有很注意,只是感覺孟思有時候眼影塗不勻,近看才發現那一點點色差根本不是眼影,而是一塊暗色的痕跡。孟思可能也是喝了點啤酒,也顯得豪放不少,都快湊到顧岳麟臉上了,“你看我眼角能不能看到疤?現在可能不太明顯了。”
顧岳麟眯着眼睛仔細辨識了一會:“離眼睛好近……”
“這個,是當時十字路那個大班的小孩弄的。然後我之前那個工作,我不是跟你說和錄音筆有關嘛,另一個小孩就是那個錄音筆的主人,也算我青岩港的導火索吧?”孟思坐回自己的懶人沙發上,“青岩港那個孩子,我記得姓孫,他家非常厲害,他媽媽是教育局系統的,所以校領導對他很照顧,在青岩港這種幼兒園都特地把我喊過去說要多多關照這個孩子。其實我第一次見他我只是覺得有點怪,這個孩子太成熟了,太标準了。”孟思仔細思考了很久,“他有一點點胖,穿着非常昂貴,懂的知識也很多,而且彬彬有禮,應該是大部分老師最喜歡那種孩子。”
“但是孟老師從來不是大部分。”顧岳麟有點上頭了,伸着手臂去夠孟思,恰好能夠到她的手腕。
孟思沒有躲開,任由對方拽住自己的手腕,有點像玩什麽玩具一樣彈她的手指:“我很在乎孩子的真實,善良,共情。很多品格後天都可以培養,但是很多東西是消耗品,是只有初始地圖才能大量采集的。那個孩子身上沒有任何共情和善意,他是我見過最自私的孩子,第一個月我就發現了,下午會分發小點心,一個人一塊,但是那個孩子往往不夠吃。他就會去問班裏當時家庭最貧窮的孩子那邊買,但是他沒有付過錢。他會把自己生活品比如标簽,上面會有那種很漂亮的紐扣,他會把那些自己不要的東西給那個小女孩,換零食。不過這個其實還好,我最不能容忍的是當我發現這件事情之後,他和我說那個小姑娘求着跟他換的,他是為了對方考慮。”孟思沉默了一會,“我是相信他的,我覺得他很細心,因為那個小女孩确實會是那種性格。但是小班結束班會的那個下午,那個小姑娘從樓上摔下去了。”
顧岳麟本來正在有一下沒一下玩着孟思的手指,動作忽然停下了:“那個小孩幹的?”
“沒人知道,那邊沒有監控。後來我去問那個小女孩,她很膽怯,變得更加不願意說話,我跑了很多次醫院也沒有得到什麽結論。大概兩個月以後,這個孩子就轉學了,我雖然難過卻也沒有什麽辦法。”孟思停頓了一會,“我真正發現那個小男孩不對勁是在這個女孩轉學兩個月之後,這個女孩的父親是個很好的人,他為了感謝我當時一直來醫院看這個女孩就帶她專門來感謝我。我們在聊天的時候那個男孩忽然進來辦公室,你很難想象一個五歲的孩子眼裏可以流露出那麽多感情,震驚、恐懼、還有憎恨……我當時就覺得不對勁,那個女孩本來來看我的時候已經變得挺陽光活潑了,在看到那個男孩子之後很快就開始結巴,不願意說話。”
孟思皺了皺眉:“送走那對父女之後,我打算把那個男孩帶過來聊一聊,我當時只當他是一個普通孩子,我想如果能讓他認識到錯誤也是好的,而且我也想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和他聊了大概十分鐘,在我打算聊到那一天的時候,他忽然說他要上廁所,我只能讓他去廁所。那天我們沒能聊下去,因為他說他拉肚子,就早退了。後來大概幾天之後,他家長找到學校,說我在班會課宣傳仇富的心理。”
“孟老師您說什麽了?”顧岳麟眯着眼睛靠在沙發上,有點迷糊地用下巴蹭蹭胳膊,“他們就那樣,把所有恨意都當作是對他們財富的嫉妒。”
