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獻身
獻身
山岸原本打算在便利店買素食咖喱作為晚餐。不足以完全飽腹、但勝在制作方便、吃起來也很快。現在沒有了急着趕回窗前等待真澄的必要,素食咖喱作為晚餐就顯得有些不夠格。這時候,就想來一碗分量充足的拉面。
兩人于是前往附近的拉面店。真澄與他間隔着一段距離,走幾步,撲扇幾下翅膀,在半空中飛上幾秒,又踩在地上繼續往前走,步履輕快。他行走的步速快一陣慢一陣,很有規律,山岸不禁疑心此人正在心裏哼歌。
飛起來是種什麽樣的感覺呢?山岸很好奇。應該沒有人不羨慕鳥吧!從古至今不知多少人試圖飛起來過,對于飛行的向往說不定已經伴随血脈流傳下來了。倘若能夠飛起來,那應該是很快樂的一件事。像真澄一樣,無論遇上什麽事情,只要事後撲撲翅膀,興致就會随着身體一起輕飄飄地浮得很高。看見真澄的臉上終于浮現出笑容,山岸也被這股輕快的情緒感染,不自主地跟着笑起來。
路上,他将自己是如何遇上真澄、以及至今以來的經歷逐一告訴了對方。除此之外一些細枝末節的部分,包括自己學雕塑系和至今沒有戀愛經歷的緣由,也一五一十向真澄說了。
“……大叔說不定是有審美潔癖的人呢。”
真澄對山岸的稱呼,經歷了辛辣的“變态大叔”與生疏過頭的“山岸先生”之後,終于又回到最開始叫出的“大叔”的狀态。
“咦,那是什麽?”
“我剛剛想到的詞語啦。”真澄向前邁出左腳,同時扇動翅膀,像是走空氣階梯一般再度浮在空中,“以前在電視上見過一個藝人。他是重度潔癖,所以會厭惡與別人發生身體上的接觸,為此一直沒有戀愛與結婚呢。大叔應該就是這樣吧。”
“……聽上去好像有點道理。”
“另外,因為預期價值出現了變動,所以我打算撤回之前說的話。”他往前踏出左腳,這次,背後的翅膀收了回來,身體自然落回地面,“之前約定的交易內容修改了。如果大叔能幫我處理掉我的身體的話,只給大叔看小腹。就到這個位置。”
真澄拿手在大約最下排肋骨的地方比劃了一下。
……什麽和什麽啊!
算了……随他怎麽說吧。終于意識到再繼續計較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山岸也不再辯駁,加快步伐繼續走着。
果真如真澄所說,除了山岸之外,沒有人能感知到他的存在。路上的行人,街邊商鋪的老板——沒有任何人對這在夜空中發着光、不時浮動的人形做出反應。
進入拉面店之後,真澄忽然如臨大敵一般,渾身都緊繃起來。山岸不知道他在緊張什麽,只聽他慌張地大聲叫嚷說這裏有散發危險氣息的東西。經過排除以後,發現他指的其實是放在桌上的瓶裝食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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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惡鬼嗎?”
明明長了副天使的樣子,卻害怕鹽。聽上去真是滑稽。山岸忍不住發笑,結果遭到店長看神經病似的注目。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和真澄說話的時候,在他人看來就是對着虛空說話。感到一陣害臊的山岸,開始“嗞嚕嚕”地迅速吸着碗裏的醬油拉面。
“接下來呢?要去你家收拾東西嗎?”
用餐過後,重新回到空曠無人的街上後,山岸如此詢問真澄。此刻他的褲子口袋裏正揣着剛才從真澄的死體上取下來的鑰匙。
“就算回去,現在也無事可做。”
“沒關系嗎?我記得你生前交過男朋友,不需要留下字條之類的嗎?”
“你指的是吉田?”
