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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其實, 回看李仞的整個學生時代，他都過得十分不順。

李仞父親李平年輕時是田徑運動員，生得高大俊美, 難免有些傲氣。可惜進入更高一級的賽事後，成績始終平平。

退役後, 李平沒有選擇留在大城市，而是回了家鄉縣城。

原因無他，他吃不了苦，不想在大城市裏拼搏努力，也不想可能被人當成看不起看不起。

回到家鄉後, 他有了一份旱澇保收的正式工作, 還娶了十裏八鄉最美的姑娘, 也是李仞的母親——陳川娥。

美中不足的就是, 陳川娥帶了一個不到十歲的弟弟。

不過那時候李平剛剛回來還算意氣風發, 也沒當一回事，大的小的一起養。

最開始的生活也的确還算好，只是随之柴米油鹽日常瑣碎, 李平漸漸覺得生活實在無趣。

唯一讓他興奮的, 大概就是下班後和幾個發小去賭/個錢。

那幾個發小也是練體育的，只是運氣都沒他好，體校畢業後每天無所事事，找不到工作, 吃喝嫖/賭什麽都沾一點。

李平不好女色，就喜歡個賭，這也是陳川娥始終舍不得離開的原因。

剛開始還好, 李平也就是把工資輸上一點。

只是時間長了，李平沉迷其中, 越輸越多，越賠越多。陳川娥要照顧年幼弟弟和剛出生的兒子，沒法上班，見丈夫不拿錢回來，難免起摩擦。

摩擦逐漸變成了争吵，動手，毆打，徹底家暴。

李平可能是早些年比賽留下的心理問題，他最開始動手還會緊張，後來習慣了，只要聽見妻子的慘叫聲和孩子們的哭鬧聲，就會有一種奇特的興奮，刺激，戰栗。就像是在賽場一樣，腎上激素瘋狂分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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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有些家暴的男人不太一樣，不是為了樹立自己的男人形象，就是單純逼妻子去借錢，再就是……跟賭一樣，有快感。

李仞後來想，那應該是很嚴重的心理問題了。

只是那個時候大家都不懂。

在北方比較封閉的縣城裏，家暴也不是多稀奇的事，沒人會管。

直到有一天，陳川娥離開了。

那之後，李平就跟發瘋了一樣每天去水邊，護城河，水庫，雲山的石潭，所有有水的地方。一待就是幾天，不吃不喝，暈過去再被人擡回來，再去。

當時所有人都說，李平心裏有愧，人也完了，一輩子估計就要這麽瘋下去。

可是沒過多久，一個清晨，李平就收拾東西，誰也沒說，偷偷摸摸離開了。

再沒回來過。

李仞想到這裏，更加難以入眠，他從床上坐了起來，手撐在膝蓋，打量着地面。

即使過去很久，他已經麻木了，卻依舊忘不掉那時被抛下後的冰冷，就好像有只大手在直直地将他往下墜，底下就是深淵。

李仞站了起來，拉開房門，準備去客廳給自己倒杯水。

他路過陳進輝的房間，站了一會兒。

陳進輝也是。

父母離開後，陳進輝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血緣上說是甥舅，實際上年齡問題，他們就像是兄弟一樣。

李仞一直把他當哥哥，會在父親打他時保護他，會在他被打傷後替自己買藥抹藥的親哥，比親哥還要親。

可是那一天，年少的李仞不管怎麽哀求，就像陳進輝說得跟條狗一樣。

陳進輝也還是離開了，像甩掉垃圾。

沒有多少猶豫。

李仞想到這裏，有些無力地靠在牆邊，面目沉郁，喉頭發澀。

**

“誰他媽手機在震，聽不見嗎煩死了！”

