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暮色
第40章 暮色
回北城已經是第三天, 郁則先回老宅那邊看過長輩,就直接回自己的家刷題準備比賽。
這幾天他情緒不高,除了隊友, 他誰都沒見。
但他那幫哥們向來都是閑不住的,郁則被煩得不行, 就赴了約。
午後的北城豔陽高照, 白色Huracan EVO停在四合院的雕花抱鼓石前,郁則将鑰匙抛給泊車員,往裏走去。
包廂內麻将聲漸響,裏邊已經開始玩上了, 因為他牌技太過變态, 打牌時又喜歡獅子開大口, 所以郁則一般都不下場,只會坐一旁替補。
周時嘉擡眼, 看來人是他, 淡聲道:“一個星期前,郁爺爺剛問起你參加社會實踐這事兒, 只當是你轉性了,還當着我的面誇了你兩句。”
雖然他們幾家都家大業大,好幾代前就在北城發了家,但郁老爺子畢業後, 也是從基層起來的,最後才一路調任回北城, 所以他們老一輩都很推崇這一類實踐體驗,告誡子孫不要忘了本。
郁則自己找了個角落坐下:“難怪前幾天剛回老宅那邊看老爺子, 他居然沒訓斥我混賬,原來是你提前替我美言過了。”
陳煥與嘩啦啦地将麻将推進機器裏, 一邊和郁則搭話:“所以你花了十幾天,現在是個什麽情況?有沒有什麽重大進展?”
郁則“噠”地一聲擦起打火機,淡淡掀起眼,一字一頓,顯然心情不佳:“說回校後請我吃飯,這算重大進展嗎?”
陳煥與笑得相當開心:“你花了十幾天就混成這樣?活該,你這是遭報應了。”
任釋:“是不是你脾氣太差,人妹妹都不願意跟你?”
江屹插話:“沒有,除了最後一天暴躁點外,其他時候郁哥脾氣好得不得了。”
陳煥與分析:“女孩子剛剛被渣男傷害過,對下一段感情會變得謹慎很多,而你,雖然是朵母單花,但誰讓你恰好長着一副渣男臉,別人不接受你也是正常,所以郁則,你加油。”
郁則夾着細煙,朦朦煙霧漸起,他沒說話,因為陳煥與說的是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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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釋接話:“這是第一種情況,還有一種,那就是她對你完全不來電。”
任釋無比欠揍:“如果是這種情況,這邊建議你直接放棄哦,阿郁~”
郁則靜默片刻,出聲:“這種你遇到過?”
任釋攤手:“當然遇到過,不過我這個人講究你情我願,別人沒看上我那就換一個,我無所謂。”
任釋游戲人間無所謂,但他有所謂。
從林絮爾對他的問題回避不談開始,他就知道沒有這麽簡單。
關系好和喜歡,完全就是兩回事。
因為喜歡這種東西,根本毫無邏輯可言。
所以他更煩了。
陳煥與補刀:“阿郁,你現在的樣子,就很像那種為情所困,患得患失的小女孩,一邊扯着玫瑰花瓣,一邊喃喃自語着‘喜歡我’、‘不喜歡我’。”
郁則擡眼,面無表情:“滾。”
他不爽,也要拉着別人不痛快,所以他開始到處替人看牌。
周時嘉沒參與聊天,江屹替他說話,他沒嚯嚯那兩人,專門揪着陳煥與和任釋不放。
第一個遭殃的是陳煥與,他冷笑一聲:“陳煥與,你打完二條就打車回家洗洗睡吧。”
“還有你,任釋,你這牌比你的私生活還亂。”
任釋“嘶”了一聲:“操,我最近空窗期!”
陳煥與雙手合十,虔誠許願:“我只求你那妹妹現在給你發消息,你去當你為情所困的小女孩吧,別再來遷怒我們了,求求了。”
下一秒,郁則手機微震,他看了眼,安靜了。
林絮爾:【我明天回學校,你什麽時候方便,請你吃飯。】
他垂下眼打字,秒回:【你現在還在江城?】
林絮爾:【對,我明天的飛機。】
郁則:【哪一班航班?】
郁則:【我想快點吃上飯。】
片刻,林絮爾發來截圖。
他點開軟件,開始浏覽付款,一氣呵成。
三分鐘後,他突然站起身,單手插兜:“我先走了。”
陳煥與問:“你幹嘛去?”
