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祖宗
第3章 祖宗
燭火昏昏,所照見的瓷白面容如同渡了一層冷霜。
涼夜吹來一陣風,讓白桃的胳膊泛起一層冷意。
不管說什麽都得不到回應,白桃甚至懷疑面前的這個人是楊眉招魂招來的。
她哆嗦道:“大晚上的,你不說話,我挺害怕。”
活了十六年,白桃就沒見過這樣的人。
沈宴清終于有些動容,轉過身來,開口道:“一般。”
白桃的臉色僵了一瞬。
他說什麽?飯菜一般?
他居然嫌棄梅爺爺做的飯菜?拜托,現在誰是人質诶,你敢嫌棄綁匪給你安排的飯菜?
自己人被嫌棄,白桃會第一個站出來維護。她還記得自己到底是什麽身份。
然而,滿腹怒火的白桃,一擡眼看見沈宴清清秀的臉龐,瞬間啞了。
連說話也吞吞吐吐:“不愛吃飯,難怪你這麽瘦。”
“……”沈宴清差點沒崩住。
他僵硬地抽了抽自己的嘴角,而後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再緩緩開口:“昨日,我與楊小姐在酒樓裏用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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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外之意,你這待遇确實不行。
白桃氣的跳起來:“你還嫌上了!”
她話音剛落,對面的男人果真就不再動。
白桃咬牙:……算你行!
身為綁匪的白桃怎麽就變成了這樣,竟然在好聲好氣地勸人質吃飯。
冷靜片刻,白桃開口道:“既然上了山,就別想着出去。待楊家拿東西來贖你的時候,自然就會放你走了。”
沈宴清的手指蜷了蜷,眉目之間還是透着一貫的冷意。
既然他不想吃東西,白桃也不想勉強,起身讓人過來将飯菜收拾了。
今日白桃帶人巡山也很累,便打了個哈欠,有些心不在焉地同他說道:“我白家從不虐待人質,待會兒會有人給你鋪床,你也好好睡一覺。”
“這裏是我的小院,你不必擔心晚上有其他人打攪。”
沈宴清沒有太大的表示,但見少女向院外走去。
方才同他有争執的兩個男子走到她身邊告狀,語氣還頗為不滿。
“小姐,這人委實不識好歹,我看不如先把他打服,後面他就會乖乖聽咱們的。”
白桃剛剛許下承諾,接着就聽見這麽個建議,不由得臉色一紅。
她幹咳一聲:“說什麽呢。”
白桃是知道家中對待某些頑固分子的手段的,沒有點狠招,怎麽能在遂州立足。
但白桃覺得,今日帶回來的人與別人不同。
像一座精美的瓷器,脆弱,很容易碰碎。
強硬的态度行不通。
白桃吩咐道:“這是楊眉想要的人,我們的貨還在楊家那裏。若這人在我們這裏受了什麽傷,楊家以此為理由和我們讨價還價,那就不劃算了。”
馬六連忙道:“還是小姐想的周到。”
他們走的不遠,這番對話也被沈宴清聽了進去。
*
作為寨子裏唯一的丫頭,白桃幾乎是衆星捧月的存在。
她自有記憶的時候就在寨子裏,像梅爺爺這樣的許多人都是看着她長大的,都特別親近。
大家哄着她縱着她,有什麽好玩的都喊着她一起。
所以在沈宴清來的第二日,白桃又被人勾走了,到天黑的時候才回來。
待回來的時候,她還沒想起來自己的人質,直到馬六支支吾吾地上前來說小白臉又一日沒吃東西,她才驚覺。
在白桃的認知裏,兩日不吃飯那還是人嗎?
她匆匆走進小院子,就看到男人坐在方桌邊,靜靜地朝她望來。
沒有誰兩日不吃飯還能生龍活虎,所以那人望過來的眼神雖然平靜無波,但似乎帶着诘問。
搞清楚,誰才是人質!
白桃走到他的面前,憤憤地道:“你到底想怎樣!”
他這邊垂下眼睫,不予回答。
白桃難以想象面前的人是怎樣長到這麽大,難道他以前生活的環境,都不需要他開口說話的嗎?
她到底弄回來一個人質,還是弄回來一個祖宗?
她仔細想了想,這兩日對方只跟他說過兩句話,似乎極其不情願待在這裏。
白桃咬咬牙:“我明日下山,你跟我一道出去!”