山岸不知道那人的名字。他只見過對方幾次,印象卻很深刻。棕色卷發,說話輕佻令人生厭——這樣向真澄描述過一番後,後者立刻點頭:“那應該就是吉田沒錯。”
“先不說直接通過手機聯系要比留字條方便得多……我和吉田已經分手了。”
“為什麽?”
剛一問出口,後悔之情随之而來。自己這麽直白地問,簡直是在揭人傷疤。山岸惴惴不安地側目望向真澄,好在後者似乎并未在意,仍舊以輕快的步伐走着。磚石鋪就的灰色街道,兩人已經走了有十分鐘,真澄那雙輕巧光潔的腳,卻一點也沒有沾髒。因為他沒有實體嗎?
“……雖然說話好聽,但吉田情緒一上頭就容易動手,打人很疼。剛開始還不是這樣的,過了一段時間他就露出本性了。”
真澄平靜地說着。夏夜裏,燥熱的空氣中——他的語氣就好像是在聊并非自己的別的哪個人的故事。
“有次他喝得滿臉通紅,像個猴子似的。我調笑他幾句,臉上就莫名其妙挨了拳,鼻血立刻流下來。那時我覺得自己運氣真是糟透了,找了個會把人當沙袋的戀人。可我不是沙袋,所以在再三叫他停手無果後緊接着揍回去。……這種感覺真是奇怪!如果想要這麽一來一回地打架的話,我寧願去報個拳擊班也好,何必受這種混蛋的氣。”
“他原來是那樣的人嗎?”
“如今躺在地上那個我臉上的傷口,以及身上的淤青——都是這麽來的。雖然還手了,但我畢竟不擅長打架。……啊,說到這裏,還有件讓我現在想來都覺得想笑的事。”
真澄停在原地。山岸感覺到一股從背後而來的夜風,T恤衫的擺部被風吹得展開來。真澄身上穿着的那件病號服卻一點也沒有被吹動的跡象。
“提出分手之後,吉田這混蛋不是說了許多挽留的話嗎?其中有句令我印象非常深刻。‘之所以會那樣做,因為我是S啊!’——先不說我好像沒有那方面的興趣,把控制不了暴力稱之為S,我覺得他應該向全世界所有的S謝罪。”
真澄語氣輕巧地描述着,跟在一旁的山岸內心卻無法平靜,只覺心頭籠罩着一層悲傷的情緒。想要安慰他,結果差點對亡者說出“今後不會再遇上這種事”這種話,最終只是一邊點頭回應着,一邊和真澄一道默默地走着。
夜晚,街燈伫立在道路兩旁,灑落下的光芒比月光更虛幻。雖說商量之後決定現在先不去真澄家,而是直接回山岸租的地方去,但其實走的路沒有差別。
心情一旦稍微緩和,方才發生的那件事便又盤踞于山岸腦海中。盡管拒絕了真澄隐藏屍體的建議,言之鑿鑿要另尋他法——對于接下來應該怎麽做,山岸其實一點也沒有着落。不報警,就這麽拖着會怎樣呢?未來哪天,要是有人途徑那棟建築——只要有一個人路過,被已經陳屍幾日的軀體吓到,一切便會暴露無疑。果然還是應該報警吧?他又悄悄看向身邊的年輕的天使。這麽做的話,确如真澄所說——不僅曾經的變态行徑将被暴露,自己恐怕也會遭到真澄的怨恨吧。
“……那樣的話,就先燒掉指紋。”
不搬走屍體,但要讓人就算見到也難以辨識屍體身份的話,也就只有這樣做。
山岸想得太過入迷,心裏盤算的話居然從嘴裏小聲冒了出來,腳步也放慢了。他全神貫注地思索着,這時候,聽見他獨自嘀咕的真澄也正無聲地投來視線。
“不可能僅僅燒毀指紋。面部……首先應該将面部銷毀,身上的胎記等等,也跟着一起——”
——思考進行到這裏,就無法再繼續下去了。這同樣屬于犯罪,且困難程度遠甚于運走填埋。更令山岸無法接受的是——這麽做就意味着山岸要親手将那具屍體毀壞得看不出人形才行。即便因為生前最後一段時間的經歷,那具軀體已經不複自己最初見到他時那般健康美麗了,變得身形孱弱眼神空洞,但那畢竟是真澄的身體。自己要在上面澆上油,點火。随後,一開始只有煙氣,過了某個時間點,火焰又變得猛烈起來,伴随着強烈的肉質灼烤的氣味,無可逆轉地破壞掉真澄這個存在最後留在世界上的形狀——光是想象自己将要做這件事,山岸就感覺自己痛苦恐懼得不得了,全身跟着軟下來,體溫降至冰點,強烈的嘔吐感在胃裏翻滾着。
“……不用那樣做也可以。”
這時候,山岸耳中傳來語氣溫和的真澄的聲音。他從令自己痛苦不堪的想象之中回過神,緩慢地扭頭望着站在旁邊的青年的身影。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渾身都是冷汗,仿佛剛從水裏冒出頭的水鬼一般。
“那座廢棄大樓……我想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有人過去。就這麽放着不管,說不定到腐爛幹淨以後都不會有人發現。”
“可是,下午的時候你為什麽會到那裏去?”
