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借火
借火
裴宴時沒回答秦熾的問題,他走到秦熾邊上,背往後邊的牆上一靠,伸出手:“給支煙。”
秦熾掃了眼他的手。
那只手骨節分明,修長幹淨,在眼下這髒亂差的環境裏,顯得有幾分格格不入。
秦熾抽回視線,反問:“你自己沒有麽?”
“抽完了。”
“……”
秦熾不知是信還是不信,或者說是懶得分辨,他從口袋裏摸到自己的煙盒和打火機,一并丢了過去。
裴宴時接住,從煙盒裏敲出一根煙,咬在嘴裏。
然後,把煙盒和打火機丢回給秦熾。
秦熾單手接過,另一只手剛擡起,準備摘下叼在嘴裏的煙彈彈煙灰,裴宴時突然側身湊了過來,煙頭貼上他的:“借個火。”
“……”
火星子忽明忽暗,從這頭灼向另一頭。
裴宴時的煙頭很快燃起了猩紅。
他坐回去,抽了一口,吐着煙圈問道:“我剛聽人說了,報警挺及時的,火怎麽會燒得那麽快?”
自再見面以來,秦熾難得從裴宴時嘴裏聽到幾句正經話,這會兒聽他問起這個,還有點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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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熾回答:“疏通消防通道浪費了不少時間。”
說完這句,他沉默片刻,才繼續道:“四樓,也就是最開始起争執的那家,裏面的汽油量太大了,煤氣罐還炸了一個,很快就形成了局部的立體燃燒。陽臺的火順着窗簾往五樓走,五樓的住戶是個個體戶,平時就在公園裏擺攤,賣些小玩意兒,其中就有氫氣球。我們剛到小區門口,還來不及采取任何行動,眼睜睜地看着五樓發生連環爆炸。剛才火調的同事初步勘察了現場,五樓不僅有大量氫氣球,房主還儲放了三個氫氣罐。”
裴宴時想到那個跑上去救人再也沒有下來的男人,下意識開口:“那死傷人數……”
秦熾說:“7個。”
又補充完整:“死了7個。”
最開始發生争執的兩女一男、救了小孩的男人、隔壁那棟樓輕生的女人,還有……
裴宴時以為自己只是在心裏數着,等秦熾回答他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無意間把心裏想的說了出來。
“還有一對老夫妻,那對老夫妻年紀大了,腿腳不便,其中一個還要坐輪椅。”秦熾說,“至于那個救人的男的……”
他停頓了一會兒,彈了彈煙灰,才繼續:“他不只救了小孩,他跑上去後,還救了很多人。剛才,我們找到他的遺骸了,就和那對老夫妻的一起。如果沒有那些氫氣球和氫氣罐,他們可以逃過這一劫的。”
裴宴時很久沒說話。
還是秦熾先開了口:“你不回麽?不是出差了一天,不累?”
“你比我累,不是也在這坐着。”
“我比不上你金貴,我習慣了。”
“……”
裴宴時覺得自己回去也睡不着,所以暫時還不想回去,于是又問:“聽說你們消防員有受傷的,沒事吧?”
“有幾個。”
“說是還有個隊長。”
“嗯,黎盼鴻。”秦熾說,“不過還好,他就是被煤氣罐爆炸産生的沖擊波從雲梯上轟了下來,不到三層樓高,身上佩戴的保護措施也到位,沒什麽大問題。”
又是一陣沉默。
秦熾雖然沒什麽困意,滿身疲憊卻是真的,這會兒兩人安靜下來,他挺想轟人的。想想又還是忍住了,一來裴宴時那張嘴今天還算老實沒犯賤,二來他也不想因為主動轟人把裴宴時煩人的一面給激出來,索性放任裴宴時的存在了。
這麽多年,秦熾見慣了各種各樣的火災現場,已經不那麽容易因此聯想到父親的犧牲。但他忘了,裴宴時不同。
裴宴時太久沒見過燒得這麽大的火了,更何況,這場大火裏,汽油、燒死的父母、被救的小孩、因救人而犧牲的男人……這些和裴宴時家中幼時的那場火災,重疊元素太多。
裴宴時沒法不聯想到自己,聯想到父母和妹妹,甚至,聯想到秦熾的爸爸。
與本身的性格有關,也與父親死前留下的那部扔出窗外的手機裏的那條短信有關,一路以來,裴宴時都很堅定地朝前走着,從不顧影自憐,也從不曾回頭。
只是,偶爾一個人的時候,偶爾感覺到孤獨的時候,他還是會忍不住地想,為什麽會有那場火呢?
