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塑命

蘭家文會那日,越苭一大早坐了翠幄高輪車去了,帶了老太太身邊的兩個嬷嬷,衣裳是裁雲閣的,想必是老太太的梯己。這些都是柳彥姝說給傅清溪的,雖她每每嫌傅清溪無趣,可到底傅清溪離她最近,且她雖沒什麽反應也不會亂嚼舌頭,也算一宗好處。是以回回敗興而歸,隔日又興沖沖來了,如此周而複始。

這日兩人正說,外頭來人道董家少爺來找傅姑娘。傅清溪便叫杏兒拿了些文書紙張,自往頤慶堂去了。這下柳彥姝越發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只好自己回屋去。

董九樞見了傅清溪,笑道:“給你的東西我已經叫人送進去了,我可拿不動,你身邊跟的都是小丫頭們,更別提了。”

傅清溪點點頭,把自己帶的拿出來擺在桌上,對董九樞道:“這是你拿來的賬目細錄,我都看過了。這是我摘出來的數,你看看。”

董九樞一行接過,一行笑道:“你如今這動作越發快了啊,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傅清溪一笑,指着文書上道:“你這雲來苑本是做住宿買賣的,這京裏人來人往,大概在哪一片有事務便會住在哪一片,大面上是不會變的。尤其是雲來苑這樣地方,不是尋常住客棧的人會去的。這麽算來,實在這客源擴充并不容易。”

董九樞道:“不錯,不過老客其實也不少的。”

傅清溪點點頭,把雲來苑的圖紙拿出來道:“你們這地方也不算小,尋常只招待住宿的不也可惜了?我看……不如連飲宴一起做起來也罷。”

董九樞一愣,皺起了眉頭。

傅清溪把另外兩張紙拿過來道:“你看這個,這是我分項摘出來的數,再做的加總。這大半年裏,實在飲食這塊的利潤可真不少。只是你這多半只供給住宿的客人,客人也不是頓頓在這裏用的,是以總數不顯。若是能在這塊多花點心思,餐食飲宴也不止面向住宿的客人,應該會好上很多。”

董九樞皺起眉頭來:“這向來都是住宿的歸住宿的,這麽幹的還真沒見過。飲宴也有了……那不是同逍遙苑仿佛了?”

傅清溪道:“逍遙苑那是把玩樂的事都聚到了一處做的,這裏就做餐食同住宿,簡單多了。”

董九樞道:“這能成?”

傅清溪道:“上回去逍遙苑,還聽人說起幾句。說是逍遙苑實在太貴了,若不然,這樣地方,敞開了喝,醉了一倒也不至于要叫家人來接,真是最好沒有了。看了你這些文書,我又特地去問了一回四哥哥,果然如今京城是沒有這樣地方的。不如你先試試?反正也不增加什麽花費,大不了多采買些食材。”

董九樞眼睛亮起來:“嗯……若真要做,可不能這麽做了……不錯,我得先去找幾個合用的廚子!”

傅清溪看着他,董九樞笑道:“要做就往大了做,就多買點菜管什麽事兒!啧,其實那些小客棧,都是底下可以吃點熱食,上頭可以住宿的。只是我們這樣的大店還沒有這麽做的。既然他們那樣能成,我們這裏沒道理不成。行了,我得再細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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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這話就起身要走,忽然想起來似的對傅清溪道:“米契的事兒你可抓點緊啊,你這丫頭不錯,越長越聰明了,挺好。”說完搖頭晃腦真就這麽顧自己去了。

傅清溪站了一會兒,便也帶着人回落萍院裏去了。這裏親長嬷嬷去老太太那裏複命,老太太問:“這就說完了?”

那嬷嬷道:“傅姑娘拿了一堆賬目出來,又有個結果,董家的小爺看了一回就笑着去了。”

老太太道:“想是這些賬目沒錯。”

那嬷嬷道:“董家小爺好似還誇了傅姑娘一句,說她做活兒更快了還是什麽的,奴婢站遠了沒聽真切。”

老太太笑道:“這有沒有大事哪裏還用聽他們說?這丫頭是個能用功用心的。”

又說傅清溪回到院子,就看自己日常看書的大案上并排放着兩個大藤箧。打開來一看,整整齊齊的文書冊子,心道果然這董家底下人做事比董九哥自己可有章法多了。想想頭一回送來的米契的那些東西,真是沒得比。

她也不要人幫手,自己一本本拿出來略翻過,按着她自己的習慣分堆又分出先後來。才叫人來把這大案上現在堆着的旁的文書冊子都挪到別的地方,只留下紙筆。又把這回得的書按堆疊着放好,叫人把空箱子拿了下去。

都收拾好了,夏嬷嬷過來一看,大案子上左手邊連品排開六七堆高低不同的文書,嘆道:“這姑娘又要看到什麽時候去!”