他晃了晃手機:“我買了一個小時後飛江城的機票,現在準備去機場。”
他嗓音倦懶:“她明天回北城,我得去接她。”
明天回來,現在去接她?
陳煥反應過來:“不是哥們兒,你去江城接她啊?”
他只覺得極其荒謬,看向周時嘉:“你後天就要去比賽了,周時嘉你不管管他?”
郁則嗤笑:“開什麽玩笑,他管得了我?”
周時嘉還坐在一旁出牌,他很淡然:“我管他幹什麽,他只要不耽誤比賽就行。”
郁則走出包廂時,陳煥與還在身後喊:“郁則,你還沒戀愛就得了戀愛腦,你完了!”
他接過泊車員手中的車鑰匙,開門上車。
戀愛腦就戀愛腦吧,他真的想她想得受不了。
-
林絮爾坐上車,車內的熏香格外沉悶陌生,凝滞晦澀。
但秘書顯然想要緩和氣氛:“小姐,許久沒見您了,林總一直都在挂念呢。”
林絮爾只是很輕“嗯”了聲,就低頭看着手機,沒有搭話。
她正低頭刷着朋友圈,看到江屹半個多小時前發的一條動态。
他只是發了一張麻将桌上的照片。
透過散亂的麻将桌,江屹還是很清楚地拍到坐在角落裏的郁則,他正垂着眼看手機,神色疏離,看起來興致不高,另一邊單手支起,腕表折射出微光,冷白指尖的薄荷細煙燃起一點猩紅。
林絮爾點開圖片,雙指放大。
她垂眸看了一會,關閉退出。
鄭盛芙在下邊評論:【又不讓阿郁上場?】
江屹回複:【哪有,郁哥三點多才來,不到十分鐘就走了。】
她輕斂眼睫。
明天一大早的飛機,中午前就能抵達北城。
那大概,明天中午就能見到他了。
-
車子停在一棟法式別墅裏。
林絮爾走進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碧綠空曠的草坪,庭院草坪的秋千吊椅上,一位中年男人正抱着三四歲的小女孩坐在懷裏。他正低着頭,一臉慈愛地晃着秋千,小女孩被逗得咯咯笑。
是她的父親。
面前的父親似乎剛剛結束工作,這幾年的順風順水似乎沒讓他蒼老幾分,反而多了幾分斯文沉穩的成功人士氣質。
此時,懷中小女孩一把揪下林父身上的領夾,握在手中扔着玩,從秋千搖椅上跳下來,在草坪上快樂地奔跑着,坐在一旁的繼母還在嗔怪:“把她慣壞了。”
林父淡笑:“一個小玩意兒而已。”
林父這時才看見她,似乎愣怔幾秒,起身朝她走來:“小爾,爸爸好久都沒見過你了,怎麽這麽久都不回家一趟。”
林絮爾張了張嘴,“爸爸”兩個字怎麽也叫不出口,只是點頭:“您好。”
這種生疏至極的交流,讓氣氛再次沉悶起來。
在一旁玩耍的小女孩也注意到林絮爾,跑到她面前,奶聲奶氣地質問:“你是誰?為什麽要來我家?”
林絮爾看着她,大概能猜出她是繼母的女兒,叫堯堯,大名叫林舒堯。
繼母的女兒出生在林絮爾高三的時候,林絮爾見過一次,尚且還是在襁褓裏的小嬰兒,小小的,現在已經長大了。
林父見狀,只覺得很尴尬:“堯堯,不許沒禮貌,這是爸爸的女兒,也是你的姐姐。”
誰知堯堯聽到這話,伸手推了林絮爾一把,生氣道:“你不能叫我的爸爸叫爸爸!”
小孩子的手勁挺大,林絮爾沒防備,被推得倒退幾步。
随後堯堯細聲尖叫:“你是不是壞人,要來搶走我的爸爸媽媽?壞人壞人,出去出去!”
堯堯轉身舉着一杯果汁,朝林絮爾跑過來,冰冷果汁盡數灑在林絮爾的開衫衣袖上,洇出一片深色的水跡,果汁滴滴答答地留下,格外狼狽。
林舒堯“哇”地哭了:“我不要姐姐,我不要姐姐!我沒有姐姐,她不是我的姐姐!爸爸你不愛我了!!”
林父蹲下身,柔聲撫慰小女兒:“爸爸怎麽會不愛堯堯呢?爸爸最愛堯堯了,別哭了啊……”
“堯堯沒事吧?”