是人為?還是偶然?
如果是偶然,那父親為什麽正好在發生大火的前一天從加油站帶了那麽多汽油回來放家裏?
如果不是偶然,那為什麽又找不到絲毫人為縱火的痕跡?
父母感情好,平日裏他們幾乎從不起争執,不可能因為感情問題産生矛盾不惜縱火想要全家同歸于盡。
父母的人緣也不差,在外廣結善緣,從不與人結仇,不至于招來這麽惡毒的仇家想要拿走他們一家人的命。
所以裴宴時一直都想不通,這場大火為什麽就發生了?又為什麽剛好發生在他們家?
這麽想着,他便下意識地、像是自言自語般地,問出了一句:“我爸為什麽會帶回來那些汽油?他……”
裴宴時聲音有點小,周遭又吵鬧,秦熾沒太聽清,他轉過臉,脖頸微仰,問裴宴時:“你說什麽?”
裴宴時剛要重複一遍,突然,旁邊那棟樓裏傳來熟悉的大吵大鬧聲。
伴随着一道噠噠噠快速下樓的腳步聲,先前那個鬧事的男人從樓裏沖了出來。
他出了樓,那雙鼠眼四下掃了一圈,先是看了一眼遠處靠牆躺着的一排消防員,最後定格在了更近一些的,正坐着抽煙的秦熾身上。
這傻逼,剛才隔離線一撤,裴宴時看到他首當其沖就往樓上跑。
聯想一下之前民警架着他時他瞎嚷嚷說的那些話,可以說,這人揣得什麽壞心思太顯而易見了。
這會兒又跑下來,手裏還抱着個鐵皮盒子,十有八九是要把壞心思付諸實踐。
果然。
下一秒。
男人就拉起一張地痞潑皮的臉,開始有的放矢地碰瓷了。
他像一個極其擅長碰瓷的慣犯一樣,大着嗓門,企圖先吸引一波圍觀者:“鄰裏鄰居的過來看看!大家快過來看看啊!消防員不做人,打着滅火的幌子,偷我家放在床底下的現金!”
有人聽到他的話,好奇地伸着耳朵朝這邊聚攏。
男人的語氣更誇張了,他還特意把自己手裏裝着現金的鐵皮盒子給圍觀的人看:“五萬塊的現金啊!你們看看,就剩這麽點了!火真的燒了那麽多嗎?他們真的沒有乘機順幾張揣自個兒兜裏嗎?我不信,消防員肯定拿我家錢了,他們肯定拿了!”
鐵皮盒子裏,散裝着一堆人民幣,有的完好,有的燒焦了邊角,有的燒得只剩下邊角。
圍觀的人掃了一眼,紛紛嘆息。
這樣的損失,很容易引起尋常百姓的共情。
有人不分青紅皂白,憤懑不已,很快站隊,說現在的消防員素質可真是差,表面說着為人民服務,背地裏卻搜刮民財。
有人将信将疑,暫時保持中立,等着看消防員如何自證。
有人悉知男人的品性,說他就是專門碰瓷的,明擺着想要訛消防員。
其中質疑消防員的人,很快爆料說剛才在頂樓有消防員揪女人衣領子,還把人腦袋摁在牆上威脅,然後指着秦熾,說就是他。
這個爆料一出,經人一附和,那些中立的,甚至是原本偏向消防員的人,立馬變得震驚、猶疑。
男人聞言,眼睛裏閃動着興奮又狡黠的光,他指着秦熾:“是他!就是他,我就是被他拖在地上,從四樓拖下來的。”
他憤憤然:“四樓啊,我背現在還疼!可他們是消防員啊,消防員是公職人員吧,是為咱老百姓辦事兒的吧,暴力執法這麽随便的嗎?!”