“因為我聽見了藍色的蝴蝶。”真澄回答。緊接着他又補充道,“……那時我眼前出現了幻覺。聲音具有色彩,色彩具有音調。但這是罕有的情況,通常是不會有人到那裏去的”
山岸和真澄都不說話了。他們彼此心知肚明:将真澄的身體晾在那裏、且在它變成無名屍之前都不被人發現——這完全就是聽天由命、說不準的事。要是哪天有小孩在附近嬉戲,又或者有行人在附近走時突然下起了雨……事情就會暴露無疑。更何況,在那棟建築附近就有一塊小公園,雖說設施陳舊不堪,應該也會有人到那裏去。
而擺在兩人面前、除了放着不管之外,最有可行性的,也就只有山岸提出的報警與真澄提出的移動屍體這兩個選項。
“……放着不管好像也不行。那樣的話,還是依照大叔一開始說的……報警吧。”
思考着同一件事,兩人之中,先行退讓一步的是真澄。
他好像想要踢動眼前的小石子。沒有繼續往前走,而是伸出右腳在前方左右劃動着,眼神随着腳背移動,這樣試了好幾次,那石子還是一動不動——真澄連自己的實體也沒有,自然什麽也碰不到。
山岸默默“嗯”了一聲,也站定腳步看他徒勞踢着石子的樣子。盡管真澄也同意報警,山岸心中卻仍覺得有種異樣感。
又經過了兩分鐘左右的時間,一直踢着石子的真澄終于不勝其煩。他也不擡頭,猛力地撲了下翅膀,聲音裏透出洩氣:“啊,不行——還是一動不動,真叫人生氣。大叔,幫個忙吧。”
山岸于是會意地将那枚石子踢進磚石路旁的草叢裏了。
夏日的夜風靜靜吹拂着。身上的衣物被汗水浸透,風吹在身上,減輕了那股粘膩感,使人稍微舒服了一點。
“——這樣一來,我應該會在監獄裏呆一段時間。”
平靜地将這句話說出口之後,山岸感覺自己的腦袋可能已經有點壞掉了。自從出生以來就沒做過越界之事,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天,并且将犯罪者視為窮兇極惡之徒——如今,因為一時沖動犯下錯誤、終于準備自首之時,他反而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對他而言,這麽做遠比為脫罪而毀壞真澄的遺體要容易得多。只不過,內心仍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山岸覺得自己在顧慮什麽東西,至于那東西是什麽,他描述不出來。
“那樣的話,如果真澄你想要和我說話,就只能和我一起待在一成不變的小隔間裏了。”
“我才不要,我又不是怕寂寞的人。大叔自己一個人住,恕不奉陪。”說到這裏,真澄停頓一下,又換成一副神氣的語氣,“不被人看見多好!哪裏都能去,說不定連潛入首相府都能辦到。等哪天我想起一個人寂寞得不得了的大叔來,就順便去和你說說話好了。”
即便多少摸清了真澄的性格,知道他這話是為了緩和氣氛、就等着自己吐槽而下的鈎子,山岸卻一點也不覺得窩火。僅僅只是看着真澄、臉上帶着平和的微笑,令那人的意圖再度落空,如猛力揮拳,結果一拳打在棉花上。這是第幾次了?每每看到對方一副有股氣憋着不能出的樣子,心中就不免泛起些微的苦悶。是不是應該配合他說些俏皮話呢?