繼母和住家阿姨也紛紛圍在林舒堯的面前,輕聲安慰:“好啦好啦,堯堯再哭鼻子就不是漂亮的小公主了哦……”
林絮爾站在不遠處,果汁甜膩的香氣緊緊膩在她的開衫上,她伸手脫下,搭在乳白鐵藝椅背上。
她望着不遠處依舊在哭鬧的小女孩,她衆星捧月,被人疼愛有加,大家都在用世界上最美好的詞語去哄她開心。
她才發現,原來父親也可以是個很慈愛的好父親。
林絮爾突然想起,在每個争吵的夜晚裏,小心翼翼躲在房門後的自己。
截然不同,天差地別。
她也不會和小孩子計較,但這裏顯然不是很歡迎她,她再待下去也只會難堪。
林絮爾出聲:“既然這樣,那我先走了。”
但林父卻站起身:“小爾,堯堯是小孩子,沒怎麽見過你才會這樣的,別和她計較,過一會就好了,沒事啊,先進去吃飯。”
林絮爾默然,繼母和她說話:“堯堯是個小孩子,平時都很乖的,可能是見到外人才這麽緊張。”
外人。
林絮爾很淡的扯了扯唇角,好像确實是外人。
但她還是安靜地進了屋內,她隐約聽見繼母對住家阿姨說:“我看快要下雨了,把那邊桌椅的東西收拾收拾,帶堯堯去吃飯。”
住家阿姨應了一聲。
果然不多時,陰沉沉的天下起了瓢潑大雨。
伴着淅瀝雨聲,飯菜上桌,對面的堯堯還在用敵對的眼神盯着她。
林父只是問了她在學校的事,他問一句林絮爾答一句,格外生疏。
得知林絮爾保研,林父面容和善:“小爾,專注學業是好事,但也要多出去走走,交些朋友,爸爸朋友趙叔叔的兒子和你差不多大,剛剛從國外回來,要不明天我們一起吃頓飯……”
林絮爾在此時放下勺子,突然擡眸看向落地窗外。
餐廳正對着巨大落地窗,能瞧見綠茵茵的草坪。
原先擺滿東西的鐵藝桌椅上,大家的東西都盡數收起來了,唯獨只有她的薄針織開衫還孤零零地搭在白色鐵藝椅背上,被雨水濡濕變得微沉,還在緩緩滴着水。
繼母察覺到她的目光:“我以為那是你故意放那裏的,就沒讓阿姨收回來,我可不敢亂動你的東西。”
在之前念高中時,她一般都是住校,有一次回家住,當時林父的事業還在上升期,無暇顧及她,新房還在裝修,沒法住進去,所以還是住在小區的舊房裏,繼母在家,林絮爾為了避免尴尬,中途去了圖書館,回來時下雨了。
原先晾曬在露臺的衣物都收回,只餘她的衣服被風吹卷成一團,還孤零零挂在露臺上淋雨。
當時在家的繼母理所當然:“我可不敢亂動你的東西。”
吃飯也一樣,繼母只會煮兩人份的飯菜,她和父親的,從來不會多煮她一份,對林絮爾的說辭還是一樣:“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萬一煮了你不愛吃的,你去找你爸告狀怎麽辦?我可不敢給你亂煮。”
林絮爾沒說什麽,只是将淋濕的衣服重新放進洗衣機清洗,自己進了廚房給自己做飯。
繼母沒有錯,她們完全就是沒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一個同住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而已,她确實沒有義務照顧她的生活起居。
只是繼母這種态度,摻雜着些許不滿,發洩到她身上。
她永遠都是被隔絕在外的,一個外人。
她坐在這裏,就像那件被雨水浸濕的開衫一樣,這種被排擠在外的感覺,在現在被壓迫到極致。
她真的很難受,一秒鐘都待不下去了。
林絮爾只是站起:“不好意思,我已經吃好了,還有些事,先走了。”
“小爾,不就是一件衣服嗎?”林父似乎有些不高興,“別和你周阿姨計較了,我一會給你轉錢,你想要多少件就買多少件,先坐下吃飯。”
繼母的聲音響起:“林絮爾,還真當自己是公主嗎?不就是件衣服嗎?你裝出這一副委屈樣給誰看啊?”
林父轉而訓斥繼母:“你也少說兩句。”
繼母掃了林絮爾一眼,聲音因為心虛小了幾個度:“本來就是嘛,我又沒有欺負她,不就是沒讓人幫她拿衣服進來嗎,至于這樣甩我臉色?”