“這樣的人當消防員,我問你們,你們信得過嗎?”
“我是信不過,所以我說,我家的錢,就算倒黴被燒了,我也不信燒得只剩這麽點,一定是他們消防員之間串通私拿了!操他媽的,一群恰公糧的蛀蟲!”
不得不說,這男的借題發揮的本事挺絕,圍觀的人聽着他這些話,又倒戈了一波,議論聲更大了。
裴宴時一看秦熾那抽着煙漫不經心的樣兒,就知道這樣的場景他應該是身經百戰了,心裏邊有底。
但裴宴時還是沒太忍住,他把夾在指間的煙咬嘴裏,往前走了一步,一副房主本人驗收保潔阿姨衛生清潔成果的模樣,擡起白皙修長的手指,纡尊降貴地,眉間輕皺地,淺撥了下男人肩側的衣服。
“把你拖地上?四樓?拖下來的?背還疼?”
他語氣裏似是而非地帶着幾分同情,男人被他撥得有點懵,一時不太确定他的立場。
“是啊!很多人都看見了,就是他把我從樓裏拖出來的!”男人指了指身後的單元門,尋求現場觀衆的認同,“你們看到了吧?就這個門,我就是被他拖着從這個門出來的。”
被問的觀衆也不确定:“是吧。”
“好像是。”
“沒太注意。”
……
模棱兩可的記憶,被人歪曲起來總是異常容易。男人聞言,心裏越發得意,他剛想趁熱打鐵一番,裴宴時的聲音卻比他先一步響起。
“真的麽?”裴宴時揚了下眉,“我看你衣服後背挺幹淨的,被人從四樓拖到一樓,背部着地的情況下,背上還能不染塵埃,你有點厲害啊。”
男人愣了下,趁着圍觀人群還沒太反應過來,立刻說:“我上去換了衣服的,你什麽人,你剛一直和這個消防員站一塊兒,你倆還說話了,你們是一夥兒的吧!”
裴宴時自動過濾了男人後半截話,他學着剛才男人的樣子,沖着人群說:“你們看到了吧,剛才他被警察拖走,穿的就是這件衣服。”
人群依然是金魚記憶。
“好像是這件。”
“是嗎?”
“我記得是深色的,他現在穿的黑色,那應該是沒換。”
……
裴宴時也來了個趁熱打鐵:“可不就是。誰家裏着火了錢被燒了不着急下來讨說法啊,你還能抽空換個衣服,既然有這悠哉勁兒,你現在又着個什麽急?”
男人張嘴剛要反駁,裴宴時沒給他機會打岔:“哦,就算你愛幹淨想換個衣服下來,好讓自己在表演這出敲詐戲碼的時候在人群面前看起來光鮮一點,那你怎麽就忘了擦擦臉呢,你看你這臉,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剛從鍋爐房……哦不,火場裏滅火出來的。”
“……”
男人臉色漲得通紅。
當然不是因為羞愧,完全是被氣的。
圍觀的人裏本來就有人一直在科普這男人的爛人品,現在被裴宴時往另外的邏輯上一帶,大夥兒幾乎是徹底反水了。
再不濟,也是兩頭立場都不站。
男人企圖解釋,但不論他說什麽,也沒人聽了。
人群漸漸散去,男人仿佛看見,自己原本唾手可得的人民幣,也跟着散去了。
怒意如火一般燒了上來。
都怪這個攪局的人,都怪他。
男人惱恨至極,惡向膽邊生,他把手裏的鐵皮盒子一扣,手高高擡起,對準裴宴時就要砸過去。
一只手突然從旁邊橫了過來,扣住他的手腕。
那只手的主人用另一只手摘下嘴裏快抽完的煙,彈了彈煙灰後,将煙頭抵在一側焦黑的牆壁上,摁滅,然後說:“你敢打他,可比訛我們的後果嚴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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