一面苦惱地思索着,與真澄一道穿過馬路。這時,山岸忽然覺得腳下觸感不對。地面原本是堅實的,而這時腳底上半段的觸感卻十分柔軟。腳踩上去的感覺最初帶着一點彈性,稍微越過那個度、繼續用力的話,腳就和踩到泥土上一般立刻陷了下去。他吓了一跳,後退兩步。
空無一人的馬路中央,有只老鼠如張餅一般地攤在沿道路方向延伸的白線上。通體呈灰黑色,血液早已經幹透了。就這麽放着不管也沒什麽大礙,可山岸偏偏下意識伸出腳去踢了它一下。原本沒有牢牢粘在地上的可憐老鼠的左下肢的背面,就這麽被翻了過來。
從小住在城市中、連老鼠也沒有見過幾次的山岸,為眼前的一幕倒吸了一口涼氣:正面還布滿毛發、有張完整鼠皮的老鼠,背面卻已經變得不成樣子了。毛發與肉混在一起,好像被用機器打成了餡料一般,哪裏是骨頭、哪裏是肌肉,遠遠看去根本分辨不清楚。屍體表面堆着數不清的白色的蛆蟲,數量多到讓他覺得腿軟的程度。就像在原本只剩死氣的屍體上生生堆出一個鼓動着的器官一般,厘米左右大小的肉蟲一刻不停地湧動着。
山岸只覺渾身寒毛都豎立起來。他立刻将臉背了過去,全身僵硬,一動也不動。眼前卻仍舊浮現了出方才看見的那只死老鼠的模樣。發現他狀況不對的真澄也往這頭靠過來幾步。
“怎麽了?……啊。沒事沒事。”
這次就連真澄自己也忘記無法碰到實物這件,事了。原本打算拍拍山岸的背讓他緩和下來,手掌又撲了個空,只能依着眼睛看到的狀況,擡起頭來将手放在山岸臉頰的位置來回摩梭,一邊哄孩子似的說着“看不見了,看不見了”。山岸視野的一角勉強能捕捉到那因距離過近顯得模糊的、微微發亮的手指,但是,一點也沒有接觸到實物的觸感。
“……我覺得你在奇怪的方面異常冷靜。”
“是嗎?或許是吧。”
剛開始同真澄交流時,山岸還為他的性格感到些許遺憾。在他看來,自己跟蹤已久的真澄應該是個更內向的人才對。那長度恰到好處的頭發,以及亞歷山大變石般随情緒變幻的目光——要是性格也剛好是寡言的那種就好。所以,當發現此人比想象中健談許多的時候,山岸其實産生了“真是十分殘念……只有一點不足”的感覺。現在想來,會覺得真澄寡言少語,本來就是山岸一廂情願的事。能迅速接受自己的死亡,并對山岸過去的行為不計前嫌——這種性格恐怕已經超過了“殘念”,到達了“奇人”的境界。
能與死去的青年說上話已經算是神跡,如今還被小自己一輪的他關照,真是心情複雜。山岸逐漸冷靜下來。這時,他才終于意識到開始計劃報警之後內心那股異樣感覺來源為何。
“……人死之後,原來也都會變成那樣嗎。”
山岸神情出離地喃喃着。
并非對此一無所知,只是,之前一直忽略了這點。活着的時候美麗的事物,一旦死去,逐漸就變成令人看了會惡心又恐懼的奇形怪狀。這不是理所應當的事嗎?