孟思搖搖頭,一邊嘆氣一邊輕輕撓着自己的脖子:“要是那樣倒好了……那個孩子造了一段假的音頻,他截斷了我的話,然後做了一段假的音頻給自己的爸爸媽媽。我原話大概是說目前大家還是孩子,應該衣食無憂,不用考慮生活的壓力,所以大家現在要更好地要求自己的品德與道德,做一個誠信的孩子,勇于面對自己,勇于承認自己的錯誤。”
顧岳麟似乎清醒了一些,表情變得有點難看:“我知道你是怎麽說話的,但是剪輯之後……沒有話能經得起剪輯。”
因為只是錄音筆,所以剪輯更加容易。孟思想起那段匪夷所思的音頻都有點頭疼,拿起易拉罐灌了一口下去:“總之我就被約談了,校長讓我公開和家長道歉。但是其實班上不只有一個孩子帶了錄音筆,這也就涉及到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都有當天的錄音。然後那個女孩子的媽媽就說當天不是這樣的,而那個男孩子的家長則沒有表示,但是那個男孩自己跑過來說我說的不是這樣的。總之亂得一塌糊塗,七嘴八舌說什麽都有,有的家長覺得我只會說空話應該趕緊換掉,也有的家長覺得我教得不錯不應該換掉……我那幾天真的是一打開手機就是漫天的信息,園領導的,家長的,小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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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岳麟輕聲答應了一聲,半晌,還是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只是問了一句:“後來怎麽解決的?”
“那個胖胖的男孩的爸爸找到我,他希望我可以辭職。他說他家孩子每一天在家都在摔東西,都在哭,他生平第一次做一件壞事,本來就害怕得不行,又被發現了,每晚都睡不着。”
“但是這是他的錯,又不是你的錯。”“但是那是他的父親,又不是我的父親。”
孟思和顧岳麟相對無言沉默了很久,最後還是顧岳麟先開口的:“總之最後,你就離開了?”
“我本來精神已經在那一段時間達到了極限,加上這種半強迫的威脅,我的選擇只有離開。不過所幸那個小男孩的媽媽,就是有原始錄音的那個小男孩的母親,她還是很欣賞我的。但是她和犯錯的小男孩的爸爸是一個體系的,不好直接出言幫我。我那段時間心灰意冷甚至想要離開T市,是她把我留住了。她把我引薦給十字路幼兒園的周副園長,我也就這樣跳槽到十字路幼兒園,現在我們逢年過節還會互相發點消息,我很感激她。”
顧岳麟撇撇嘴:“這麽說起來那個小胖子确實不是什麽好東西。”
孟思搖了搖頭,苦笑了起來:“不,如果只是到了這個程度,那雖然少見卻也談不上讓一個成年人恐懼。我離開前和他最後一次對話,才讓我覺得真正的害怕——我在收拾東西的時候那個孩子進了辦公室。我不知道他想做什麽,我甚至覺得他是不是想要認錯,但是他指着我,罵了一句髒話,髒得甚至是有點不可思議了。然後他就炫耀一樣插着腰,對我一邊罵一邊說,其中有一句話我記到現在。他說,我爸肯定會幫我,你教的那些東西屁用沒有,只有賤民才會相信。”
顧岳麟和孟思對視一眼,在詫異中居然笑了出來:“賤民?他從哪裏學的?”