淩晨三點。

許瞳被顧珊珊的咆哮驚醒，摘下塞在耳朵眼裏的耳塞準備回怼“大晚上你發什麽瘋”，突然意識到好像就是枕頭底下的手機在震。

她摸出來，看着屏幕上閃爍的“臭貓”二字，愣了一下，随後下意識按下挂斷。

“犯什麽病。”顧珊珊不滿道。

“不好意思。”許瞳知道這确實是自己問題，抿抿嘴，小聲道。

她掀開被窩，從床尾拿起外套，翻身下床。

電話又打過來。

許瞳沒辦法，再次按下挂斷，先調成靜音。

李仞靠在夜市拐角處昏沉的牆上，看着被連挂兩次的電話，唇角扯了抹自嘲的笑。

他知道她現在可能是不方便接。

但有一天，她也會那樣吧。

因為還不夠了解，只是他恰好幫過她，兩人差距又很大，所以她對他好奇感激，産生了一點興趣。

等深入了解，大概也會知道他就是個爛人吧。

一個什麽都不是的鄉巴佬而已。

許瞳裹好外套，将寝室門小心翼翼打開，又輕輕關閉，走到盡頭的樓梯間。

她一路上給李仞打去了電話，但那邊光響鈴，沒接。

許瞳一邊給他編輯短信，一邊又給他打電話。

這次，總算是接了。

“李仞，你大晚上抽什麽瘋呀，幹嘛不接我電話？”許瞳有一點生氣，主要是被吵醒又被室友罵，出來給他打電話還沒人接。

等了半天，那邊沒有人說話。

許瞳咬了咬唇，這才覺得自己說話有些重了。

如果不是真出了什麽事，他不會給自己打電話的。

“李仞。”她聲音軟了下去，“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啊。”

她問完後，對面依舊沒應答，但随之她語氣溫柔，他的氣息似乎也跟着柔和一點。

“李仞？仞哥？仞哥哥？”

李仞：“……”

見他還是不說話，只能聽見發沉的呼吸，許瞳輕吐了口氣，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李仞，你該不會是在……哭吧？”

“沒。”

許瞳噢了一聲，吓了她一跳，她怎麽會有這樣奇怪的想法呢！

李仞怎麽會哭。

但是有一瞬間，她真的覺得，李仞好像會哭一樣。

“你到底怎麽啦。”許瞳更放柔了聲音，沉吟幾秒，決定直接問，“是……是因為你舅舅嗎，你是不是把你打算高考的事情告訴他了？”

許瞳冰雪聰明，一猜就猜到了。

“是。”

“那舅舅怎麽說，他是不同意嗎，可是為什麽啊，要不你把你舅舅電話給我我跟他說，高考是好事啊，你去了大學肯定過得比現在好。”許瞳完全不能夠理解。

在最開始的時候，她确實覺得陳進輝是個非常純粹的那種沒有底線的流/氓。

但後來，她覺得陳進輝人還是可以的。

就算不同意，也可能是因為不了解的吧。

“也……不全是因為這個。”

“那還因為什麽？”

李仞頓了一下，“也沒什麽了。”

他那些糟爛的事，也沒法同她提。

只是聽見她聲音，情緒就轉好一些。

“好吧。”許瞳坐在樓梯上，裹了裹外套，握緊了手機。

她坐的位置正好對着每層樓平臺間的窗口，能望見夜色下的操場。

為了學生安全，操場周邊的路燈都是亮的，灰蒙蒙的，跑道和草坪顯得凄清。

“那你——你不會是打算——”

“我不會放棄的。”

聽到李仞沒有絲毫動搖的答複，許瞳心裏松了一口氣。

“那會不會是因為學習壓力太大了呢。”許瞳理了理衣服袖口，忽然想到了當時的自己。

也是天天崩潰，大晚上哭着想給人打電話抱怨。

不過好在她當時還有相處了三年的同學老師，大家一起互相打氣，支撐着過去。

但李仞什麽都沒有，一個人，又闊別學校這麽久，一定很不适應吧。

再說他是理科生，許瞳當時也想學理科來着，只是有些題不會就是不會，很痛苦。如果他也有很多題不會的話……

許瞳這麽想想就忍不住憐愛他了。

“李仞，我跟你說，我最近天天泡在圖書館，你知道現在快十月了吧，我們學校有好多學姐學長要考研。”

“嗯。”

李仞不知道她要說什麽，但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給自己打氣。

“我對面坐着的就是一個，她應該是要考法碩吧，那書摞得我的天——哎呀這不重要，就是有一天我看見她桌子上貼了個便利貼，應該是用來激勵自己，我覺得寫得特別好，你等一下我找出來念給你聽。”

因為寫得實在太好，所以許瞳就拍下來了。

李仞靜靜地聽她說。

許瞳打開手機，找出圖片，清了清喉嚨念道：“上面是這麽寫的——珍惜你的低谷，你會看到很多真相，時間能渡的都是願意自渡的人，沒有誰的人生一帆風順……”

她念了一串，咳了聲，“這些都是雞湯啦，重要的是下面這幾句。”

許瞳再次清了清喉嚨，上半身挺直，稍微擡高聲音，一字一頓嚴肅地道：

“哪怕是裂縫裏透出的光，也要牢牢抓住，然後生出向陽而生的勇氣。”

“請你務必——”

“請你務必，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萬次，毫不猶豫地救自己于這世間水火。*”

“請你務必，李仞。”