“嗯。……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真澄說着,臉上先是顯露出未能抑制的恍惚神情,立刻卻又冷靜下來。
“……說起來,好像佛門的人會做叫‘不淨觀’的修行。戰亂年間,随便找具路上橫死的屍體,每日過去觀察變化。最後參悟到世間一切享樂之事都是不淨的。種子不淨,五種不淨。大叔要是想緩解自己的審美潔癖的話,也可以如法炮制吧。脹相壞相血塗相——看上幾眼,說不定就覺得至今以來對所謂美的苛求毫無意義了,哈哈。”
他笑得十分生硬。然而,就連真澄自己聽着,也覺得這些話完全不能逗笑人。山岸面色鐵青,目光彙聚在空中的某個點,一動也不動。覺得自己出言不慎惹惱了對方,真澄有些慌神,毛絨絨的白色羽翼不自覺地撲打了幾下,又趕忙說:“——對不起,忘了剛才那些話吧。”
山岸其實沒注意到真澄說了什麽。他滿腦子只想着以後會怎樣:什麽都不做是最要不得的,現在正是夏天,放着那具身體不管,假以時日就會腐敗生蛆——屆時那副模樣恐怕比火烤後呈線出的焦黑狀還要難看、可怖得多。報警又如何呢?屍體會被解剖,最後送往火葬。自己能留下什麽寄托念想的東西嗎?燒剩下的骨片嗎?
……人為什麽會有念想呢?為什麽偏偏對已然挽回不了的東西念念不忘呢?縱使知道“斯人已逝”的道理,理智上可以說是通曉了,通透了,心理上卻仍念念不忘。拼了命地想要抓住、留下點東西,作為證明也好,作為象征也罷——人之常情。
山岸冷不丁想起自己家中的冰箱。
——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況且,原本就打算隐瞞自己意外死亡一事的真澄也會同意的吧。那就這麽做。租來的房間中,原本就有供生活起居的大部分家電。至于實際搬運起來……從家到他意外死亡的那棟大樓需要走将近二十分鐘,直接背走是很困難的。無論怎樣都需要移動工具。好在真澄的體型本來就是偏瘦小的那種,用行李箱就能裝下。……路上可能會遇到行人,倘若不繞路的話,會經過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被店員撞見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那就在外面套上黑色大衣。雖說夏天這麽穿,看上去會十分可疑……
“……真澄。”
“什麽?”
“我考慮好了。……就依照你最開始的打算,我們把你的身體藏起來。先和我一起回住處取一下行李箱。”
天使相貌的青年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瞪着眼睛,吃驚地同山岸對視。
“……哎?”
原本是自己的提議,真得到執行者的肯定,他的臉色反倒變得蒼白許多、說話也慌慌張張的。
“不,要是勉強的話,不這麽做也可以……為什麽會突然改變主意了呢?”