林絮爾神色很淡,緩緩出聲:“沒有說您不對的意思,我只是覺得您好像不太歡迎我。”
“這裏不是我的家,我一個外人過來,應該是影響了您的心情,您可以和我說,我不會過來的。”
她轉而看向林父:“我們之後沒必要再為了不存在的親情,這麽勉強地聚在一起,真的沒什麽意思,還有,您不用再給我轉錢了,我不需要。”
她拿過紙袋,将裏面的玩偶遞給堯堯:“這是送你的禮物,放心,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面了。”
堯堯依舊不買賬:“我不要你的禮物!”
嶄新的郁金香色邦尼兔玩偶砸到林絮爾的背上,有一點疼意,但林絮爾還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細細密密的雨絲落在傘面,走出別墅時,雨勢轉小,她頓住腳步,撐着傘走向草坪的鐵藝椅,将已經濕透浸水的開衫拿起。
她拎着那件滴着水的開衫,伸手扔進別墅區外的垃圾桶,吸滿水後的衣物沉沉墜下,發出悶響。
別墅的林蔭道格外長,林絮爾撐着傘走了許久才走出別墅區。
她身上穿着一件單薄的吊帶裙,細細的帶子挂在白皙細伶的肩上,整個人纖細單薄,像上好的玉器般潤白脆弱,她撐着傘站在路邊,開始叫網約車。
此時暮色漸起,江城的雨夜不似北城那樣冷,只是沁着潮濕的清涼,她站在路邊安靜等車。
別墅區并不好打車,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鐘,車才到,她收起傘,坐上回酒店的網約車,她歪頭抵在車窗上,對于繼母那種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冷漠排擠她本來早就習慣了的,但可能是太久沒回來,她一時間忍不了。
不過說開了也好,以後也不用再見面了。
手機放在腿上,她垂眸盯了一會,旋即拿起,點開最頂上的對話框,開始打字。
【明天中午你想吃什麽?】
消息發送還不到兩分鐘,郁則的電話直接打了過來。
林絮爾接通,電話那邊有點吵鬧,隐約聽到叫號的聲音,估計是在外邊吃飯。
他的嗓音很倦怠:“怎麽突然問我明天中午吃什麽?”
林絮爾無意識地扣緊手機:“你不是想快點吃上飯嗎?明天中午前我就能回到學校,可以請你吃飯。”
他輕笑,好像不是很在意:“明天再說吧,你現在方便嗎?”
林絮爾有點疑惑:“有事?我正在打車回酒店。”
“酒店?”
他似乎捕捉到關鍵字眼,語氣有些低沉:“你一個人住酒店?”
林絮爾頓住。
大學三年,她沒有和身邊朋友提及過她的家庭,一次都沒有。
她一直都是一個很內斂的人,不會輕易展示自己身上的不堪,她只會偷偷藏起來,等着傷口自己慢慢自愈。
但自從和他說過張栩庭的事情後,一切都變了,也許是和他展露過一次傷口,往常那些不會輕易述說的話,在他面前,好像沒了避諱。
林絮爾嗓音溫柔,很淡地笑了:“是啊,我沒有家,不住酒店住哪裏?”
對面靜默片刻。
随後他懶懶出聲:“你挺出息的啊林絮爾,一個女孩子住酒店,就不怕會有危險?”
她溫聲道:“還好,現在其實挺安全的。”
“一點都不安全。”郁則的語氣不容反駁,“酒店定位發我,然後立刻、馬上、收拾好你的小行李箱,半個小時後下樓。”
下樓?
林絮爾緩緩坐直身子,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不由自主地嗓音發緊:“你現在,在哪裏?”
根據江屹的朋友圈顯示,三個多小時前,他還在北城才對。
他那邊還是很喧鬧,他嗓音有點模糊:“奶茶店,在等我的可可牛奶五分糖正常冰。”
可可牛奶,是她最喜歡的飲品。
她的手指緊緊蜷起,心裏那一點猜測更明晰了些。
“你現在……在江城,是嗎?”
他帶些谑意反問:“你覺得呢?”
她突然想起,她給郁則發消息的時候,是三點多,而江屹的回複說,郁則三點多就走了。
答案不言而喻。
她感受到,自己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悄然坍塌。
林絮爾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很輕很輕:“你怎麽過來了?”
對面安靜片刻,郁則似乎輕笑了一聲,漫不經心:“沒辦法,因為這裏有我很想見的人,雖然那個人不想我,但是我很想她。”
“想她想得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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