面前的人果然看向她。
不知他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即使是坐着,也能讓人察覺到威壓。
白桃忍受不了他的目光,語氣依舊不快:“在此之前,你最好別餓死了!”
話音剛落,他便撫了撫桌角,若無其事地敲了敲桌面,像在酒樓裏催上菜。
一旁的馬四看得目瞪口呆。
馬四心底是不樂意上前的,但見小姐壓着怒火揚了揚手:“給他上。”
男子不緊不慢地接過遞來的竹筷,也不擔心下毒,怡然自得地開始品嘗。
他動作輕微,細嚼慢咽,像個大老爺似的。
馬四站在旁邊看着他吃,感覺自己像個仆人。
他見不得這種畫面,便站不住了,搶先開口道:“小姐,我先回去……”
白桃朝他點點頭:“你去忙吧,待會兒這邊我來收拾。”
她在寨子裏被人稱小姐,有時候他們高興了也會叫她小公主,但白桃并不是什麽都不做。
許多高門小姐離了奴婢生活不能自理,但就算白桃一個人騎馬去巡山,也不用人擔心。
馬四自己出去了,院子裏又只剩下白桃和面前的男子。
她也在他面前坐下來,黑夜來臨之前的灰藍光線覆蓋在兩個人身上。
白桃也在打量他。
他們家與遂州的官府有合作,遂州刺史的小兒子周遠與她差不多大。
周遠是個愛上賭坊吃花酒的纨绔,可他吃飯,也是極為講究的。
而面前的人明明兩日都沒怎麽進食,可他卻沒有任何急躁的神色。
他的身份,并不一般。
這是白桃的猜想,她當即就問道:“在跟楊眉之前,你是做什麽的?”
因為沈宴清一直不情願同她說話,也不太情願留在山上,所以白桃一直以為他是因為楊眉而如此抗拒。
楊家兄妹在昌州一帶很有名氣,是因為楊眉她哥哥極其豁得出去。昌州崇山峻嶺并不好做生意,官府也不支持,一直都很貧窮。
是楊家帶人偷偷将生意做起來,最後逼的官府不得不同意昌州與其他地方的商隊往來。
原本楊眉有一門親事,結果對方以楊家行事不端為由把婚事拒了。楊眉哥哥一氣之下給楊眉找了個贅婿,還給他安排了男寵。
這事如此駭人聽聞,很快傳遍了昌州。
白桃的二哥原也打算給她安排一個這個戲碼,被白桃拒絕了。
但有一說一,楊眉對自己的人也是很舍得的,他們盜匪在某種程度上,非常講究一個“義”字。
所以面前的人想為楊眉守貞,也在白桃的意料之中。
沈宴清對她的問題不置一詞。
白桃這時候又想起來還有什麽吃飯時不許說話的規矩,心底重重地嘆了口氣。
這些人可真瞎講究。
要讓她不跟他說話,又得等他慢慢悠悠的吃完,這個過程比上刑還要艱難。
白桃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來:“我出去轉轉。”
正當她要離開院子,就又聽見一句話:“要熱水。”
白桃先是愣了愣,而後很快反應過來,他要的應該是沐浴用的熱水。
“你差遣我給你燒水??”白桃氣得半死,“做夢吧你!”
她憤憤地走出自己的院子。
沈宴清慢條斯理地吃了個七八分飽,便擱下筷子。
其實這一頓,已經算他半年以來待遇最好的一次。
剛被廢的那段日子裏,他被關在昏暗的地牢裏,幾日裏連個人影都見不到。
一路流放以來風餐露宿,也很難有一頓像樣的飯食。
說起來諷刺,堂堂前太子的待遇竟然還不如山匪中的人質。
天漸暗,沒過多久,前面離開的少女提着燈去而複返。
她的步伐急切而沒有什麽章法,看來心裏還在生氣。
少女憤憤地将燈擱在桌上,暖色光暈雖不如東宮的地燈明亮,卻也能将整個小院都照亮。
“跟我過來!”少女的語氣并不怎麽友善。
沈宴清便待着不動。
“熱水,在我的屋子那邊!”