沒有回答,山岸只是加快了腳步。
做決定只需要一瞬間,但與之伴生的勇氣——準确地說,這驅動人行惡事的應該不能稱之為勇氣,而或許該叫莽撞——是有時效性的。稍微耽擱一下,被某些話語所動搖,就再找不回現在的感覺了。他越走越快,只一會兒功夫,真澄就落下一節距離,需要一刻不停地飛動才能追上來。
就這樣一路大步流星,最後鑽進租房樓梯的狹窄通道裏。這棟住宅樓應該是上世紀泡沫經濟以後修建的,沒有電梯,迎街矗立着。腳落在階梯上咚咚發出聲響,地面也随之震動。這條通道自己不知走過多少次了,現在走起來卻有種如夢似幻的感覺。就好像發高燒的時候,覺得天旋地轉、眼前劃過星軌——這時候的山岸,也正是這般感覺。更何況他身邊還确實無疑地跟了個超自然生物。
山岸将鑰匙插進鎖孔。随着“咔噠”一聲響,門後現出單身男青年風格的住所。他倒吸一口涼氣:自己原來是生活再這種地方的嗎?雜志,工作拍攝的照片堆成了一座座小山,靠窗的工作臺上,自己出門前留的一盞臺燈在紙隙間透出微光,看着就好像是雜亂不堪的佛龛。地上橫七豎八倒着喝空了的朝日啤酒的易拉罐——原本習慣的場景,如今卻怎麽看也不習慣。自己生活不修邊幅也無所謂,但讓別人看到就害臊得不得了。
“你、你随便找地方歇息一下。……我去把行李箱翻出來。”
撂下這句話,山岸逃也似地與真澄拉開了距離。走幾步,想不起自己把箱子放在哪兒了,站在客廳中央動也不動。背後,只聽真澄的聲音一會兒傳進左耳,一會兒傳入右耳——他在房間裏到處逛着。無法觸碰到門把手也沒關系,對現在的真澄來說,穿過牆壁就和穿過空氣一般輕松。
“有浴缸,真是會享受。雖說是租來的房子,看着也挺幹淨。這邊的話……啊,廚房。那我還是不進去了……”
約莫經過有兩三分鐘,山岸忽然靈光一現——行李箱應該是放在窗簾後面的空間裏了。快步走過去,将箱子拖出來,披上不知何時就晾在書桌椅背上的黑色大衣,準備立刻動身前往青年意外死亡的現場,一轉頭卻沒見到真澄的身影。
“真澄!”
他呼喊着青年的名字,聲音在僅有他一個活人的層層牆壁間反射回響,沒有回應。一扇扇将門打開:浴室,廚房,陽臺……最後打開的,是自己卧室的房間。
牆上貼滿曾經拍攝過的真澄的照片。剛一打開那房間的門扉,首先映入眼中的就是一對白色的翅膀。真澄背對着門,站在一整堵照片牆跟前,也不說話,只是擡頭看着那些照片。時而苦惱,時而困倦,時而面無表情,但多數照片中的真澄都是面帶笑容的。山岸也不說話了。他看不見真澄現在的表情,擔心此人正為自己多日來的跟蹤行徑氣憤不已,結果,對方越是沉默着,山岸胸口的不安之情就越是郁結。
屏息凝神,呼吸也變得困難。就在山岸覺得自己快要窒息時,眼前的人形終于有了動靜。先是踩在地上的赤|裸的左腳,緊接着是身體——他轉過身來,眼中似乎帶着些許悲哀,一言不發地與山岸又對視了一陣子。
“……變态啊(変態だ)。”
“——這我也知道啊。真澄,先做正事。”
當務之急是将他的屍體搬回來。剛才山岸看過天氣預報,明天将近黎明時分會下雨,為此遺體的搬運必須盡快進行。真澄這時沒有再說什麽。從山岸身邊經過的時候,山岸注意到他的眼睛濕漉漉的。反應過來,想叫住他,卻不知道該問什麽。你在看到那些照片的時候是什麽感覺?覺得不舒服嗎?覺得懷念嗎?想知道,可真澄已經甩開呆然站着的自己走到門口去了。
“……大叔。”
走在路上,真澄突然叫住他。
“什麽事?”
“你會畫畫嗎?素描,油畫,水彩……什麽都好。”
“我會畫畫……但現在應該已經生疏了。大學時候學的是雕塑,那也是十年前的事。怎麽了?”
“雕塑……雕塑也好。”真澄頓首,并兀自喃喃着,“……老實說,我有點吓到了。我這輩子恐怕都沒拍過那麽多照片。但一想到這是被偷拍的,就恨不能狠狠揍你一頓。”
“對不起。”山岸垂下頭來,“說真的……那些照片我一張也沒給別人看過,沒有上傳到網絡,洗出來之後,就這麽貼在那裏了。即便如此也是錯事,就算哪天你大發慈悲說要原諒我,我自己也會覺得過意不去。好歹是有常識的人,知道這行徑的惡劣程度……”
“那大叔知道我們現在要去做什麽嗎?”