孟思也笑着聳聳肩:“我也想知道啊。我聽完才意識到,他的痛苦和惶恐,都是裝給他父親看的,他想要的就是趕走我,他的目的在此。而且,這不是他第一次使用這一招,之前他把那個小女孩推下樓的時候,就這樣威脅了對方。因為年紀都很小,那個小姑娘被他吓得不輕。而他之前使用這一招,是他為了好玩摔死了自己的寵物貓,但是不想挨罵,于是痛哭流涕,夜不能眠。這些都是那個幫助我的小姑娘偷偷告訴我的,那個孩子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經常把自己殺死了寵物貓當作炫耀,包括他如何哭着逃避了家長的責問。”
顧岳麟不說話了,他看着孟思,心裏描摹着那個素未謀面的孩子。孟思的聲音低沉而壓抑:“他可以為了炫耀和好玩殺死朝夕相伴的寵物,可以為了一塊點心最終把自己的同學推下樓梯,可以為了不被責罰不承擔自己犯下的錯誤,逼走自己的老師。他也不愛自己的父母,或者說,愛得特別冠冕堂皇。當你逐漸看透這個孩子的時候,你除了失望真的毫無辦法。而他最後跟我說的一句話是,如果你能夠多給我一塊蛋糕,什麽都解決了,都怪你不給我蛋糕,明明有那麽多憑什麽不給我?”
“孟老師……”
孟思有點感慨地看着窗外,最後低下頭猶豫了一會,笑着瞥了一眼顧岳麟:“現在你能明白為什麽我堅持我們班孩子一個人只有一塊蛋糕了嗎?這件事情不小,在孩子的世界,蛋糕就相當于我們生存需要以外的權力、金錢、資源,如果他容易餓,他應該中午多吃點飯,而不是下午去争奪別人的蛋糕。在青岩港那樣的地方,孩子們會有很多蛋糕,很多老師也覺得這沒有問題,即使覺得有點問題,更多也是從健康角度出發,而不是一個人一個小蛋糕,這是規矩,所謂規矩,在修改之前就應該被嚴格遵守。後來我那個班換了一個老師,在零食方面對孩子們予取予求,我想他們應該會很滿意吧……啊,不過我之前說過的媽媽倒是不太喜歡那個老師的做法。她曾經跟我感慨過一次,她說節制是很重要的,為了能夠遵守一些社會規則,我們必須學會節制,她覺得這種節制的開端就是一塊蛋糕。”
顧岳麟沉默了很久:“……我覺得是對的。”
“那個小小的胖男孩,他本性貪婪自私,父母又沒有狠下心規訓訓誡他,反而無意中透露給他信息,暗示他無論如何犯錯,只需要讓自己不被發現,只需要将他冒犯的人毀掉就可以把事情翻篇。這是我見到的第一個我真的感覺無力回頭的孩子。”
話題雖然有些沉重,但是孟思講得并不算枯燥,顧岳麟聽得有些興趣了:“……那十字路那一個孩子呢?”
“那個孩子倒是沒有這麽複雜的心思,不過本質是差不多的。如果說這個小孩很會借刀殺人,那個孩子就是一個天生的莽夫,經常打架鬥毆,當然最讓我覺得難以去改變他的一點,是這個孩子已經失去了道德感和廉恥心。他喜歡所有肮髒的,與粗俗的性相關的話題,口出狂言出言不遜,但是又随時能把自己貶到一錢不值。如果說他們的共同點,大概就是對于表揚啊,贊賞啊,道德啊這些東西從心裏就毫無概念。我真的也見過喜歡打架不思進取的孩子,但是鼓勵表揚,樹立目标,總之人身上總是有痛點的,最怕的就是對什麽事情都沒有興趣的人。”
“那你眼睛是怎麽弄的?”顧岳麟從沙發上站起來,彎下腰仔細看着孟思的眼尾,最後有點擔心地皺起眉搖了搖頭,“差一點就是眼睛,這孩子也太可怕了。”
“這個好像是為什麽打起來了,然後這個孩子就拿起書砸了我,書角正好砸在我眼睛上。”孟思似乎對這這件事情的恐懼程度沒有前面那件事情那麽強烈,反而相當随性,甚至記憶都不太清晰了,“我記得我當時感到最誇張的是他看到我流血了就開始笑,那種小孩子一邊尖叫一邊笑的聲音,沒有後怕,沒有愧疚,沒有難過,他只是在瘋狂地尖叫并狂笑着。”