那一刻，全世界好像都安靜了，只有她輕柔又堅定的聲音。

李仞站在夜市附近昏暗肮髒的街角，地上污水四溢，空氣裏一股腥臭的味道，但他卻依稀回到了暑假那一天，陽光灑進來的車站，她興奮地給他看終于發芽的小花，告訴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許瞳念完後，電話那端十分安靜。

“李仞，你在聽嗎？”

幾秒後，傳來一聲“嗯”。

“我在聽。”

“是不是說得很好，你知不知道這是誰說的？”

“不知道。”

“是羅翔老師啦，我去問了那個考法碩的學姐，她告訴我的。但是李仞你知道嗎，在遇見你之前，我就聽過這句話，但我當時從來都沒有過想救自己的想法。我知道我過得很糟，我覺得我真的很努力去高考了，發生缺考的事我也不想的。”

“我努力了，但卻沒得到應有的結果，不僅一件事，很多事都是這樣，包括我家裏的事，總是不受控制，我做什麽都失敗，什麽都做不好。”

“我知道。”

“但是遇見你之後，我真的覺得這一切有在變好，所以我想，我也要開始救自己，就像羅翔老師說的，一而再，再而三，哪怕千次萬次也要毫不猶豫。”

“所以我希望，你也要這樣哦。”

許瞳望着這一圈圈的操場，道。

良久，李仞低低應道： “好。”

“那晚安，我要去睡覺啦。”

許瞳看看時間，也不好再在外面待下去，拍拍腿站了起來，又不無自戀地道：

“哎呀，你怎麽會有我這樣好脾氣的女朋友呢？”

“這麽晚被你吵醒都不生氣，還在陪你閑聊……”

挂斷電話後。

李仞獨自一人在黑暗的巷子裏站了許久。

可能是那位羅老師的話，也可能是她說的因他而改變的話。

讓他的心房有一塊塌陷下去，變得突然很軟，軟得一塌糊塗。

他仰起脖頸，望了一會伸手不見五指般的夜空，閉上眼睛，将手裏的空酒瓶放了回去。

回到家裏，李仞盡量沒有吵醒陳進輝，簡單收拾一些衣物，把書桌床上散亂得到處都是的課本整理好，打包在一起。

**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

許瞳的大學生活因忙碌充實而過得飛快。

李仞最近狀态很好，自己在複讀機構邊租了間房子，學習非常用功，和許瞳高三的作息基本一樣，早上五點四十起床，一直學到晚上十二點半，每天就睡那麽四五個小時。

許瞳也幾乎不會打擾他，僅保持着每日臨睡前道一聲晚安。

唯一得到關于他的消息，就是在聖誕節前，許瞳還是從哥哥許瞬那裏聽說的，李仞和陳進輝合開的生意最好的那家酒吧被人砸了。

那幾天監控也剛好壞掉，一直沒有修，警方沒有證據，不過大家都心知肚明，應該就是王斌挑的事。

許瞳聯系過李仞，但聽那語氣李仞并沒放在心上，也安下心。

一轉眼就是聖誕節，許瞳今年大二，沒有再像大一時報了一堆沒有用的社團，基本上都退掉。

但難得聖誕節，她和室友關系普通，學校也沒有其他好朋友，喜歡的人不在身邊，一個人難免孤獨。

好在她之前所在的青協給她發出邀請，讓她沒事的話可以和新社員們一起聚餐。

許瞳反正也無事，在宿舍一個人又太孤寂，就應了下來。

吃飯地點訂在學校東門外的白桦林餐廳。

許瞳到的時候，餐廳已經爆滿，除去他們社團，還有學校裏的幾個大社——校學生會、校青協、街舞社籃球社等等。

許瞳跟新大一的社員們打了招呼坐下，彼此都不熟悉，以前認識的老社員們也成了部長副社，都要忙着招待新人，叫她來也只是想叫個大美女，在其他社團前長長臉而已。

許瞳吃得差不多，拿起手機溜到走廊想給李仞打電話。

還沒點開通訊錄，突然有人擋住了她眼前的光。

“嘿，系花。”

許瞳皺起眉，見她不理他，男生又彎下腰叫了她一聲“皮卡丘”。

許瞳被尬到腳趾摳地，但對上男生清澈愚蠢的眼睛，後者顯然也知道自己耍帥沒耍好，懊惱地抓了抓頭發，态度稍好一些。

“我有男朋友了！”

趁男生要開口，許瞳率先道。

她發現這招十分好用，現在大學生都非常有素質，哪怕再喜歡你聽見有對象也不會再去騷擾。

“我知道，我其實不是問你這個。”