——搬運因為意外死亡的你的屍體。
山岸心中默默地答着,嘴上一個字也沒有說。手中緊握的行李箱的拉杆,此刻仿佛被燒紅的鐵杆般地滾燙。
——公園。從這裏徑直穿過去,就是目的地。這裏開始就沒有路燈了。不能指望依靠真澄身上發出的光輝看清周圍——那光芒并不強烈。要是将人工的燈光喻作日光,他的光芒就如同月光……不,應該更接近螢火蟲的光芒。預先考慮到了這點,出門時,山岸還帶上了應急用的手電筒。
自真澄問出那句以後,兩人一直是不聲不響地并排往前走。就在快到廢棄建築之時,真澄冷不丁張嘴說出一句:“……真是遺憾。”
“你指的是什麽。”
“當然是照片啊。變成現在這種狀态,以後應該也拍不了照片了吧。明明我對現在這個造型還挺滿意的。”
他将手肘屈起,伸到背後努力往翅膀根部的地方撫摸幾下,整對翅膀也随之抖動着。
剛見到這副模樣的真澄的時候,山岸就好奇為什麽他會穿着病號服,現在想想,恐怕是因為這衣服背後是系帶的,松掉中間幾條系繩,翅膀剛好從蝴蝶般的肩胛骨那裏生出來——真是再合适不過的設計。
“剛才你問我會不會畫畫,也是因為想到以後就拍不了照片的緣故嗎?”
青年默不作聲地颔首。
走進建築後,山岸将手電筒打開。每走一步都帶起塵埃,暖黃色燈光形成了圓筒狀的光柱。手腕稍微活動下,光柱前端被照亮的圓斑也跟着移動。
山岸注意到陰影中出現了一個突起,似是有一塊低矮的石臺置在那兒。心頭沒由來地一動,這才意識到,那好像就是幾小時之前意外死去的真澄。他立刻小跑過去。
平躺着,現在恐怕也已經完全冷下來了。山岸拿手電筒在他臉上晃了一下,瞳孔完全沒有反應,仍然處于放大的狀态。沒有生機的白慘慘的臉,陳述着生前最後一段時間如何空虛可笑消磨着的、明顯不健康地幹裂着的嘴唇與數量衆多的創可貼——這一大攤躺着的東西從自己離開到現在好像一點也沒有動過。而那在手電筒的冷光之下白得陰森的胸膛之下,因為CPR又斷了幾根肋骨——山岸不願意去細想。
他凝然地垂目注視着,仿佛陷入回憶之中,又好像在告別。過了一陣,才終于蹲下身,“吱”地一聲拉開行李箱的拉鏈。
真澄的聲音帶着一些哽咽似的鼻音。
“……那些照片——還是先收起來比較好。至少短期內我是不會習慣的,眼角瞥到心頭都會冒出無名火。……要是實在不行想畫些展示出來的東西,就為我畫張像吧。不要從角落裏看,就坐在我面前。”
山岸将手電筒靜置在地上,燈筒那頭朝向上方,功率調至最大後,周圍的一塊區域都被頂上反射下的光照亮了。
“那倒不如發揮我的專長,替你雕一座塑像。”
“就像你高中時見到的那座雕塑一樣?”
“對。即便是穿着衣服的塑像也可以。”一邊說着,山岸一邊走到人體的頭頂一側,準備将他拖拽起來,“你聽說過意大利的雕塑家喬瓦尼嗎?他能将輕薄的紗的材質也塑造得栩栩如生……”
話才說到一半,聲音卻戛然而止。
——沒有彎折。
将手從那身體肩下穿過,屈起手臂想将其拖動時,身體的肩胛骨卻沒有跟着被提起來,仍舊僵直地平展着。山岸先是恍惚了一下,回過神,随後又嘗試了幾次,結果毫無變化:無論是脖子,又或者手臂——哪一處關節都無法彎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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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