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舞臺

舞臺

“不一樣的。你們倆，不一樣。”

沈嘉慕的語氣還是漫不經心，口吻卻又染上幾分誠懇的抱歉，“你是我最好的搭檔，最親密的夥伴，我把你當成我的妹妹。”

沈嘉慕試圖伸過手摸一摸白珺晴的頭以示寬慰，對方卻在聽到這句話時猛地偏開了頭。沈嘉慕的臉上恰到好處地浮現出幾分錯愕，只見白珺晴怒極反笑，一字一句地對她說：“我最讨厭認什麽哥哥妹妹。”

“Cut。”

導演喊了暫停，“這遍很好，就按這遍來演，小沈的表情還可以再風流一點，再無奈一點，你對小白是有心動的，臺詞不能說得太正直。”

白珺晴想象了一下這樣的表情出現在沈嘉慕臉上，忍不住一陣惡寒，捏了捏沈嘉慕的後背小聲吐槽：“……會不會太油膩了。”

沈嘉慕露出個無奈的表情，剛想說什麽就被導演打斷：“哎對，就是這種表情，無奈、失語，最好還有點暧昧……行了行了，你們就這麽拍，我還得再去看看另一個組。”

導演打了個招呼就匆匆離開，留下沈嘉慕和白珺晴在片場心情相當淩亂。

對戲需要近距離接觸，方才有人在一旁指導調度才顯得不那麽尴尬，這會兒導演突然離開，兩人才後知後覺地覺出一絲尴尬。

沈嘉慕率先打破剛剛的沉默：“我剛剛有什麽問題嗎？”

白珺晴仔細回想了一下：“我覺得沒什麽問題，如果把原著裏的男主照搬上舞臺應該挺招人煩的吧。”

白珺晴說的是心裏話，沈嘉慕用女性視角诠釋，不僅保留了原作男主的沉穩和深情，還很好地中和了那股莫名的多情種氣質，讓這個角色讨喜了不少。

沈嘉慕露出了然的笑容：“男主是有點裝。”

白珺晴想起那番搭檔夥伴妹妹的說辭仍然忿忿不平：“誰說不是，人家還沒表白呢，他先擺起譜來了。”

沈嘉慕認同地點點頭：“他應該覺得自己特別風雅，這麽個大美女在面前還能這麽君子。”

Advertisement

沈嘉慕毫不避諱地編排着自己飾演的角色，白珺晴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我發現我會特別維護自己演過的角色。聽不了關于她的壞話，會忍不住合理化她的處境，辯解她的行為，你好像不會這樣？”

沈嘉慕平靜地回答：“我從來不會代入自己到任何角色中。因為我對大多事情的真實反應很平淡，并不适合在影視中呈現，所以我會在心中先樹立一個角色的形象，再去無限靠近。也就是模仿。”

沈嘉慕的表演體系不同于白珺晴在演戲中趨近于下意識的反應，而是跳出角色後進行拿捏和設計，最後呈現的效果并非臨場感受，而是在心裏琢磨和演繹了千百次的成品。

這種表現派式的穩健演法使得沈嘉慕不會在臨場發揮中被任何對手影響，在之前的作品拍攝中沈嘉慕也一直是那個NG次數最少的演員，不僅讓對手放心，讓導演也很舒心。

白珺晴想起那個初秋的傍晚，沈嘉慕上一秒還在她的身邊大滴地落淚，哭得像全世界都要崩塌，而在下一秒導演喊了“Cut”後所有情緒被瞬間收斂，聲音冷靜得像是成盼楠這個角色從未來過自己的身體裏：“遠景就用替身吧。”

白珺晴拉回飛遠的思緒，斟酌着問：“你是不是永遠不會人戲不分，也不會出不了戲？”

沈嘉慕頓了頓，說：“是。角色是角色，我是我。”

沒有豐富多彩的情感故事，沒有五光十色的絢麗人生，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緒波動，只有厚重窗簾遮掩着的巨大玻璃窗，永不出錯的餐具擺放位置，古銅壁燈鏡面反射出的金屬光澤，和冷色瓷磚間歇性泛起的陣陣寒意。

甚至沒有鮮明的喜怒哀樂，沒有熱切的人生理想，什麽事情值得開心，什麽眼淚因為遺憾。

沈嘉慕想，事實上學習和演戲都不是她擅長的事，她從小到大最擅長的只有模仿。模仿父親的沉默寡言，對下位者用眼神交代心情，模仿母親的一絲不茍，眼裏容不下一點纰漏和失誤，模仿別人的喜好，一部又一部的電影，一場又一場的旅行，連成為演員的夢想，都是模仿白珺晴。

冷峻、自我從來都不是她，只有陰郁和懦弱一直伴她通行。之所以轉學是不想面對白珺晴的真正态度，之所以祝福小白和紀予時是因為她不得不祝福，她是如此懦弱，以至于只能選擇祝福。

白珺晴踮起腳捏了捏沈嘉慕的臉，像少年時候做過無數次的那樣：“好厲害啊，你真的是天生就該吃這碗飯的人。”

