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不敬

不敬

田夢梨穿着一襲一字襟蜻蜓花扣荷花繡的旗袍,如果不是她的表情很赤.裸地對眼前人表露出厭憎、怨憤這種情緒的話,她大概看起來會顯得愈發端莊典雅。

“好久不見嗎,我倒是不至于,”田夢梨看裴宴時的眼神,與其說像是以職場老板的身份看深惡痛絕的競争對手,不如說,更像是鄰裏長輩滿臉鄙薄不屑地睨着隔壁沒有教養的野孩子,“最近裴總露面還挺多的,先是火災現場,接着又是簽約現場,我最近可沒少在手機新聞裏見着你。”

“可不麽,”裴宴時輕笑,不疾不徐地接話,“不過田總未言盡,簽約現場完了之後,我可是又到了一處火災現場。”

前一個火災現場指的是江月小區,他被錄視頻的路人不經意給拍了進去,只能算是烏泱泱人群裏的一個路人甲,後一個火災現場,他可是站在一衆媒體的攝像頭前質疑過火災起因的蹊跷。

裴宴時這句話無疑是戳到了田夢梨的痛處。

雖然沒讓裴宴時和警方抓到實質性的證據,以致于走到司法那一步,但茂峰這一次,的确因為謀劃這場不痛不癢的火災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裴總不必在這裏自以為是地提醒我什麽,”田夢梨不提茂峰冤與不冤,只避重就輕道,“茂峰即便最近因為梅竹公館火災事件受輿論炙烤,也不過是百足之蟲斷了一條腿而已,算不得什麽。”

茂峰遭受的這一波反噬雖不至于傷其根本,但也絕不像田夢梨說的這麽輕飄飄,不過裴宴時并沒有揭穿,甚至還順着她說:“那當然了,茂峰家大業大的,這麽點風波打在身上,就跟毛毛雨似的。”

“再說了,田總、賀董想做什麽,一貫都是好手段,”裴宴時語氣不無陰陽怪氣,“別說殺人放火你們都能全身而退了,應付點輿論又算什麽呢?”

他這話一說,像是踩到了田夢梨的尾巴似的,田夢梨原本就對他不善的神色,一剎變得越發厭恨:“裴宴時!話不能亂說,憑空捏造子虛烏有可是犯法的!”

看她這麽憤怒,裴宴時像是反應過來什麽似的,輕“啊”了聲:“不好意思啊,嘴一順就脫口而出了,‘殺人’我收回,抱歉抱歉。”

田夢梨被他氣得不行,怒目切齒,嘴唇都微微抖動,這副神色,和她身上那身高雅別致、賞心悅目的旗袍實在是不襯。

她像是花了不小的力氣,才忍着沒在這樣的公衆場合把怒焰噴在裴宴時身上。

“警方都沒有實際證據證明梅竹公館的火災是茂峰指使的,”田夢梨克制着自己的聲量,“你哪來的這副嘴臉血口噴人?!”

“是不是田總自己心裏清楚。”裴宴時鳳眸垂了又擡,手裏把玩着空空的高腳杯,“俗話說得好,得饒人處且饒人。梅竹公館這把火燒起來,于方行而言,不論裕景國際這個項目會不會告吹,總歸也不是傷根本的事,方行也不至于鐵了心地非得挖出來什麽鐵證。大家都在一條道上混,給對方生路,也就是給自己活路。你說是麽田總?”

田夢梨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一樣,原本的憤怒似乎都被裴宴時這番妄自尊大的話給沖淡了幾分。

“裴總,你真是好大的口氣,你确實是年輕一輩裏的佼佼者,但年輕人的自大,也該有個度。你方行是不差,但和茂峰這個老大哥相比,也不過就是個行業裏的毛頭小子。你哪兒來的臉覺得茂峰需要你給生路?”

她越說越覺可笑:“別說茂峰和梅竹公館的火災沒半點關系,退一萬步講,這件事就算真是茂峰下邊人做事不當導致的,警方查出來什麽,茂峰自然就認什麽。一場火而已,燒個配電室,不過就是折個人進去坐幾年牢、賠幾個錢,茂峰還能因為這麽個事就破産清算了不成?”

“好一個一場火而已,好一個不過就是折個人進去坐幾年牢、賠幾個錢,”裴宴時重複了部分田夢梨的話,他真應該錄下來田夢梨這番話,拿去給秦熾聽聽,看看是自己之前說的話惡心人,還是田女士的話更惡心人。裴宴時掀了下眼皮,看着田夢梨,“看來田總現在的日子過得真的很幸福,忘了前夫因為什麽而犧牲,也忘了自己兒子如今從事的是什麽職業了。”

裴宴時說的這些話令田夢梨反擊得更加游刃有餘。

“我前夫?犧牲?裴總你是怎麽好意思拿這個來指摘我的?秦熾爸爸怎麽死的,為了救誰死的,這個你最有發言權吧?”提到秦勤,田夢梨嗓音不自覺拔高,恨意從她臉上的每個毛孔裏滲出來,礙于周圍人多,她只能竭力壓制。

微微停頓後,她繼續道,聲音低得只有他們兩個能聽見:“你說這火是茂峰指使的,說我無所謂放一場火、折一個人,那你呢?你裴宴時就不是這樣了嗎,你知道這火要燒,你卻将計就計,你又比放火的人高尚在哪裏?”