傅清溪笑道:“嬷嬷不用擔心,這些并不都需要細看的,只翻翻知道個大概就行。”

夏嬷嬷道:“姑娘話是這麽說,哪日不是寫寫畫畫的紙張堆起來都得有一兩尺厚?唉……真是,可得當心身子。”

桃兒上來笑道:“從前陶嬷嬷只擔心姑娘不用功,也是天天說;如今夏嬷嬷也是天天說,卻是擔心姑娘用功太過了!這事兒可真稀奇。”

傅清溪聽了也笑起來。

夏嬷嬷問道:“姑娘今天就要開始看這些?”

傅清溪想了會兒搖搖頭道:“不了,明日再開始吧。”

夏嬷嬷答應一聲下去了。

傅清溪這裏又把昆侖女學長送她的那本書拿出來看。這書上都是那學長自己向學之後的一些感悟,零零碎碎的并不成篇,傅清溪看了卻頗有共鳴。

這回看到“知轉”一段。那學長道,随着自己所學日深,連自己的言行也一起轉變,又因這轉變在世事選擇時選了從前的自己絕對不會選的路,這時候才驚覺,這個“我”已然不是從前的那個“我”了,頗為感慨唏噓。回望從前,恨不得那時候的自己能早些明白道理,速速行将起來,才不致蹉跎了那許多年月。可反過來想想,正是那時候那個懵懵懂懂跌跌撞撞磕磕碰碰的自己,摸到了通往如今的自己的路,又油然而生憐惜感激之心……

傅清溪看了不由得跟着笑起來,就想起方才董九樞說自己“好似聰明”了些。想想,這也不過一年多近兩年的時光,好似真的有些“不是從前”了。

她又忍不住細想,如今的這個自己同從前的自己又有何不同了?

忽然問一旁的桃兒道:“我是不是同從前不太一樣了?”

桃兒笑道:“姑娘自然還是姑娘,可是從前姑娘可沒這麽愛看書,更別說在那裏對着書一坐坐一日了。這兩年姑娘出去玩的也少了。記得從前陶嬷嬷還滿府裏找姑娘去呢,一會兒說是在看荷,一會兒又說去紫藤院跟姑娘們曬幹花去了,去了又沒找着,卻是跟柳姑娘往香雪院看三太太調香露呢……如今是,凡什麽時候,要找時,大概就在屋子裏,要不然就是在青桑院了。”

傅清溪聽了直笑,又問:“還有呢,還有呢?”

杏兒見她有興頭,也湊趣道:“從前姑娘總喜歡跟柳姑娘在一處,凡有什麽事,只要柳姑娘怎麽說的,姑娘保管也這麽想的。如今嘛,柳姑娘倒是總被姑娘氣得跳腳,又拿姑娘沒個奈何。”

說着大家都想起柳彥姝那個樣子,忍不住都笑起來。

主仆幾個羅裏吧嗦說了許多細碎的小事,又有事來,那兩個才住了口。這裏傅清溪一個人坐着靜靜想來,實在這些言行都是外顯出來的細枝末節。自己真正的改變,是內力的“知轉”。

從前活着,總像是浮着的,飄着的。不止是沒有定心定力的緣故,連對世事的看法亦是如此。多半是人雲亦雲的,自己沒那腦子去想,亦沒有那個習慣。

聽越苭她們說起什麽來,自己總是那麽一知半解的感覺,不敢開口,生怕開口就說錯了。府裏的人事,柳彥姝能看出個三五六來,自己就毫無所覺,看到的能想起來的,都是亂糟糟散散碎碎的一堆。

自從開始潛心向學,漸漸養成了琢磨事情的習慣。一件事情出來,正着想,反着想。再不是從前那樣輕易說一句“好”“不好”或者“對”“不對”就扔到一旁了。這世上的事,原沒有那麽容易分類的。

想起前輩書上的話,果然是經了“學”,修了“念”,轉變了“言行”,然後走上了不同的“道”,這絲絲線線連在一處,就是一副“人生圖”了。

從前總是羨慕越苭越芝那樣,大家嫡出,有父母教養,不像自己……

這樣的心思是自然而然的,小姑娘家家的,這麽想太正常了。可是,這實在是條沒有用的路。同人比,然後流于自憐或者妒忌,都是沒有把這個比用對地方。比原是為了知道得更清楚,無長不見短,不高不見低。這才是比的意義所在。

細想來,大家出身父母教養,給人最終的落力點在何處?知啊!教你認知世事,教你知道如何行事。

自己或者命數不濟,但那些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多想何益?!要緊的是,如今的自己知道,這個“知”原是自己可以努力的,可以通過自己的學習去掌握的。沒有大家嫡出那樣的天然環境養出一個知來,自己看書找榜樣比對所缺,照樣能給自己養出想要的“知”來,形成自己想要的“言行”。

父母出身是天定的,可自己能變成個什麽樣的人,其實是自己一直可以用自己的努力來改變的。若說前者可稱為“宿命”,那麽通過不斷地學習,不斷修正自己對世事人情的認知,從而影響言行,轉變命運,大約可稱之為“塑命”。

自己的命自己能做主,真是再好沒有的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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