男生愣了一下，還是沒藏好，眼裏流露出一層失望。

“那你要問什麽。”

“我就是想問你一下，你不是法語系的麽，你知道法國有個大學叫作——嗯……法國巴黎政治大學嗎？那學校怎麽樣？”

“我怎麽會知道這個。”許瞳莫名其妙，聳肩，又問，“你怎麽知道我是法語系？”

“我是街舞社的，我們社裏有一個你們外國語學院的人，他告訴我們的。”

“你居然是街舞社的？”許瞳一呆，面前男生健壯陽光，怎麽看都不像跳街舞的，籃球社的還差不多。

男生臉一紅，“不會跳，就跟着瞎扭扭，我也是籃球社的，不過籃球社沒有你們外國語的人。”

“好吧。”許瞳不感興趣，“你問那個什麽什麽政治大學幹什麽。”

“法國巴黎政治大學，我看學校官網上發了個通告，正在招這個學校的交換生，招兩個，一個是法語系的，另外一個名額面對全校各專業的同學，所以想問問你這個學校怎麽樣。”

許瞳很少上官網，還真沒聽說過這事情，來了點興趣，“有什麽要求嗎。”

對方仔細想了一下，“要求應該不太高，績點三以上就行，主要是語言，不過據說可以選全法授課或全英授課，或者半法半英授課，哎你等下，我給你找。”

男生掏出手機，沒幾下就進入了學校官網的頁面。

許瞳簡單瞄一眼，“謝謝你啊。”

“沒事，你有這個興趣嗎，你有興趣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去找老師問問，還有沒有別的要求。”男生說。

“我……再說吧，看情況。”

許瞳暫時也說不好，只是有點興趣。

“那你要不加我個微信，要是我問到了就分享給你，你是法語系的，你要有什麽情況也可以跟我說。”男生說着，已經打開微信二維碼。

“也行。”

許瞳微信上也有不少男同學，就算她談了戀愛，也不可能不和普通同學正常交往的。

“對了，我叫周天然，就是天然的然，我是理學院的，計算機專業。不過你也可以備注我燃燒的燃，我等着就去改個名。”周天然見她同意申請後正在備注，道。

許瞳被他逗樂了，這名字很好記，“好吧，天然同學，謝謝你。”

“許瞳，外國語的。”她自我介紹道。

他們又簡單聊了幾句，街舞社和籃球社有同學叫他，周天然朝許瞳不好意思笑笑，折了回去。

許瞳在走廊上獨自站了一會兒，覺得這裏實在是吵吵鬧鬧，屋裏又有些悶，推開玻璃門，走到室外。

南方很少下雪。

今夜居然應景地飄了細碎的雪花。

這片是距離學校最近的商業區，有不少餐廳、奶茶店、電影院等等，為了吸引學生，幾乎每家店都有聖誕相關的布置，到處都是聖誕老人頭像、馴鹿、雪橇花環等，紅綠配色異常紮眼。

中間廣場上還立了一大棵巨大的聖誕樹，樹枝上挂着閃閃發亮的星星燈，下面堆着紅紅綠綠的緞帶禮物盒。

許瞳裹緊了大衣，忽的想起了暑假時灰蒙蒙且幹燥的蕪縣。

真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

她掏出手機，想給李仞發送一條祝福，沒想到上面先有未讀短信跳了出來，許是她剛才和同學聊天，并未注意。

臭貓：聖誕快樂。

許瞳對着備注笑了一會兒，不顧手指被濕冷的寒風吹得泛紅，立刻給他回複，[快樂呀仞哥！^-^]

這個時間，李仞也剛好在複讀機構外面的小吃店用晚餐。

手機屏幕突然亮起。

李仞把用餐時拿在手裏順便背誦的單詞書放到一邊，拿起手機，看見了許瞳的短信。

他唇角不禁擡了擡，也不知道該回什麽，打算回一個[吃飯了麽]，手指還沒打完最後一個字，小吃店門突然被打開了。

帶着一股淩厲的寒風，送了進來。

李仞掀起眼眸瞥了一眼，面色不變，将短信打完，按出發送。

發送完後，他把手機放到一邊，眉目不動繼續吃飯。

有人穿着西裝，直接站到了他對面位置上。

後面還有人跟着進來，站在他桌邊，衣服下面露出一截甩棍，用眼角睨他。

其他客人見這架勢，早就跑出去了。

李仞将手裏饅頭沾了湯汁，繼續吃完。

“好久不見，李仞。”王斌看他這樣，不禁邪笑了一下，拉開木頭凳子，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