換個人,或許會被田夢梨駁斥得啞口無言。

但裴宴時沒有,他甚至特別自若地接了句:“我當然要比放火的人高尚了。”

“……”

裴宴時道:“我誠實啊,我承認自己利益至上、睚眦必報,我承認自己為了對付惡劣的對手從而對火失了敬畏心,我都承認。田總呢,田總敢承認嗎?”

“……”

田總不敢承認。

哪怕面前沒有對準她的攝像頭,周圍沒有刻意窺聽他們說話的第三者,田夢梨還是不敢承認。她摘不下她那層虛僞的殼。

對峙許久,田夢梨恍然明白過來什麽,譏嘲地笑了聲:“我印象中的裴總,不是這麽容易虛心認錯的人。換作以往,對火失了敬畏心這種話,你是說不來的。”

她聯想到什麽,盯着裴宴時,很确定地說:“我知道你最近又和秦熾聯系上了,你還搬回未央巷了,是秦熾和你說了什麽吧。”

聽她提起秦熾,裴宴時眸色微沉。

田夢梨嗤聲道:“我從小看着你長大,小時候你野得厲害,誰的話都不聽。後來你有了方行,自己當了老板,又是個說一不二的獨.裁者。我見過的,你最不像你的時候,就是你初中那幾年。那時候你經常跟在我兒子屁股後頭,他攆你你不走,他說什麽你都受着,讓你做什麽你也都照做。以前我還不覺得有什麽,只當你因為他爸爸的事情良心難安想求點寬恕,只當你們是哥兒倆好。直到這些年聽了你裴少的風流韻事才反應過來,原來你在那麽個年紀,就對我兒子動了那樣的心思。難怪你會聽他的話。”

“不過我倒是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你們又聚到了一起。而且看樣子,一向風流的裴總最近好像收斂了不少。不會又是因為我兒子吧?”

這是沒少盯着自己呢。

裴宴時輕笑道:“田總一口一個‘我兒子’,叫得真親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和秦熾有多母子情深。”

“你還管得到我們母子關系好不好?”

“當然不是要管的意思,就是感嘆一下,畢竟,我還是清楚,比起愛秦熾,你還是更愛你自己的。”

“裴總你話題偏得有點厲害。”

“偏了嗎?我和你難道有什麽正事要聊?”

“……”

田夢梨竟無語凝噎,她嘴唇微微動了動,準備撂句話終結這場令她不順氣的冤家路窄,裴宴時像是洞穿了她所想,突然道出一句話,吊足了她的好奇。

“田總,知道為什麽我這麽喜歡秦熾,而你作為他媽媽,我卻從沒想過要讨好、奉迎你麽?”

沒想到裴宴時能當着自己的面這麽直白地承認喜歡秦熾,田夢梨稍稍驚了下。不過比起這淺淡的驚訝,她更好奇裴宴時抛出的這個問題。

因為她自己也納悶過。

裴宴時對她的“不敬”,并不是裴宴時成為方行董事長後,因地位與她平級,因商業上的殘酷競争,才慢慢衍生出來的。

早在初中時,他就表現出了很鮮明的,對她的不尊不敬、厭憎無理。

而田夢梨那時候,明明是他救命恩人在世時的妻子,理應是他該讨好、報答的對象。

田夢梨本來就不喜未央巷裏這個野裏野氣的小孩,後來秦勤犧牲,她更是把這個孩子視作肉中刺一般的厭惡着,所以秦熾上初中那會兒,她偶爾回未央巷看秦熾,卻遭這個小孩怒視,甚至是回嘴時,她覺得這孩子簡直是沒修養、沒家教到了極致。

她曾好幾次勸誡初中的秦熾遠離裴宴時,但因為自己的再嫁,秦熾和她之間到底是隔了層什麽,那幾年,秦熾和她的關系始終透着一種尴尬的疏離。她說過幾次後,見秦熾沒聽進去,也就沒再提了,本來她一年到頭也去不了幾次未央巷,見不到幾次那個礙眼的小孩。

現在裴宴時突然抛出這麽個問題。

田夢梨不禁想,這其中難道真的有什麽緣由?

她不由得神色微變,盯着裴宴時。

裴宴時倒也沒停頓很久,手中那只高腳杯轉了轉,他語氣幽淡地開了口:“田總,你可能沒有注意到,在我和秦熾初一開學前,我曾經兩次在未央巷以外的地方撞見你,那兩次,我都聽見你和你的現任丈夫賀遠東說,沒關系,他不重要。”

“……”

田夢梨一開始沒反應過來這話什麽意思,她花了好長一會兒,才勉強從裴宴時提供的時間線上,觸及一點零星而微末的記憶苗頭。

不過裴宴時話裏的那個“他”,指的是誰,卻是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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