沈嘉慕的心跳因這突然的接近狠狠漏了一拍，而動作卻比大腦更快，仿佛上帝猛地按下了她的腦袋，沈嘉慕低頭飛快地親了一下白珺晴的額頭。

白珺晴眼睛瞪得圓圓的，趕緊往四周看了看，所幸沒有人朝她們這邊看。她松了口氣，臉通紅地小聲說：“你幹嘛呀，在片場呢。”

沈嘉慕也覺得有點冒犯，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對、對不起。”

白珺晴感覺臉周的氣溫在不斷升高，輕輕推了沈嘉慕一把：“你不是還有一場戲嗎，趕緊換衣服去。”

“啊，好。”

沈嘉慕也覺得臉熱，下意識扯了扯領口，“那我先走了。”

“走吧走吧。”

白珺晴解脫般地擺了擺手，看到沈嘉慕轉過身後又不自在地小聲喊道，“那什麽你要注意休息啊。”

沈嘉慕腳步一頓，背着身重重點了點頭，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正式演出的日期很快到來，上一場戲已經進入導演點評階段，三人在後臺坐着最後的準備。單子涵不停地喝水平複內心緊張的情緒，白珺晴閉上眼睛在腦子裏一遍一遍過着角色的心路歷程，沈嘉慕則在角落小聲地背臺詞。

“你的麥近一點。”白珺晴走過去把沈嘉慕衣領上的麥克風重新別了別，“你說話聲音小，一會兒盡量大一點，不然可能影響你的表現。”

沈嘉慕戳了戳白珺晴的臉蛋：“謝謝啦。”

白珺晴輕輕拍開沈嘉慕的手，雖然力道也是聊勝于無：“你最近怎麽老是愛動手動腳，小時候也沒見你這樣。”

沈嘉慕又戳了戳：“就動，就動。”

“哎呀，你快進入角色，我怕一會兒想着你演不進去了。”

沈嘉慕擡起下巴，做了個冷峻的表情：“這樣。”

白珺晴滿意地點了點頭：“嗯，這樣很好。”

“下一組，《知者無畏》，表演者：單子涵，白珺晴；助演嘉賓：沈嘉慕。”主持人的聲音從幕布前傳來，燈光逐漸暗了下去，沈嘉慕怕幹擾白珺晴的情緒沒敢再說什麽，只牽過她的手輕輕捏了捏，白珺晴也回握了一下，幾人便匆匆上臺。

沈嘉慕的男裝扮相一上臺就收獲了觀衆的驚呼聲，說臺詞時也有意識地壓了聲線，低沉的男音幾乎以假亂真。整場戲有條不紊地進行着，直到單子涵演的白月光擋住了那一顆子彈，像落葉一樣從樓梯上滾下來，整個胸口鮮血淋漓。

早了。沈嘉慕在心裏暗叫不好，單子涵胸口處的血包炸裂得比槍聲早，導致開槍的人還沒完全就位，單子涵就不得不提前滾下來，使得整個現場的走位和調度一時間變得奇怪無比。

單子涵明顯也慌了，準備好的臺詞一時間卡在喉嚨裏，而鏡頭已經推到了面前。

沈嘉慕背着鏡頭無聲地用口型說出單子涵應說的臺詞，單子涵收到提示，定了定神重新開始說，但鏡頭下再短暫的走神也會被捕捉到，顯然單子涵的高潮戲份已經因為剛剛道具師的失誤變得無法補救。

單子涵的臺詞說到最後已經因為委屈變得有些變形，沈嘉慕的神色卻依然是該有的悲痛，單子涵被搞砸的表演對她沒有産生任何影響，她似乎在演一場獨角戲，對手是誰都沒有所謂。

這種稍顯機械和冰冷的表演方式使得沈嘉慕在舞臺劇上或是演出事故中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她甚至有餘情在單子涵說臺詞的時候跳出來略微走神地替她遺憾兩秒：單子涵的演技本來其實挺不錯的。

在最後的點評環節導演自然也指出了這個問題，把原本屬于道具師的問題上升到了演員面對突發狀況時的專業素養高度，只是在場的演員們都清楚，如果單子涵是一個有背景有來頭的演員，導演們評價的角度将會截然不同。

是以小公司出身的單子涵現在只能在導演頭頭是道的批評和衆人遺憾的目光中淘汰，即使心裏千般委屈也只能抽泣着表示自己還不夠成熟專業，而節目組很快會将這件事買上熱搜，斷章取義表演片段附上導演們煞有介事的點評，網友們也會紛紛跟着敲下鍵盤：“是啊，随機應變本來就是一個演員的專業能力，如果自己足夠優秀就不會搞砸。”

白珺晴低着頭，表情甚至比單子涵更加沉重。她很想為單子涵說些什麽，但互為對手的身份，勝利者為淘汰者說任何話都只會顯得洋洋得意。于是她不得不緊緊地閉上嘴，低頭聽着導演高高在上地輪流背着有關演員自我修養的書，覺得自己真是勝之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