她生氣的時候,一句話都說不了太長。
也不管沈宴清聽見了沒有,她又提着燈離開。
這一次,沈宴清沒有猶豫,起身跟了上去。
他猜得對,面前的少女雖然看起來氣勢洶洶,實際極其護短,還嘴硬心軟。
白桃對他再沒什麽好臉色,将他帶到浴房以後自己就離開了。
她還得去收拾桌子。
白桃是不怕他跑掉的,在她眼裏,那人雖然長得好看,但身材感覺還是有些瘦弱。
寨子外到處都有人看着,他哪也去不了。
只是白桃的心情也不是很好,一面收拾一面嘟囔着他難伺候,巴不得早點送回去給楊眉算了。
馬六也發現自家小姐心情不好,便上來幫忙:“小白臉又惹公主生氣啦?”
白桃噗地一聲笑了出來,壞心情也在馬六這一口一個的公主中消磨沒了。
她确實沒見過公主是什麽樣的,只是感覺稀罕又金貴。
白桃擔不起這個名,但奈何馬六叫的實在好聽,誰聽了都會心情舒暢。
所以她跟馬六一面刷碗一面聊天,把帶回來的那個人忘在了腦後。
沈宴清沐浴也是慢騰騰的,維持着往日一貫的作風。
他心底沒有要逃出去的意思,只是習慣性地想一些事。
待沐浴完回到宅院,院中空無一人,寒涼的微風拂過他沾染水汽的發絲,忽然間心情不暢。
白桃同馬六說完話以後回自己的屋子,才發現浴房已經沒人了。
匆匆走到小院,也是空空如也。
她心中一慌,不會真給他跑掉了吧?
接着就聽見屋內傳來了一點動靜,白桃心中生疑,悄無聲息地朝屋子走去。
這間屋子是山寨最開始建的那幾間,最開始山寨不大的時候,這間屋子還是很大,如今來看已經很小了。
白桃提着燈進去,便能看見白衣男子幽幽然的轉身,烏黑的眸子平靜地看過來,一點聲響也沒有。
若不是他那張臉長得确實好看,白桃這時候已經吓瘋了。
“你……”白桃咽了咽唾沫,半晌才說出後面的話,“睡覺?”
之前吃飯挺不情願的,這時候居然這麽主動地睡覺。
沈宴清當即就回身坐下,意味不明地看向她。
明明是她家,現在看來反倒是白桃在打擾人家休息。
想到這裏,白桃的氣就上來了,到底誰才是這個院子的主人!
她自顧自地走進屋子,轉了一圈發現并沒有什麽地方可以坐,唯一能坐的,只有那張床。
面前的人平靜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的彙報。
一坐一站,氣勢上輸了一半。
白桃便拔高了聲調:“明天,你跟我下山。先說在前面,好好跟着我,若是在城裏走丢了,我可不會管你。”
沈宴清靜靜地看她。
白桃當即發現這話說得不對,連忙補充道:“當然,你要是跑,就別怪我不客氣!”
兩個人吵架,雙方都得氣勢相當才吵得起來。
像現在這樣,一個人氣勢淩厲,另一個人靜默看戲,反倒是兇狠的那個人十分尴尬。
白桃沒有得到回應,現在就很尴尬。
她重重“哼”了一聲,将煤燈扔在他的床頭,跑了出去。
沈宴清聽着噠噠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又看向床頭昏昏的燈光,終于沒忍住,勾了下唇角。
*
白桃雖然對沈宴清不滿,但是說好帶他下山卻并不會食言。
平日他們下山都是騎馬,但這回帶着個瘦弱不堪的小白臉,只得再用上馬車。
這馬車還是上回從楊眉那裏搶來的。
馬六跟在白桃的身邊,心想這小白臉還真是有排面。
小白臉坐在馬車裏,其他人騎馬走在邊上反倒像護衛似的。
馬六看着小姐坐在馬車外拉扯住缰繩,臉色又差了些:“小姐要給他做車夫?”
白桃倒沒覺得什麽不對,這次出行是要下山采買,多帶一個人原本在他們的計劃之外。
她不願意讓他們勞累,便只好自己來。
馬六便氣呼呼地下了馬,偏要坐在白桃的身邊:“我來。”
“六千匹布,三百兩銀子。”馬六咬牙道,“是得伺候好了。”
坐在馬車中的沈宴清心中五味雜陳。
民間四口之家五兩銀子能用一年,這裏的三百兩,是天價。
而三百兩銀子對皇家而言,可能一頓晚飯就能消了去。
白桃聽着馬六的這番話感覺有點不對,誰也不會想聽到自己被沽價,便下意識地掀簾往車中看了一眼。
車中人神情漠然,果然不大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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