孟思撓了撓自己的頭發:“會有點後怕啦,最善良的人,最惡毒的人,曾經都是一個個小孩子。我感覺他天然的價值觀也好,世界觀也好,就跟我們不太一樣。後來他轉到小梅老師班上,她比我嚴格一些,但是發生了類似的事情,園長也沒辦法,最後就勸退了。”
顧岳麟還是很在意那個傷口,似乎想要碰一碰,孟思也沒拒絕,稍微往前傾了一些,顧岳麟指尖就落在了暗紅的位置,孟思下意識閉上了一只眼睛:“現在除了稍微有點紅沒有任何問題啦,也摸不出來了。”
“還是有點……”顧岳麟稍微碰了碰,把手輕輕移開。
“比起這個小傷疤更多是心灰意冷吧?那個孩子家裏挺貧困的,可能也就跟徐聞差不多,我真的是想努力拉他一把的,但是無論怎麽激勵他也好,規勸他也好,什麽辦法都用盡了,他依舊軟硬不吃。而且他如果傷害了其他孩子,他就毫無感覺,但是如果其他孩子傷害了他,哪怕是無心的,他就會尖叫然後沖上去打架。這種對自己和對他人完全不同的标準讓本來就難教育的他更難教育,最後我也只能放棄。想想或許是不是當時還是應該再堅持看看的……但是也要考慮班裏其他的孩子,他們不是活該受欺負,我得先保證大部分孩子活在一個相對舒适的我可以控制的環境內。”
顧岳麟撇撇嘴,似乎對此持有異議:“他都這樣了,你還覺得你做得不夠啊。”
“幹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的時候永遠不知滿足,你不是應該也很明白這種感覺嗎?”孟思拿起地上的啤酒罐,與顧岳麟輕輕撞了一下,“現代教育才多少年,成體系的幼兒教育才多少年,要是現在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已經是歷史最佳,那才成問題吧?”
顧岳麟笑着喝了一口啤酒,往孟思身邊一靠,兩個人一起坐在懸窗上,月色從背後落在兩人身上,在客廳裏拉出模糊的陰影。
“往事不可谏,來者猶可追。過去覺得合理的如今不一定合理,過去覺得不重要的不一定真的不重要,過去無法挽救的不一定真的無法挽救。”孟思晃着所剩無幾的啤酒,也感覺到一絲微醺的飄飄然,“我看孩子,就仿佛透過二十多年看着一個成年人,我不願意認為他們應該是可愛的。可愛是對他們所處的時期的概括,卻不是對個體的孩子的概括,滾球獸會變成戰鬥暴龍獸,加布獸會變成鋼鐵加魯魯獸,皮丘會變成雷丘,鯉魚王會變成暴鯉龍,你不能忽略了以後去看今天的他們,他們不只是可愛,他們更是多年之後的工人醫生藝術家教師政客家政工,甚至是罪犯。”
“我喜歡教育孩子,不是我喜歡孩子,而是我喜歡未來……”孟思常年不太明亮的目光裏流淌出鮮活的熱情與理想主義的浪漫,“趁着未來尚且年幼,去讓它更好,趁着明天還沒到來,多栽種善果……”
顧岳麟點點頭,他多喝了幾罐啤酒,正好到了話又比較多卻也不至于醉醺醺的那種狀态:“我懂,我懂……過去與未來,從上億年前的化石身上提取僅存的基因組,然後交給未來去讓他們再一次複活。啊!我也好喜歡!”
孟思揉着眼睛,困和醉在腦子裏打架,嘴在前面跌跌撞撞跑,腦子在後面七暈八素追:“那我想看活着的怪誕蟲!”
顧岳麟一拍腿:“那我給你複活!”
這話聽着非常讓人感動,孟思都有點熱淚盈眶了:“謝謝你,我做夢都想看一次怪誕蟲……”
“沒事沒事,有了生物基因……什麽都能複活……”顧岳麟看起來也有點困了,打了個哈切靠在窗框上,伸手揉了揉眼睛,“Haootia……Kimberella……whatever you want……molecular-paleontology can 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